兰花小学二年级都没有上完，但自认为天资聪颖的她，是无论如何也看不上老实憨厚的福来。哪怕是福来的学历比兰花高很多——福来是高中毕业，在兰花的眼里也是百般的嫌弃。说起这个中缘由，除了兰花自认聪明外，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那就是这两家的社会地位有些差距。
　　 福来祖上世代贫穷土里刨食，八辈子祖坟上就从未滋养过象征着要出官甲绅商的蒿子，就连上学读书也只是从福来这一辈才开始。兰花娘家现在虽说也比福来家强不到那里去，可是祖上曾经的荣耀——书香门第，医药世家，无疑是给她脸上贴金不少。这桩婚姻在兰花的心里颇有点屈尊降贵下嫁于此的韵味。
　　 既然如此，那这场婚姻是如何促成的呢？唉！真是一言难尽呀！别看兰花在福来面前说一不二，可是她在娘家也有自己不能言说的苦衷呀！上有嫂子嫌弃，下有二弟成家在即，迫于无奈以闪电的速度将自己屈就于小她三岁的福来。
　　 一九七八年农历五月，天蓝得就像用清水洗过的一样，四周没有一点云彩渣儿，火辣辣的太阳像个巨型的火炉灼烤着大地，阳光是那么刺眼，连空气都有种被点着了的危险。抬眼望去，除了一星星一片片晒得发蔫的春播玉米，就是金海成片的麦浪，一簇簇金黄色的麦穗像土地射出的箭，刺痛着人们的眼睛。漆黑闪亮的镰刀像一条活蹦乱跳的梭鱼，在麦秆间飞快地穿行。每一道弧光划过，随着“嚓嚓”的声响，就有一撮撮麦子醉汉一样倒下。
　　 “队长，这天儿太热了咱们早点收工，晌午在家多休息会儿，傍黑贪点晚，省得大伙儿都中暑了，这麦子就更收不成了？”一个年近六旬的老汉，用搭在脖子上的脏手巾擦了一把满脸的汗珠，喘着粗气扯着脖子喊。
　　 一个三十左右穿着红色跨栏背心的汉子，放下手里的镰刀从金色的海洋中站了起来，摘下头顶的新草帽攥着帽檐不停的扇着胸口，眯缝着眼睛抬头看了看太阳，皱了皱眉头说：“那好吧！今儿上午就先干到这吧！不过咱丑话说头里，晚上收工咱黑儿见。”
　　 队长的一句话，让麦田里所有的人如蒙大赦一样，纷纷撂下手里的镰刀撒丫子往家跑，不管身后的队长如何奚落，这些人全都当成耳旁风，什么也挡不住他们回家的心切。兰花也裹在其中，高高兴兴地往家走。
　　 这是一座被多年老榆树包围的古老的农家小院，说它古老它也的确当得起这两个字眼。这座院落据说兰花的爷爷说——他小的时候是他的爷爷花钱翻盖过一次呢。连里生外熟的结构都算不上，除了承重的垛子和十三阶以下是用青砖砌成的，其它的墙面一律都是泥坯垒得，表面上再抹点草泥，所以每年都要修葺一下，要不大雨过后那墙面就像大哭过的面孔，满脸都是清晰的泪痕。东西两侧的厢房，把整个正房遮挡的常年也进不来多少阳光，所以显得房间里黑咕隆咚的。为了使这个黑得和窑洞差不多的堂屋更亮堂和凉快一些，把前后门都敞开着，企盼有股凉风从中穿堂而过，算是在这个下火的季节里的一个痴梦吧！
　　 兰花赶到家，看见吃饭的炕桌已经放在堂屋的脚地上了，娘也把做好的饭菜端上来了桌。一家三代同堂好几口人围坐在饭桌旁。
　　 “妈，她大姑都28了，也老大不小了，就别再东挑西拣的了，差不多就行了，再挑就真成老姑娘没人要了。”大嫂余敏端起饭碗又开始老调重弹。
　　 “你怎么说话呢？她大姑没有早嫁那是为了帮扶家里，多替咱们挣点工分。”大哥文江出于长兄之责赶忙反驳嫂子。
