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了，你还是让我回来了。”刚下车的我双脚踩在村口的泥路上，百感交集地说出这句话。我拖着行李和疲惫的身子，心情沉重地，急匆匆地朝熟悉的方向赶去。路过嫂子家的田，已是荒草丛生，风吹过一阵萧索，透骨的凉让我更清楚地意识到：这次回来是来参加嫂子的葬礼的。
　　 走过曲折迂回的乡间小道，我终于到了十年来一直挂念的家。当我赶到时，屋子里已经聚了很多人。我看见曾经的小孩坐在地上淌下清泪行行，无限哀伤，一口黑黢黢的棺材四四方方地摆在灵堂，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嫂子正朝着我微笑。我挣脱行李的束缚，膝盖栽到地上，眼泪刷得滚过脸庞，砸到了地上，嫂子依然对着我笑。吐词不清的祭文缠在耳际，模模糊糊像是在念嫂子生前的事迹，具体是什么我听不清，但嫂子为我们一家所做的事，却是清晰如昨，此生难忘。
　　 那是三十多年前，当时我们家里穷，儿女又多，父母又是带有残疾的人，干不得多少活。嫂子刚20出头，是村长唯一的女儿，年轻漂亮，心地善良，不惜和家里人闹翻，坚持嫁给了我大哥。自嫁到我们家后，嫂子没少吃苦，一个人挣三个人的公分，还要负责全家6个人的缝补浆洗，日复一日地张罗着里里外外，但嫂子从来都没有抱怨过一句，更没后悔嫁到这个贫穷不堪的家。那时我上初中，嫂子不让我多干家里的活，她想让我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学习上，“你要争气，等你当上干部了，我们家就好过了，这些活，嫂子还干得起。”我点了点头，心里无限感激。嫂子一心想让我拼命学习，却丝毫不是为了她自己。
　　 世事总是不遂人愿，时常都有屋漏遭逢连夜雨的事发生，所以人世才会有诸多无奈。嫂子嫁到我们家四年后，大哥就在一次劳动中意外去世了，大哥的两个儿子全扔给了嫂子，最大的才四岁都不到。我们家失去了挺梁柱，整个家都被无情地扔给了嫂子。以前家里的公分大哥还能分担一半，现在全由她一个人挣，在田间弯背锄地，施肥拔草，即使精疲力竭，还要急急忙忙赶回家里洗衣做饭，一刻也不得闲。等到晚上夜深人静，还得哄两个闹腾的孩子。渐渐地，嫂子身上的汗水多了，泪水也跟着多了起来，但嫂子从不在家人面前流泪，她的眼泪只对着她的孩子流。微弱地啜泣声，灯下夜读的我时常听见，夹着孩子的哭声一起。大哥去世没多久，我们家的日子过得越发得艰难，一个女人瘦弱的肩膀终究不能挑动经家营业的重担。终于几个月后的一天，嫂子趁吃饭的档，当着全家人的面说出了改嫁的打算。平淡地说，她要嫁人了，离这没多远，过两天就过去。我的父母亲像往常一样坐在高板凳上，目光呆滞，不说一句话。我们两个妹妹只知道家里要少几个人了，不怎么伤心，继续玩着翻花盘的游戏。我愣愣地靠在门上，看着嫂子一边说话，一边收拾东西。我面无表情，嫂子更是面无喜色。嫁人是一件喜庆的事，可我们怎么都高兴不起来呢？
　　 大哥走了，现在嫂子带着两个尚要哺乳的孩子嫁到别家去了，家里人少了一半，原本人多的家也显得空落了许多。迫不得已，我辍学回到家中，照着嫂子的样子操持起家里的一切。读书争气的念想也随着嫂子去了。
　　 嫂子的第二段婚姻是一地败落的花。嫂子的现任丈夫对她并不好，虽不至于恶语相向、拳打脚踢，但时常对嫂子呼东和西，冷嘲热讽。之所以要娶她，一是为了占有她的美貌，二是因为年近三十无法生育不好找合适的对象。嫂子之所以会嫁给他纯粹是为了两个孩子，毕竟我们那贫穷的家实在是不能保证两个孩子顺利长大。他们的婚姻，各取所需，年轻貌美的嫂子就这样在婚姻中了断了爱情。好在两个孩子既是儿子，又听话可人，他们一家喜爱多于嫌弃（毕竟是大哥的孩子），凭着这一点，嫂子心里踏实了不少。嫂子嫁到别家去后，我的老父母没有很多怨言，谁都知道嫂子待家里人好；我们家里人对嫂子更多的是苍白无力的愧欠。
