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是花的家园，春日的果园，夏日的田园，秋日的原野，到处都有花团锦簇，花影绰约。在这些姹紫嫣红、千姿百态的乡野群芳中，有一类花因形态独特，别具一格，令久离故乡的我魂牵梦萦，念念不忘，这便是“穗花”。我心中的“穗花”，是指乡野间那些形似庄稼穗子的花。在我的北方老家，形态如穗的花并不少见，有的如谷穗，有的似稻穗，还有的像高粱穗，多彩多姿，惟妙惟肖，酷似田野里那些沉甸甸的粮穗。
　　 我对“穗花”情有独钟，主要是受母亲的影响。在我的记忆中，母亲对乡间不同类别的花向来爱憎分明：钟爱穗状的花，喜爱果树的花，却不喜欢那些草花，如乡间随处可见的牵牛花、野菊花等。母亲的理由简单明了：牵牛等花虽然外表艳丽，但却都是“谎花”。在我们老家，“谎花”是指南瓜、丝瓜藤上那些不结果的雄花，或石榴树上那些坐不住果的落花。显然，一辈子都与庄稼打交道的母亲，不喜欢的是那些华而不实的花。
　　 “穗花”与乡间众花一样，春、夏、秋三季都有，且五彩纷呈，美丽动人。每年最先华丽登场的，是紫色的杨穗。杨穗本是白杨之花，但却全然没有花朵的模样，而是长成一枝穗子，酷似谷（小米）穗，杨穗之称可谓名副其实。白杨树很少栽植于农家院落，但由于我家院子南临大街，村里在大街北侧种植的一排白杨，便紧挨我家南墙，甚至半个树冠都伸展到我家院子里，使得全家能够近距离、全过程接触杨穗。每年早春时节，当老家乡村仍然春寒料峭时，杨穗便已悄然与人们打招呼了：白杨枝头那一粒粒微微隆起的苞蕾，不知不觉间在一点点变大，一天天变长，密密麻麻布满了全树。从树下往上望去，犹如繁星点点缀满晴空。此时的白杨苞蕾虽然尚未开绽，但勤劳智慧的乡亲们却早已从枝头那微小的萌动，感受到了春的信息，聆听到了春的脚步，感知春天即将到来。每年此时，母亲望一望白杨树，都会说：马上就要开春了！在早春的和风细雨中，白杨枝头那圆滚滚、鼓囊囊的花苞，一夜之间便会探出一个个小小的穗头，继而变粗、变长、变柔，垂满了树冠。此时的白杨树，如同长满了紫色的谷穗，春风拂过，“谷”浪翻滚，酷似一幅迷人的秋野画卷。望着满树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杨穗，母亲有时会感慨一声：这要都是谷穗该多好啊！杨穗虽然成不了谷穗，但老家却有一种说法，即春天树上的杨穗越密、越长，秋天地里的谷穗就越多、越大。因此在乡亲们看来，朵朵垂放的杨穗在枝头翩翩起舞，就如同枝枝沉甸甸的谷穗在田间随风摇摆，预示着一个丰年的开始，一派祥瑞，百看不厌。杨穗飘落时，每棵白杨树下都会形成一个摊满“谷”穗的小晒谷场，美不胜收。幼时的我并不懂得这些，总喜欢从地上捡起杨穗，悄悄放进小伙伴的衣领里，或当作毛毛虫吓唬小女孩，用杨穗玩耍取乐；而此时的母亲，却总是小心翼翼地把落在地上的杨穗捡起来，放在一边，避免人、畜随意在上面践踏蹂躏。
　　 “穗花”最多的场所，无疑是夏日的菜园。春天的日子里，母亲会踩着时令，不失时机地在小菜园里种下各种蔬菜，包括许多豆类，如豌豆、芸豆、豇豆、扁豆、长豆等。在我的记忆中，母亲种的豇豆、长豆都是不爬藤的低矮品种，不用搭架；芸豆、豌豆畦中则要早早搭上豆架，供豆藤攀爬；扁豆就直接种在篱笆边，让豆藤顺着篱笆攀爬，以篱为架。从春末开始，各种豆蔬便相继开花、结果。无论是哪种豆蔬，都是先从藤上长出一条花茎，上面布满花苞，如同一枝刚从叶苞中钻出的嫩稻穗。随着花苞依次绽放，一束束绿色的花穗上，便挂满一朵朵蝴蝶形状的豆花，白的、红的、紫的、蓝的应有尽有，争奇斗艳，把菜园装扮成一个五彩缤纷的世界。记得有一次，母亲在菜园里忙活时，指着一束扁豆的花穗，让我猜一猜像什么。当年龄尚小的我猜不出时，母亲笑着对我说，你看多像黍子的穗子啊！后来我才知道，其实扁豆的花穗最像稻穗，只是当时我们老家的农田都是旱田，从来没有种植过水稻，因而母亲没有见过稻穗的模样。由于跟着母亲劳动，我很小就知道，豆穗上的每一朵鲜花中，都会长出一枚豆荚，花穗最终果实累累，丰富着家里的餐桌。我小时候不仅喜欢吃各种豆蔬做的菜，更喜欢吃其中的豆籽。为此，母亲每年留存豆蔬的种子时，都会有意多留一些，有时煮玉米粥时放上几粒豇豆或长豆籽，对我的诱惑力便顿时大增。