　　 “快得了吧！别总捡好听的说了，我也懒得和你掰扯，咱就说眼下吧！这老二眼瞅着也要娶媳妇了，她不走把媳妇娶哪屋？我告诉你谁也别想打咱们新房的注意，盖房子的时候爸妈没给咱们添过一块砖，加过一块瓦，都是你和我苦哈哈一点一点积攒的，现在想要让我把这房子分一半给老二，那是门儿也没有，就算是借住也不行。”嫂子余敏终于说实话了。
　　 “嫂子，你就把心搁在肚子里吧！没人打你新房的注意。”二弟文海撂下饭碗说话了。
　　 “你吃饱了吗？吃饱了赶快去队里干活儿去，别在这嚼舌根子。”文江虽然知道媳妇向着自己，可是为了这个家他有他的难处，不得不呵斥余敏，转身接着对二弟说：“文海，别听你嫂子的咱们该咋办咋办。”
　　 “我是实话实说，不想做冤大头的总是咱们。”余敏白了丈夫一眼，端起塑料小碗给坐在门槛上的闺女玲子喂饭。
　　 “唉，都怨我和你爹没本事，生了你们却没有法子让你们过上好日子。”兰花的娘杨老太太又颠着小脚端上来半小碗酱和几棵小葱撂在桌上叹了口气说。
　　 “妈！您不能这么说话，您和我爸把我们这几个能够拉扯大了已经很不容易了，再让您们为我们费心那就是我们的不孝。”文江劝慰母亲。
　　 “妈，您放心吧！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的事您就不用操心了。”文海也安慰母亲。
　　 “唉！家里没外人我说句掏心窝话，虽说现在没有以前那么看重成份，但是要想让咱们随便挑选怕也难了，您就说咱现在这个家吧！哥四个就这么两所宅子，那新房子还是我们自己盖的。老三老四不挣钱也就罢了，还花钱。每次交学费不都是我们给搭呀？我们两口子要帮扶着这个家到什么时候是个头呀？”余敏端着孩子的饭碗又开腔了。
　　 杨老太太左手举着块棒子饼子，右手棵小葱愁眉不展，没有言语。
　　 “你不说话没人当你是哑巴！”大哥文江心里想：媳妇呀！媳妇！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吗？非要这么逼我。
　　 “哼！别怪我没提醒你们！这住房本来就紧张，更别提家里还住着这么一位大姑姐，要是给老二搅合黄了，到时候有你们后悔的。”余敏越说越气难平。
　　 啪！文江甩手就是一耳光扇在余敏的脸上，“没完了是吗？”
　　 “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们就惯着吧！早晚像她大姑奶奶一样，30多岁找个二婚头就好了。”余敏流着泪捂着脸跑了。
　　 “哥，我知道你为我好，可是你也不该下手大嫂子呀！”自始至终一直都没说话的兰花终于说话了，“我受点委屈没啥，你快追吧！”
　　 “没事！别理她你再给她脸，她就能蹬着鼻子上脸，把谁都不放在眼里。”文江表面上为了尊严，一脸怒气未消的样子，其实心里早就折个了。媳妇余敏早在几年前阶级斗争还很盛行的时候，没有嫌弃自己家成份不好，一心跟着自己。别看自己家过去曾是书香门第.医药世家，但是在那个文革年代这两样是最不值钱的，甚至还被扣上上中农的帽子，幸亏一路有她，自己才没有被困难和苦难压垮。去年又恢复了高考，对于这个书香世家总算是有重见光明的时候，自己不忍心让成绩优秀的弟弟妹妹都耽搁在农村。于是和大伙儿商量先把三弟和四弟供应出去，其他人以后再另想办法。两个弟弟参加高考过后，家里迎来双喜临门，生产队里劳动一年的三弟文奇，考上了天津医科大学的临床医学，曾在县一中上学的四弟文联考上了清华大学的机械工程系。