　　 嫂子嫁过去后，待我们一如从前。嫂子每逢给田间的丈夫送饭，也会给我捎一份；每隔一个月，嫂子都会来我们家，还顺带一篮鸡蛋，有时还卷起袖子和妹妹们一起洗衣服，也会拿起扫帚打扫屋里的泥迹；逢年过节，嫂子都会带过来一些衣、粮。只是嫂子每回过来都行色匆匆，不肯多留。但凡村里出了什么贫户补助政策，嫂子都会替我们留心着。有一次村里修公路，每家每户按人数交钱，我们家五口人要交30块。村支书到家里来了好几次，扯着嗓子说我们不支持集体，还阻碍村里人发家致富。我们家里的窘况他知晓一二，但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若不是云泥之别，同情心也不必多施。父母吃药要花不少的钱，两个妹妹上学要钱，家里的吃穿用度都要钱，我确实是拿不出交路费的钱，嘴上说着交钱的日期，心里实在是没有底。就在村支书说不给钱就赖着不走的时候，嫂子的一声“老支书”走进屋来。
　　 “我正要去找你。”嫂子边笑边走进屋，从衣兜里拿出一卷东西。
　　 “他们一直不交费，我也没办法，只好登门了。”村支书一脸无奈。
　　 “我就不信其他人都交齐了，你催得这样急。做什么为难这样一家人，钱马上给你，少了也没有多的。”嫂子说话时带着怒气，脸上陪着笑。她边说便把手里的那卷钱放在桌上，当着支书的面，一张张地数着，直到手上的钱都到摆了桌子上也没有15块，这时，嫂子不做声响，面露难色。
　　 “剩下的我先给你垫着，有了钱就给我送来。我看看，你们欠我二十三快，记住了，别搞忘了。你们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借条就不打了。”村支书想着没有白跑一趟，便这样说道。边说便把又黑又大的眼睛朝我看了看，又快速地朝嫂子看了看，说不上威慑，也不是信任，那眼神里包含着的意思，只有他自己才清楚。
　　 “放心吧，人家好歹是个读书人，等有钱了，立马给你送过去，不用来催。”嫂子微微舒了一口气，语气和缓了许多。
　　 “那我就走了，记着，要还钱的。”村支书边说边把桌上的钱收进腰间布织的钱袋子里，“以后还是要配合工作啊。”他转个身，用左手拍了拍我的肩膀，扫视了半破不破的家，然后径直走出了门。
　　 我低着头，神情沮丧，脸色暗淡，长叹了一口气，心里说不出的滋味，是囧愧也是无奈，家里实在没有那个条件，叫我有什么办法配合。我一边向嫂子诉苦，一面埋怨命运的不公，为什么我会生在这样的人家，为什么是我有书不能读，为什么偏偏这么小的年纪就要当家。这些问题，嫂子不能给我一个答案。我只是一味地问着。
　　 “别净想些没用的，男子汉大丈夫，这点罪都受不了。可别忘了，你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嫂子心情也不太好，语气有些烦躁。“我回去还要洗衣服，就先走了，自己好好张罗着。”说完，嫂子转身就走了，没有提钱的事。之后，村支书一直没有向我要过钱，是嫂子什么时候还了吧，我拿不出钱去还，也只有这么想了。
　　 那天，嫂子走后，我生了一下午闷气，也想清了许多事，从那以后，我随身都带着从镇里集市上买的旧的教材，干活干累了就坐在田埂上看会书，有的时候累得不行，我还是逼着自己把知识点啃下去。晚上又用不起煤油灯，除了月亮特别亮的时候会看书，其余的晚上我都会准备好第二天吃的饭，菜，柴，水，猪食……还有给父母亲熬中药，洗妹妹还洗不动的衣服，干完了活还得陪家人说说话，宽宽心。那几年的日子本就过得艰苦，我还要尽量学习干活两不误，费了不少心思，耗了不少精力，但还在最终坚持下来了。
　　 我是八三年参加高考的，对于偏僻乡村里的人来说，参加高考是件稀奇事，对于我来说，却是件意义非凡的大事。我要通过它，来个大翻身。由于我长时间认真刻苦地准备，高考一考就过了，在那个大学本科录取率很低的时代，我成功地上了本科线。那天，我还在地里割小麦，突然听到村主任通过村广播叫我去拿通知书，我立马扔下镰刀，心砰砰跳个不停，一路跑到村办公室，才停下来，粗粗地喘几口气，汗水已打湿了背脊，一半是激动，一半是累成这样的。当我敲了门，进去的时候，我看到嫂子也在这里，眼里闪着泪花，嘴笑得很大，手里拿着一个信封，像是来了有一会儿了，主任脸上同样挂着喜悦。我一进门，嫂子就把写着大学录取通知书的信封交到我手上，几乎是带着哭腔的，说道：“看看你的付出值不值得。”只有知道我处境的人才明白这句话的分量，我不等嫂子说完就拆开了，是我渴望已久的大学通知书，学校我之前没听说过，但对于我来说，只要被录取了就不会太差。那个年代，大学毕业是包分配的，大学读完之后，就可以摆脱农民的身份了。但我的高兴劲没持续多久就过了，接着要面临另一堆难题，我的大学学费到哪里去筹？我去了城里念书，家里这一摊子谁又来管？妹妹按理该上小学五六年级了，还是要一拖再拖吗？想到这，我一筹莫展。