　　 夏日里老家还会遍开一种“穗花”，这便是槐花。每到夏初，老家院中那两棵大洋槐树，便挂满花穗。槐花刚绽开时，外形呈扁状，排列整整齐齐，像低垂的束束稻穗，又像挂在树上的串串风铃，素雅俏丽。待到盛开时，槐花恣意地展萼吐蕊，加之花瓣如蝶展翅，使每个花朵都变得活力四现。由于老家村里遍植洋槐，随着一嘟噜一嘟噜槐花在枝间轻垂，绿色的洋槐树被染成一袭白色，院落、街巷及整个村子都被映得亮丽无比，并弥漫着沁人心肺的花香。槐花虽呈白色，但白中又透出浅浅的绿，像茉莉花般清新脱俗；槐花的花蕊则呈浅黄，配上雪白的花瓣，显得淡雅素净；花托则小巧玲珑，犹如花仙子的舞鞋，让槐花又多了几分灵秀。有趣的是，我家那两棵槐花的花托竟不相同，一红一绿，将雪白的槐花衬托出不同风韵。细细端详，槐花其实就像芸豆、扁豆等豆类的花朵，果实则是不折不扣的豆荚。母亲对槐花自然是喜爱异常，从花开到花谢，变着法子让槐花成为饭桌上的美味。槐花盛开的那段日子里，母亲每天用向日葵秆子绑上镰刀，从大槐树上折、割下挂满槐花的树枝，把槐花小心地摘下，然后把槐叶扔给家兔。记忆中槐花可拌、可蒸、可煎、可煮、可炒，能够做成多种饭菜，吃起来都是清香可口，经久难忘。每年这段时间，家里、村里一连数日都会飘荡着槐花饭菜的诱人香味。遗憾的是，槐花虽然美丽大气，却也红颜命短，半个来月便香消玉殒。槐花飘落的时节，村中处处“雪”片飞舞，树下、树旁白花花的一片，如同早春的残雪，令人惋惜。
　　 到了秋天，乡野处处都是成熟的果实和粮穗，“穗花”的踪影则日渐稀少。但此时的母亲，心里会惦记着另一种“穗花”，那便是秋风中的芦花。老家村庄西边有一条蜿蜒的小河，常年流水不断，岸边生长着许多芦苇。每年秋风一起，一片片芦花便竞相开放，白花花的布满河岸，随风摇曳，景色迷人。芦穗长得有些像甜高粱的穗子，只是更加轻盈飘逸。芦花盛开时节，母亲会拿着镰刀，小心地割取一些盛开过的芦穗，用来扎几把扫地用的笤帚。在我们老家，做扫地笤帚的材料一般用高粱穗，扫炕、扫碾的笤帚则用黍子穗做，很少有人用芦花穗子扎笤帚，因为农村房屋地板和院子多为土质，芦穗笤帚既不好使也不耐用。我家老宅的地板则是青砖铺就，用芦花笤帚打扫，既轻巧又干净。扎笤帚的芦穗要用开过花的，刚刚绽放或正在盛开的芦穗都不适合，因此不可性急。有时母亲割上几天的芦穗，才能扎好一、二把扫地笤帚。由于从小便跟着母亲割芦穗扎笤帚，我也学会了这一本领，长大参军到部队后，多次和战友们漫山遍野寻找芦穗，做打扫卫生的扫把。在我居住的南方城市，如今仍会经常看到用芦穗扎成的扫把。望见它们，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老家的那片芦花。
　　 “穗花”中最像粮穗的，当属家喻户晓的“狗尾巴花”。狗尾巴花之所以闻名遐迩，得益于它那形象的名称，也因为它那亭亭玉立的倩影和谷子状的花穗。若仔细观察，狗尾巴花的根、茎、叶、穗，无一不酷似田野中的谷子，只是穗子无法结出饱满的米粒。老家的狗尾巴花可长到一人多高，花穗呈紫红色或粉红色，又大又长，异常艳丽，并且每株能分出几十个杈，因而经常有数十枝甚至上百枝花穗在茎头一起绽放，在百草中显得鹤立鸡群，异常醒目，也非常喜庆。我家小菜园的篱笆边，也总是生长着几丛狗尾巴花，虽然都是自生自灭，但能在惜土如金的菜园里占有一席之地，显示了家人对它的宽容与喜爱。小时候，狗尾巴花常生长于村庄房前屋后、乡野路旁沟畔，乡间随处都是它的影子。但在我的记忆中，乡亲们对狗尾巴花似乎别有一番情感，很少有人随意折花割茎，不知是怜惜它的美丽，还是因为它酷似谷子而爱屋及乌。据相关资料介绍，狗尾巴花不仅长得像谷子，与谷子也确实存在血缘关系，谷子就是从狗尾巴花培育而来的，因而堪称谷子的祖先。如此看来，狗尾巴花在乡间受到农人的喜爱，也就不足为奇了。正人因为有了农人的呵护，时至今日，狗尾巴花仍然遍布老家原野，一如既往地展示着美丽，装扮着乡间。
　　 陆游爱梅，屈原爱兰，陶潜爱菊，每个人的心中都有自己钟爱的花。老家的“穗花”，如花如穗，楚楚动人，美丽吉祥，百花中的一朵奇葩，乡野里的一道亮丽，常现我眼前，长驻我心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