对于这个压抑很久的家来说的确是一个扬眉吐气的时候，但是另一个接踵而来的问题就是三弟要上五年，四弟要上七年，这两个弟弟的学费对于任何一个家庭来说都是一笔不小的开销，光靠年迈的父母是无论如何也实现不了的。这重担就落在自己和在社办厂工作的二弟文海一起来挑，媳妇余敏虽有怨言，可是每次从她那里拿钱给俩弟弟交学费她也没有不给的时候，只不过是攥着钱心疼的叨叨：“挣俩钱不易，你可告诉他们省着点花，将来出息了要记得咱们才好。”农家媳妇能够做到她这样已经很不错了，想想谁家媳妇都啥样呀？基本都是结了婚就分家单过，有谁肯像她那样拉扯着一大家子人一块过？就算没分家不也都藏着掖着，难道还指望她像对待自己一奶同胞的亲兄弟那样？说到她娘家兄弟，自从和自己结了婚，基本上都是我家拖累人家，自己又何时曾经给过他们多少帮助？远的不说近的吧！媳妇口口声声所说的那所新房，别看它比狗窝强不了多少，要是没有她娘家相助，光靠他们两口子是死活也完不成的。家里人多住房条件太紧张，逼不得已只好搬出来另盖，三间低矮的房屋，没吊顶棚，没打门窗，一领芦席钉上几个木框就算是门了，塑料纸一张便有了窗户，没钱买白灰，墙壁暂时套着草泥。就连这些都是紧巴着日子，在不耽误挣工分的前提下，起早贪黑燕子衔泥一样一点一点的盖的，舍不得花钱请人。至于那些非请人不可的活儿，一大半工钱就是人家余敏娘家给搭得。你说余敏这么苦哈哈的跟着自己图点啥？无非是自己吃苦耐劳.有点头脑.会过日子。再有点可以沾沾自喜的就是自己长得还算好看点。可这能成为自己骄傲的理由吗？真该那样对她么？她的心眼并不坏，就是刀子嘴豆腐心，刚才那下是不是下手恨了点呢？
　　 “哥，你不追我追去。”兰花坐不住了，一口饭也没吃就追了出去。
　　 初夏的月亮总是那样撩人，倾泻着如银的皎洁，透过窗户的玻璃射进了西屋的炕上，草丛里的虫子今夜也格外烦人，片刻不得安生地唱着。中午嫂子的那一番话每一个字每一句都像苍耳一样扎在兰花的心里，择不出来了。使她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盖在身上的薄毯子踹了盖，盖了踹。折腾的连和她同屋的妹妹葵花也睡不安稳，不住地问姐你没事吧！哦！没事，你睡吧！兰花嘴里虽说没事，可是心里却打开了五味瓶子。嫂子的话虽说难听，可是她反应的却也是个事实呀！但是有一句话她没有说对，那就是并不是自己多么挑剔，而是婚姻之事，自己以前从没有想过，也没有什么人曾经走近过自己的心里。只是自己一心想要帮扶着这个家，帮扶着父母把弟弟们供应上完大学。然而现在不得不面对这眼下的现实-----离开这个家----给二弟娶亲腾地方。可是，离开这个家我能去哪呢？文化有限靠上学或是做工的途径根本就走不通，靠婚姻倒是一条可行的途径，可是天大地大谁才是值得我依靠终身的人呢？兰花迷茫了。做人难，做女人就更难！家本应该是避风港，可是现在的家，自己却成了多余的人了。
　　 想着这些不免心底有些伤心难过，早晨起来发现枕巾湿了一大片。一连几天都没有食欲，母亲以为她病了便关切的说：“要是不舒服就歇两天别去上工了，熬垮了身子就不值了。”她说：“没事！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知道。就是这几天天有点热多少中暑不想饭吃，应该没啥大碍的。”其实，她是心里装着事思虑不清。再过仨月二弟就要娶媳妇了可是这房子还没个着落呢？我该怎么办？
