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高中毕业后的小民可能会像所有同龄的山娃们一样，小山村便是他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家田园。小学至高中不知是如何过来的，留在小民记忆之中的恐怕就只有和同村的同学一样，每天背着黄色的书包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地向学校跑来跑去；要么是列入游行的队伍中，喊着口号，敲着锣鼓，迎来夹道欢迎的社员们热烈的掌声；要么是每年义务采不完的橡子，小秋收的校园飘散着橡子的酒香味儿；要么是各自扎了草环戴在头上，手拿着红缨枪像黄继光一样卧在草丛中……这些剪影像一帧帧即将泛黄的具有浓厚时代特征的，不可复制的图片收藏在了历史的皮囊之中。
　　 时光像飞箭一样，带着风声在很远的丛林中炸响，这一声似乎告诉乡亲们，读书的山娃们又回来了。
　　 1米70的小民，他的长相已是让方圆几十公里的少女们赞叹着，且魂牵梦萦着。少女们最喜夜的来临，静静地守护着自已的一方梦境，投入到日思夜想的那个少男怀中。少男的盈盈而笑，少男的款款招手，少男的甜甜一吻都仿佛在烟云里得到了满足。梦都笑了，笑了好多的梦……
　　 小民没有觉察到，像他的歌声一样踏波而去，涟漪总留给了身后的啧啧称赞声。
　　
　　 二
　　 十五瓦的电灯泡挂在开有小方口的木壁上，光明分流在了堂一半室一半。灯很高，光照不到底，祖母又添了盏煤油灯。室内不足十六平米，西边墙少了木隔板，万字斗砌成的砖墙又缺了几处，缺缝里吱吱的鼠叫，又晃出来一丝月的光影。窗也很高，抬头可见窗外的山，淡淡的，朦胧的。窗下挨着墙是祖父的睡铺，铺上的棉絮被子硬邦邦的，正好折成有棱有角的方块型。卧室被祖母整理的很干净，桌面也不见一点尘土。祖母的床在祖父的床对面，棉纱蚊帐的帐门角下裹了几枚铜钱，垂直地合着。堂中烧的樟树片还有余烟，漫过来一阵呛人的香味儿。
　　 你是不是去你母亲家坐坐，你母亲病又发了？是祖母的声音，这边祖父也说，嗯，去吧！
　　 小民来到了母亲家。
　　 母亲被病折磨的很瘦，眼眶深陷，多了许多皱纹，如她不到四十的年纪应该是丰润的美。尽管瘦，但美依然藏匿在她的体型与脸的轮郭之中。她的眸子像残秋的水，干枯，眼中有根须样交织着的血丝。母亲的这种笑，是小民不曾见过的，小民心里很疼。母亲怕热，像所有的妇人一样，胸襟躺开着，两只干瘪的乳房耷拉着，弟弟静静地坐在母亲的身边。小妹依偎在母亲的怀里，用手去兜搜着奶子……
　　 好些了吗，是不是去了看医生？小民问母亲。看过了，下午还去了卫生所打了针。那针发麻，嘴唇没了感觉。母亲又一阵急促的喘气声，大声地咳嗽起来。
　　 刘瞎子说我活不过四十三岁，母亲说着又咳嗽了几声。
　　 不会的，刘瞎子不是说把房子迁过来了就没事了吗？小民安慰母亲，母亲的手在胸前轻轻的拍打着。
　　 不迁还好，迁过来朝了西，更热得难受。刘瞎子的话是圣旨，你奶奶深信不疑，硬要迁，迁过来还不是一样？哦，对了，你打算怎么办？母亲问小民。
　　 再复读一年试试，小民回答。
　　 嗯，看来你和你奶奶的想法一样。我和你奶奶开了句玩笑，说让你下地挣工分，她就和我叫起来，哈哈。小民听说了，问母亲：你不同意？
　　 没有，你还是去读，你爹爹也这么认为。
　　 嗯。爹爹呢？小民是不常见父亲的，坐了许久也没见父亲的影子。
　　 去开会了，村里的事多着呢。母亲说着朝院外看了一眼。
　　 夜深了，风声把篱笆院门关了，村东又传来一阵微微的哭声……
　　 这一夜，小民失眠了。又一阵清淅的锣鼓声托起了血红的太阳。村东的六斤，刚二十几岁的壮小伙子夭折了。小民不敢向六斤的茅舍看去。那里有一滩殷红的血，像喷出的太阳。土墙筑了才一人多高，墙盒子与夯土的夯子撒了手，乱七八糟地摆放着。六斤死了，房子还在呢……
　　 一行送葬的队伍打小民的屋前而过，门前倒竖着扫帚。老么挽了蓝子走在队伍的前头，燃着爆竹，撒着纸钱。八仙扛着没漆的白棺材吆喝着：呵呵，到老么家去哟！乡亲们在送行的队伍中心疼流泪，又在八仙的吆喝声中极扭曲地大笑起来……
