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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推荐 【流年】远逝的机器轰鸣声(散文)


作者:李振娟 童生,581.6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3656发表时间:2016-10-09 07:29:39

起初,我并没有把空压机房当成家。我对它还没有感情。
   1990年的国有企业,都有着庄严的气质,慢的节奏。每天清晨六点半,厂广播站的高音喇叭准时响了,我在嘹亮的国歌声中醒来,缓缓地蹬着自行车到职工食堂吃早饭。
   职工食堂里终年弥漫着工人工作服上散发出的淡淡机油味。早点始终是豆浆和油条,像一组深度匹配的螺丝和螺帽,但职工们似乎永吃不厌。打到早点的,已坐在简易餐桌上吃起来,有的还不时地抬起袖子抹一下油嘴,心满意足地笑了;排队打早点的,手里都捏着火柴盒大小的彩色塑料饭票,有的正小声说笑着,脸上都荡漾着憨厚的笑容。我当时不到二十,脑海里尽是潮汐般起伏的幻想,无法理解每天吃顿豆浆油条何以让他们如此知足,尽管食堂里的豆浆油条确实很好吃。
   吃完早饭,汇入自行车海洋上班了。跟在三三两两悠然骑行的职工后面,一路听着他们的谈笑声,很快就到我上班的空压机房了。此时,机房六十分贝的轰鸣声中,下夜班的师傅们在作最后的巡视,写记录,交班。上白班的师傅们接班后又相继启动几台空压机,为使用风动工具的生产单位加足风压。此时,八十分贝轰鸣声的机房里,储气罐的排气阀在沉重地喘息,挂着一层灰锈的玻璃窗有规律地颤抖着。
   老操作工都有一副刻板的面孔,手背粗砺,面色晦暗,腰弯成变形的钳子,像极了一个个移动的雕塑。我常常穿着油污的工作服,捏着黑乎乎的小扳子,站在空压机前,望着窗外一线凉薄的天空发呆,轰鸣的机器和沉默的操作工,一对多么互补的组合,而我,就是多年以后的他们。每想到这里,我心里就一片迷茫。抬头仰望,机房黑黢黢的房顶,永远可疑的像一片没有星子的夜幕。
   出神间,耳边传来师傅的大声喝斥:“嗨,发什么愣!”我慌忙跟到师傅身后。他说:“咋操作空压机你看懂了么?要记下,以后你要独立操作。”我的目光赶紧追随师傅的双手,看他如何调试电压,如何开关阀门,如何趴在缸体上倾听活塞往复的声响。忙活半晌,空压机运行平稳了,我就跟着师傅回到值班室了,就比较清闲了。这时,老师傅们有的喝口水缓缓劲,有的靠在长条椅上闭目养神。我却很难在一杯水、一面长条椅背上获得安慰。我和几个小工友蹲在墙角滴溜着眼睛打量老师傅们。当他们抬头看我们时,我们的目光就迅即躲闪了,垂着头,满脸的苦大仇深。
   “这些个本厂子弟,就是浮华,骄气,咱几个老的口气稍微硬点就拧头、翻白眼,都来仨月了还学不会个盘车,尽仗着自个娘老子偷懒耍滑”。这样的时候,红脸膛的张兴国师傅气就不打一出来。跟几个老师傅正说着,他又转过头来对我们几个吼:“你们娘老子给厂里挣下功劳,你们就想跑这睡着拿工资是么,这样子混下去你们以后咋办哩?看来还得好好给我熟熟皮子才中用。去,你们几个,把图纸拿上,到管网区先把咱们所有用户的管道线路认清楚!”