　　 嫂子是了解我的人，一眼就看中了我的心思，她用手摸摸我的头，“别急，我们想想办法，大嫂，一定要让你上大学。”这么坚定的语气，我已很久没听嫂子说过了。
　　 之后，我跟嫂子一起回了家，在路上，嫂子说了很多宽慰我的话，她鼓励我出去读书，她也希望我有个好出路。可我心里始终想着四年那么漫长的时间，我的那个家要怎么办，我的妹妹们要怎么办，我上学的事又该怎么办，田里的庄稼谁又来做，家里开销谁又来挣……这些问题，我没有办法对嫂子说，她已经帮了我们太多，我不想一直这么无赖地靠着她，连累着她。
　　 两个月光景一晃而过，九月了，学校开学了。九月一号那天，我起得很早，四点多就醒了，不是去赶车，而是上大学的念头实在放不下，现实的困窘又挣脱不掉，心里七上八下，坐立难安。今天就是开学的日子，我什么也没有准备，我也没有什么可以准备，我打算就这样熬过这一天，就仍旧如普通农民一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我在没有灯的屋子里踱过来踱过去，思前想后，脑子乱作一团。天色渐渐露出点光亮，猪圈里鸡鸣声渐渐响起，门外栓狗的铁链子在地上晃过来又摇过去。突然，敲门声就来了，听到声响，我先是楞了一下，不会是做梦吧，我迷迷糊糊地，努力想清醒过来。
　　 “是我，我跟你说几句话，把门开开。”嫂子在门外小声而又急切地说着。
　　 “这就来。”说完，我就抽了门闩。
　　 嫂子挤进屋内，从怀里掏出一个绣得很好看的荷包，一把塞到我手上。荷包的外形是桃红色的，上面绣了个鸳鸯，线的颜色有些发久了，看得出有些年头了。我摸出那是一卷一卷的钱，嫂子告诉我，这是她所有的钱了，说着说着，眼泪就下来了。她的手搭在我手臂上，重重地拍了几下。
　　 “我不去城里了，用不着你这钱，大嫂你好好收着。”我一边说着一边想把荷包还给嫂子。
　　 “考都考上了，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你想一辈子过这样的苦日子？”嫂子鼻子一酸，声音降了下去，语气还是重重的。
　　 “大嫂，你看看我的这个家，我怎么能放心地走呢？”我执意把荷包还给嫂子。
　　 “家我帮你看着，大学还是要上，两个妹妹就还是不读，等你念完了再供她们，女孩子，读书多了反而不好。倒是你，我把所有的积蓄都给了你，你可不要辜负我们啊，去了城里，好好念书，家里就看开些，有个什么，我给你顶着。”嫂子一边说，一边给我收拾东西。“去把脸洗了，找双干净的鞋，一会去赶车。”
　　 “嗯。”我一面说，一面去打洗脸水，眼泪止不住地流。
　　 几分钟后，嫂子就把东西都打包好了，一床被子，几件破布衣服，一个荷包，几本旧书，就是我上大学全部的行李。
　　 我拎着东西，和嫂子说着道别的话，几句简短的嘱托之后，我就转身走出了篱院，狗也没跟过来送送我。父母亲还有我的妹妹们都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走的，我不敢想象在他们发现我走的那瞬间，会是什么神情。至少我这样走了，家还是简陋而又平和的。我走在乡间露水浸润的泥路上，裤腿湿凉，路上格外得静，一路上我只听到了自己匆匆的脚步声，一声一声，离家越来越远。在我走到水泥公路上时，我站在一方石块上，朝家的方向望了望，只看见阵阵炊烟升起，越飘越高，然后就看不见了。我向前走着，渐渐地连家也望不到了。
　　 就这样，我在嫂子的帮助下迈开了离开家的第一步，之后就成了这个家忙碌的过客。上大学的时候，我一边忙着学业，一边忙着挣点小费补贴家用。好不容易等到大学毕业，分配到到政府部门一个办事处后，一面忙着搞好工作，一面四处找钱好在城里安家。又是两年过去了，我把父母亲妹妹们都接到城里住了，乡里的房子残破不堪，也就废弃了。我们一家终于不用再贫苦而艰难地过活了。
　　 我也想把嫂子接过来一起住，但终究不成体统，也不合乎情理。每次回乡探亲，我和妹妹总是带很多东西，吃的，用的，还有钱。嫂子也总是热情款待。嫂子婆家人对我们一家的态度，也比以前好了很多，两家人的关系也因为我的缘故，越发亲近。从某种角度来看，也是因为钱的缘故，但嫂子之前给予我的帮助中，钱不就占了很大比重的吗？但我始终觉得，这是两种不一样的性质。而嫂子，待我一如从前，总是知道我的顾虑，理解我的难处，总是在宽慰我，指引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