　　 六月的天娃娃脸说边就变，吃晌午饭的时候还是响晴的天，吃完饭大伙儿就到生产队准备领活儿，这不任务还没等分配完老天爷就挂不住脸了，下起了瓢泼大雨。地里暂时去不了，大伙儿就赶忙回家操起副业。男的扎笤帚，女的纳鞋底。这两样活儿工分不高，大多属于搭手儿，一般情况下都是一些上了年纪和干不了重体力挣不来上等工分的人干。今天情况特殊，让大家窝在家里会闲得发慌，那还不如多挣俩工分呢？这就是闲不住的庄稼人。
　　 兰花拿起针线笸箩，抄起六张夹纸的鞋底子，用牙齿在线绳子咬出一个长长的捻头纫进针鼻儿，再把针锥子在头皮上蹭了几蹭，便飞针走线地纳起了鞋底。老杨太太坐在脚地上的一个蒲团上，一边摇着放纺车给兰花和余敏这姑嫂俩纺线绳，一边哄着那个“缠人精”的小孙女，小孙女趴在她奶奶的后背上搂着她奶奶的脖子，咿咿呀呀唱着那永远也唱不清楚的小老鼠上灯台，偷油吃下不来……
　　 唉！老杨太太可能是孝顺媳妇当久了，轮到自己当婆婆的时候竟然不知道该咋当了，完全没有得到当年她婆婆的半点真传，只知道一团和气的当个老好人。
　　 一个头戴破草帽，身披塑料布，胳肢窝里夹着一本旧书，踩着两脚泥的人，顶着雨就跑进了兰花的家。这个人是大后街老巴婶子，也是福来的老姑，更是村里有名的媒婆，谁家保媒拉纤都找她，这不文海的媳妇也是她给张罗的吗？
　　 她摘了草帽脱了塑料布往门鼻子一挂，呲着一口烟熏的大黄牙回头一笑：“他大婶子，你那绣肚兜的花样子给我替两副成不？”
　　 老杨太太赶忙抱起小孙女从脚地上站起来，笑着说：“成！那咋不成呢！你这利手利脚的怕是工分早就挣够了吧！今儿咋有空想起做私活儿了？”
　　 “哎！这不是我娘家大嫂又添了个大孙子，请我这个姑奶奶吃满月去，您说我这穷家薄业的也没啥好送的，总不能空着手去吧！我寻思这大夏天我就绣几副红肚兜给他们吧！即能辟邪又能用得着，还拿得出手去，最要紧的是它不贵就几尺布，我还出得起，就是搭点功夫，是那么个心意就成了。”话说完了老巴婶子就哈哈一乐，为自己的聪明而得意，满嘴的烟熏牙一览无余。
　　 “好事！好事！那该恭喜您又升了一辈了。花样子都兰花收拾着，我这就给你要去。”老杨太太不敢怠慢赶忙恭维她。
　　 本来坐在里屋炕上纳鞋底的余敏听见识老巴婶子来了忙停下手里的活儿，搬来个马扎让她坐下讨好地说：“我巴婶子就是事事思虑的周到，这既不失体面又拿得出手的礼物……唉！巴婶子他二叔的事让您费心了，您看这彩礼的事情能不能……这家里的情况您也看在眼里是知道的呀！我们家俩大学生，实在拿不出这么多彩礼钱，不过现在形势这么好难保将来他们俩个不能出息了，到时候都是兄弟真格看着哥哥受苦他能不拉一把？”反正余敏现在为了省钱也开始不惜一切的吹嘘这个穷家，“再者说了嫁给我们家来那姑娘就偷着乐吧！像我妈这样好脾气的婆婆她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别想像那刁钻婆婆一天到晚给气受，还有，还有，我们家老二那模样，那脾气秉性，那学历，可是高中毕业的水平，不要说迷得那方圆几里的姑娘们都神魂颠倒哟！”边说边向她婆婆挤眉弄眼，因为她吹嘘的这些自己心里也没底，心里也扑通扑通直跳呀！所以她才向婆婆寻求声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