   我们几个拿了图纸就逃也似地冲出轰隆隆的机房,沿着管道爬低上高,眨眼间就窜上了兄弟单位备用的料塔。足有三间房顶大的巨型塔顶,正好做瞭望台。我们摘掉安全帽,站定了展眼望去,戈壁荒原一片苍茫,目极处,天地相接,横亘着一道永恒的地平线;近处,厂区的高烟囱、灯塔、厂房鳞次栉比,生产一线的国旗高高地飘扬着,远远近近的机器轰鸣声汇成一曲雄壮的工业交响乐章。我被眼前壮美的工业图腾深深震撼了,心中升起一种难言的崇高感。此时,西风从戈壁深处阵阵吹来,掀动着我的头发和工作服衣襟,我们就那么久久地凝望着,时间仿佛静止了。半晌,余兵努着脸说:“我们已经是厂里的一份子了,迟早都要独当一面。”说着,他看了看大家,似乎觉得自己这句话没有分量,顿了顿又补充道:“学下一门技术,你这辈子就捧上了铁饭碗。师傅也是这么说的!”我们几个互相看着,盟誓般郑重地点了头,起身戴好安全帽,整理好工作服衣领,下了料塔。再进空压机房时,机器轰鸣声也成了一脉给人鼓劲的乐声。
   三年后,随着几套工作服穿旧,小扳子咬齿磨老,我已成为一名熟练的空压机操作工。上班时,我不再捏着小扳子跟在师傅身后,而是师傅拎着大管钳跟在我身后。当我麻利地穿好工作服,戴好安全帽,迈出值班室,到机房娴熟地盘车、摇油、检测仪表、启动电源,随着“轰隆”一声巨响划过机房,空压机平稳地运转起来时,师傅核桃皮一样枯焦的脸上就会露出娇柔的笑容。而余军更是他师傅的得意徒弟,有时候他拆洗空压机活塞时,两手浸泡在洗油里几个小时不得腾出,他师傅就会沏一杯热茶喂给他喝。他师傅常在人前不无自豪地夸他:“咱余军如今都快成大拿了,我现在只给他打打下手,可轻省哩。”
   上大夜班,漫长的夜晚,我们最惬意的事,莫过于侍弄完空压机回到值班室听曾是电解一线工人的张金宝师傅讲述工厂往事。张师傅是上世纪六十年代中期厂里投产时进厂的第一批工人,是厂里的活历史,装着一肚子故事。最让他津津乐道的是,1987年厂里显著的效益名动国内有色冶金系统,中央领导人视察电解铝生产一线时慰问电解工的场景。一讲起这一段,他的神思顷刻间就穿越时空回到那个年份。他娇憨地笑着,捋一把袖子,口气也大了:“中央领导还和咱们握了手哩,我当时就站在队列里,是第五十一个和领导握手的。领导紧紧地握住我的手,笑着鼓励我。我那阵子手抖的,拽得心都发颤!”每次回味到这里,张师傅就两眼炯炯,满脸放光。但很快,他又陷入无限懊悔中。他说:“都怪我当时没多个心眼,咋就没靠前站呢,那天咱厂电视台记者拍照片时愣是没把领导和我握手的镜头拍进去,不然我早就拿到照相馆放大装裱好挂在客厅了。如今我给娃娃们讲起来,他们愣是不信,当我瞎编哩。”一说到这,大家就前仰后合笑得不行了,困意全消了,哈欠也不打了。
   厂内职工食堂的饭菜温吞吞的,吃久了就腻了,我们就在更衣室接个电炉子自己做。上小夜班,下午六点,我们就准备晚饭了。我拿出买好的菜,和黄小丽捡菜、洗菜、切肉,掌勺的吴海军在一边歇着。他从来不会在我们捡菜时搭手,以保持一个掌勺者应有的尊严。等我们把洗好的菜,调料盒一一摆好,电炉子上的锅热了,吴海军就卷起袖子抄起香铲上手了。他半蹲着,目光笃定,时而上下挥舞着香铲,时而掂起炒瓢来一个空翻,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我蹲在一边支着下巴看着,那油汪汪的肉片子混杂在豆腐块、白菜块中,随着起舞的香铲跃动翻滚,渐渐地,肉片和菜一起变成了诱人的绛红色。我咽着口水,心里乐开了花。我们几个青工负责做饭,老师傅们就监控运行中的空压机,等饭。饭好了,地上摆一张我们自制的铝皮小餐桌,有的蹲着,有的坐在废旧零件上,我们以茶代酒,碰一杯,开饭了。大家吃着、聊着、谈论着厂里的新鲜事,一张张满头大汗的脸,不加掩饰地把一腔子热情挥洒在机器轰鸣声中。有一顿好饭等在那里,很长时间里,我都盼着上班。
   每到年底,生产一线任务紧迫,用风量骤增,机房的二十台空压机就开始连轴转了。班长说:“咱们人加班加点再苦再累还有下班休息的时候,可这些空压机,这些日子有过一时半会的休息吗?这要搁给人,早累趴下了。”班长心疼着,眉头拧成疙瘩,长叹一声,蹲靠在墙边。刚接过黄小丽递上的热茶,猛地又想起有一台空压机缸体超温了,嘱咐我们要盯紧这台机器的温度表,但终不放心,又放下茶杯起身去侍弄了。