　　 小民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山里每年都要死人，习惯了。活着与死了没什么不同，不同的是活着时是一把把辛酸的泪，流也流不完；死了时却是从从容容地吆喝声，有一幕喧嚣的场景。看来死也是一种归宿，山里人生时不惧死，啥累活都干，啥脏活都干，连要命的活也毫不迟疑的去干。这就是山里人的性格。人们常在山的丛林中劳作，脚下踩出一条条弯弯曲曲的小道。道在田边地头，草丛溪畔，悬崖峭壁，伴着稻香果香，听着风声水声，攀着青石青藤，驾着白云向天而去……
　　
　　 三
　　 送葬的队伍一直走，一直走……
　　 小民觉得有人在他肩上拍了一下，说，有人找！小民向这人点了点头。
　　 小民住祖母家，在古樟的一栋陈旧的民国时期的瓦房边，门前石阶很高，用了七块大青石板。门前，沿石径的小渠用卵石砌成，青蕨的叶子扎在水里摇摆着。
　　 枣树挂了满枝的果子，红红色。树荫遮了半个门楣，有一辆七成新的永久包链停在了枣树下。小民看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就是他高中最后一个学期调来的校长，姓黄。
　　 黄校长有个不雅的名字，叫黄牛。恰恰相反，黄牛却没有牛的体格。口显得有点宽，唇有些薄，在他不大的脸部轮廓中占去的比例较眼鼻多一些，从而眼也显的细小些，鼻也显的细长些。虽这么描述，但不觉得难看。白衬衣的口袋上常挂着一支英雄牌黑色的钢笔。蓝色裤腿有些长，罩住了黄色的牛皮鞋子。看上去整个人颇有一些文人的范儿。
　　 小民向黄牛喊了一声黄校长，问，有事找我？
　　 黄牛说，嗯，你就是小民？黄牛又说，愿不愿意留校当老师？我们学校正缺一位能写会画的人，希望你能帮我。黄牛见小民没说话，微笑道，你也可以工作学习两不误，工作之余也是可以复习考大学的。
　　 小民问，你要我干啥事？黄牛说，干教导员，再上一个班的政治课和一个班的美术课，怎么样？黄牛接着又说了一些赞美小民的话，也显得是在讨好小民。然而，小民的心像湖水一样平静，黄牛的话不会像石子激起水花，却像一片秋叶轻轻落下，在小民的心湖中旋转。小民觉得是个好差事，既有一份工资也有一个好环境，不像家里连一张书桌也没有。小民就这样答应了。
　　 小民再折返六斤家时，已是人去烟消散，茅舍旁的灌木枝上还挂着爆竹的残红纸片，仿佛是六斤的魄散魂飞，洒着肉与血的痕迹。六斤唯一的妹妹匍匐在地，往日的秀发乱了，被泪水沾湿，交织在苍白的脸上。六斤在世时，小民曾是他家的常客，六斤像大哥哥一样带着他们下河捕鱼捞虾，上山打柴采磨菇。有人对着六斤的妹味呼唤：桂香，桂香，你好好的啊；桂香，桂香，你疼死婶婶了。呜，呜呜……桂香疯了，蓦然间在人群中搜索到了小民的身影，又一声哀嚎：哥——抱住小民再次晕死过去。
　　 小民心都碎了，想起不幸夭折的六斤，深深地感觉到自己的责任重大，应该还像六斤在世一样尽自己最大的能力去照顾这苦命的妹妹。事情就这么巧，桂香也上中学读书，小民总算可以安下心来把她带到自已的身边。
　　
　　 四
　　 家人把小民送至村口，小民骑着自行车消失在了弯弯的乡间马路上。
　　 黄牛带小民进了一间会议室。会议里有四间卧室，小民住了南边的一间。
　　 九月开学的工作很多，小民第一次做全校初高中课程的安排。课程表尚属旧日制，不是如今的七日制，也称大礼拜。休息日有三天，工作日十二天；一月正好两个大礼拜。总课程表张帖出去了，全校的老师都在观看。从黄牛的脸部表情可以看出，他很满意，也很沾沾自喜，逢人且夸小民如何如何地能干。老师们看完便议论开来，对着总课程表比划着，又三五成群地向教导室走来。
　　 他们都是小民的老师，小民以笑脸相迎，挨个称呼着。小民的物理老师第一个跨进小民的卧室，先是夸小民聪明，后又要小民帮他这节课给调下那节课也调下。后来者也一样的要求。这样一来整个课程表就乱了。小民这一夜没睡，又把课程表重新排列。熬到下半夜，小民感觉有些饥饿。因为一切才刚刚开始，也没置办炉灶，自然也没什么可吃的，小民喝了些热开水充饥。小民心想，做一张总课程表比高二的排列组合还难的多了。
　　 上课铃响了，小民大步向教室走去。师生互道好，教室一阵叽叽喳喳地喧嚣声，声音不是很高。学生大的与小民同龄，倒还老实，也许他们出于一种仰慕，投来赞许的目光。小三两岁的偏多，有个别的对小民不屑一顾。小民平常话就不多，乐于沉黙与冷静。小民面无表情的扫视着教室。隔了许久，教室里的气氛慢慢地平静下来。小民笑了，学生们也笑了。