   我们几个青工都是“青年先锋岗”成员,每人分配了两台空压机,每隔一段时间还要评比。我每天上班就扳子和抹布不离手,漏一滴油也要换垫片、紧螺丝,有巴掌大的一点灰尘都要马上擦掉。每隔几天,我会将所有的空压机比照一下,听一听,摸一摸,看谁的机器保养的最干净、运行指标最好。每到上白班,清晨的阳光透过机房玻璃窗照在空压机上,给它们镀上一层金光,机身灿灿的,连冷却器都透着一丝暖意。这样的一刻,我就会站在轰鸣的空压机前痴痴地望上一会儿。或许是偏爱吧,瞅来瞅去,还是我的两台空压机看上去更出色一些,连阳光都愿意在它们身上多照耀一会儿。这时,我心里是宽慰的,暗自乐着。
   年复一年,戈壁荒原上的骆驼草绿了黄,黄了绿。我手上的茧子愈发厚了,也习惯了在机房忙活半天喝上一杯酽茶解乏。我越来越分不清空压机房和家的概念。下班了,我仍旧喜欢穿着工作服。当我穿着灰色的工作服,骑着自行车绕过一个个灰色的厂房、车间时,心情是明亮的,甚至洋溢着一种自豪,耳边的机器轰鸣声应和着我如歌的心境,一路轻踏慢踩,不知不觉到家了。做一名有技术的国家工人,心里是踏实的。
   十年后,国有企业改制浪潮滚滚而来。重组,分流,转岗,这些陌生而尖锐的名词,猛烈地撞击在每一个人的心头上。会就此丢掉铁饭碗吗?会扔掉手上的技术吗?一块巨石打破平静的湖面。叵测的未来让大家心里充满恐惧。我们猜度,忧虑,假设着各种可能……
   这几个魔圈般的名词。我时常在心里琢磨着它们和我们命运之间的神秘联系。值班室里,老师傅们木然地在长条椅上坐成一排,望着空压机匀速运转的皮带轮一言不发。我们几个则眼巴巴地在老师傅们脸上寻摸着,似乎那些纵横交错的皱纹里暗藏答案。常打听一些小道消息、颇有几分见识的班组通讯员刘华说:“厂里整的这些新名堂,无非是淘汰落后工艺、旧设备,转型升级,减员增效。”“那咋办呢?富余人员咋办呢?”我一听着急了。刘华乜斜了一眼机房,确凿无疑地说:“辞退掉临时工,富余人员顶替上。”我脑际闪过那些没有技术含量的临时工岗位:仓库值守、浴池工、清洁工。但仍然心存侥幸,或许刘华都是道听途说吧。
   一天。两天。三天……时间的发条上锈了。老师傅们沉默了。连厂子“活历史”张师傅都不言语了。值班室里静得只听见空压机运行的隆隆轰鸣。窗外不时地飞过来两三只灰土土的麻雀,歪着脑袋静静地注视着我们,眼里满含悲悯。
   开春了,几场“摆条风”刮过,骆驼草生出绿芽,满山遍野的,给戈壁披上一层朦胧的绿纱。透着丝丝暖意的地气升腾着,静卧在戈壁腹地的工厂,氤氲在一片薄雾中,上空缭绕着淡淡的烟气,机器轰鸣声若隐若现。又一阵煦风漫过荒原,拂向厂区,鳞次栉比的烟囱、厂房的轮廓也柔和了许多。祥和的春意中,蓦地,一声火车的呼啸从戈壁深处传来,划破了工厂的天空,扯断了袅绕上升的烟雾。只见那列“黑色巨龙”高扬着头,喷吐着蓬勃的蒸汽,拖着一串装载着新设备的集装箱蜿蜒而来,气势汹汹地驶进厂区……
   这天早晨,跟往常一样,机房的轰鸣声中,夜班人员巡视、写记录、交班;白班人员检查、签字、接班。交接完毕,白班人员开始到机房忙碌了。我拿了管钳和抹布,从东到西,依次把所有空压机该紧的螺丝都紧了,该开的阀门都开了,就洗把手进值班室了。刚坐下喝了口茶,班长进来了。他捧着一份红头文件,没有马上念,颤抖着双手,盯着文件从头到尾,一个字一个字,看了又看,良久,抬起头来,失神地瞅了大家一眼,沉重地说:“厂里文件下来了,咱们20立方空压机全部停掉,班组所有人员待岗等厂里另行安排。”“啥?”老师傅们一听傻了眼,眼睛瞪得老大,半天说不出话来。张兴国师傅长叹着,眉头拧成疙瘩,踟蹰片刻,仍旧拎着管钳去机房侍弄空压机了,微驼的背影活像磨蚀变形的大板子。
   轰鸣声消失了。机房静得令人惶恐。停止运转的空压机通体冰凉,寂寞无声,摸上去,缕缕寒意沁入手心,仿佛在无言地传递着自己年迈落伍,被遗弃的凄凉。我用抹布擦拭着机身角角落落的灰尘。擦到我那两台“青年先锋岗”机器时,透过缸体斑驳的漆面,我看见了清晰可辨的往昔,那悄悄流逝的青春……
   大家默默地清扫着机房和设备。机房里静得令人惶恐。“活历史”扫着地,沉闷的叹息像是从地底下发出来的。余兵规整着皮带轮,干了一阵,干脆撂下,蹲在机房门槛上,拧着头,一脸不忿,像是在酝酿着如何讨个公道。张兴国师傅握着盘车的钢管,边用袖子擦拭着上面的浮尘,边端详着这根从青年握到中年、一头已磨得锃亮的钢管,眼睛潮湿了……
   终要解散。会上,车间主任也来了。班长把该讲的都讲完了,车间主任做了个简单的总结。他看了看我们几个年轻人,说:“等厂里扩建,再建几个新空压机房,把你们再调回去。你们还年轻,又是骨干,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我扔掉务了十年的技术,看管厂里的一处废旧物资仓库。仓库毗邻戈壁,离生产区远,离家属区也远,像一座被时光遗忘的小山包。闷得发慌,我就在仓库门口种下一颗沙枣树。它不久就扎了根,长出新的枝叶。闲来没事,我就站在沙枣树旁望着对面的茫茫戈壁出神。荒原上那一簇簇骆驼草,它们不曾攀比有黄河水养着的河柳,那样摇曳着柔娜的枝条勾逗诗人的情思;也不曾羡慕舒爽地扎根在水田里的稻子,由农人侍候着生长,谷穗饱满了还要低下头博个谦虚的名头。它们就那么安心地守在戈壁上,秋天给荒原染上一片黄,春来给荒原披上一层绿。有沙枣树和骆驼草陪伴着,等待重回操作岗位的日子不再那么漫长。
   忙完仓库里的事,每天得空,我仍旧捧着空压机操作规程,对照理论,在实物图上比划着实际操作。我怕手生,怕遗忘,怕回不去。
   每年开春,我就会进厂区转转,翻一翻厂报,听一听广播,打探一下是否有扩建的消息。厂大门两边的槐树年轮一圈一圈地记录着我寻索的足迹。
   十年后,库房门口那颗沙枣树已有碗口粗,沙枣花香飘过一个又一个端午。那本空压机操作规程也已泛黄,封面的空压机图片几乎被我的目光穿透。我曾经盘车的手臂也日渐松弛,双手有了细密的皱纹。
   这年春天的一个下午,我又进厂区了。走在熟悉的沥青路上,我听到厂广播播放到:厂里产能连年过剩,今年计划淘汰一批,老生产线全部拉闸关停……我愣在那里,像一只走失的羔羊,不知所终。耳边回荡起熟悉的空压机轰鸣声,一串冰凉的泪水悄然滑落在手背上。
   徘徊了许久,我忍不住又循着老空压机房的方向走去。很快,我看到了它。它老了。墙体褪色,房檐剥蚀,几根蒿草在房顶上随风飘摇。曾经走过十年的小径,积满尘埃,荒草萋萋,踩上去寂寞而恍惚。走到门口,我被一把锈蚀的大锁挡在门外。绕到窗前,透过挂满蜘蛛网的玻璃,我看到了它们。那一台台曾使尽气力的空压机,漆层剥落,锈迹斑驳,仿佛陈列在殷墟里的古器,披着尘埃的外衣,静静地沉睡在时光深处。此时,料峭的寒风从戈壁阵阵吹来,机房里的灰尘舞动起来,试图托付我求助女娲,吹口气,让这些机器复活过来,重焕生机。我抬头望天,苍穹无言,荒野茫茫,一行大雁盘桓在戈壁上空。我听到心头破碎的声音。
   天色向晚,寒意袭来。我踽踽地走了。小径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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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这篇散文写的是作者初进工厂时的情况,以及后来成为老工人,到企业骨干,再到企业改制这些过程。非常现实的文章,有过这样遭遇的人,在中国应该不少。初进企业,那种忐忑不安的心情,些的非常细腻。时间久了,当自己成为老工人企业骨干时,那种自豪感,仿佛还历历在目。再回首那些生活,工厂大食堂,等等,虽然简单,但温暖,如家的感觉。不久的企业改制,轰鸣的机器停息了,一片荒废,给人伤感,给人的生活的冲击是非常大的。我们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时代发展,社会日新月异,应接不暇。我们必须要适应时代的变化,重新审视自己,要当初初进企业的那种心态,重新融入社会。文章非常写实,写出了一部分人的真实感受真实心态!推荐阅读!感谢作者赐稿流年!【编辑:妖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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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妖怪山        2016-10-09 07:30:53
  欢迎作者继续赐稿流年,问好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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