　　 小民又接过了图书馆管理员的事。小民正在清扫书架上的灰尘，黄牛校长来了。小民没看见黄牛，恰巧把黄牛撞倒在会议室中的长椅子上了。两人又惊又笑，对视着坐在了椅子上。黄牛递来会议记录本要小民做记录员，说是今晚开教职员工大会。又说小民的工作又添了些，理由是人手不够。这样一来，小民又多出了几处职务。教导员，图书管理员，高中毕业班各科资料编辑，初二政治课，初二语文课兼班主任。时逢过节，墙头黑板报，装饰校门等等都是小民的事。事是一点一点压过来的，直压的小民喘不过气来。黄牛说的边工作边复习纯属骗人的鬼话。小民有些脑怒和沮丧。
　　 会议室在小民的卧室外，三十来平米。吃过晚饭，小民的卧室与会议室坐满了人。大家一阵寒喧后各自坐在了会议室的长椅上。小民第一次做纪录，心里有些慌，照着校长的话写了许多。只听黄牛说道：上一届高考，我们校没上一个，这也难怪，第一次高考嘛，责任不在于我们。我们必须有充分的思想准备，我们校虽属郊外的农村中学，却是原市五七干校的高级知识分子的富聚地，有部分老师还是全国名校的高才生，属教授的级别。因此我们有能力也有信心把教学的质量提高上去。今年的工作做了进一步的调整，我们成立了高考应届班的资料编辑小组，组长由高二数学老师，教导主任周一彬担任，小民老师负责具体的编辑印刷出版工作。特别是高二应届班的各科老师，请与小民老师协调好日常的编辑工作。还有，去年初三应届考中专成绩还是挺不错的，有十多位学生考上了省市级中专，超越了预设的目标。我在这里要感谢初三班的各科老师的辛勤付出。也是你们使我校在全市东西区各校之中赢得了好声誉……
　　 黄牛的话似乎触痛了小民的心，小民的几位高中同学经补习后都考上了。小民的学习成绩不比那几位同学差。如不做这份工作，也许……
　　
　　 五
　　 每日里看见的是师生们匆忙的身影，不像以前那么爱搭讪，朗朗的书声弥漫着每一座教学楼。黄牛背着手，踢踏着黄色牛皮鞋在教室的门前屋后晃悠着。他似乎很陶醉，见人七分笑，像漫步原野的一头老黄牛，扬起他那薄唇大嘴哼哼着，嗅着满园的芳草。阳光的底下，几个身影在篮球场上追逐，黄牛校长哞地一声挤进队伍，抱着滚来的球向篮底下跑去，他似乎忘了拍球，球投出去的时候把屁股也摔了出去。球在篮的铁环上反射过来正拍在黄牛的头上，接着又向篮外滚动，伴随来一波又一波的嘻笑声……
　　 黄牛的尴尬使他尊严尽失。好在黄牛的眼睛会说话，吼道，笑什么笑，我替你们拣回球，你们见我什么时候打过球？切！
　　 上课铃响了，黄牛该上高二班的政治课了。其实黄牛挺有两下子，除了能照本宣科外也能临场发挥。他说，同学们啊，政治这东西就是多背，背个滚瓜烂熟。黄牛把教本卷成了万花筒，他又把万花筒展开，用指尖划动，万花筒又变成了一朵盛开的菊花。黄牛显然春风得意，他说，我对同学们抱着很大的希望，借着可喜的东风。哦，我说的是我们去年考得不错，哈哈不错。我认为老师与学生是一对相辅相成的整体关系，你们学得好，老师教得有劲，你们不努力，老师自然没劲。关健在于学，同时也在于教。应该是良性循环，而不是冷水洗鸡巴越洗越缩哟……
　　 这一言论下来，整个学校都轰动了。街头巷尾都在大谈黄牛的高论。除却女生对性的敏感而回避外，男生的声音提高了七八个音符。有些事情就是这样，瓜秧不怕肥臭，越臭越养苗。黄牛的话话糙理不糙，像藤蔓一样四处生长，果然非同小可，奇迹般地带来了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可是，黄牛还是有一些些不满，教导主任把黄牛校长的政治课给撸了……
　　 小民刚去了大食堂拎水，黄牛校长就来了。小民的写字桌上堆满了高二应届班老师们递送来的各科复习资料，钢板与铁笔间压着蜡纸，蜡纸刻到了只剩六分之一了。小民的床也放了不少印好的，或没印的纸叠。粉笔盒与语文教科书扔在了凳子上，凳子的边沿有小民的粉笔指印。黄牛常来，小民经常倒杯茶水给他。黄牛自然记得去瞅瞅热水瓶在哪。哦，热水瓶没了，黄牛会意地点了点头。这时，窗外的小民正提着水进来了，发现黄牛在，客气的说，校长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