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邹少清一生光明磊落，唯独对不起一个人。
　　 这个人死了，却又活着，他活在一个叫王小菊的身体里。这个有着两个身体的王小菊正坐在邹少清的面前麻利地筛着米。
　　 她坐在一张有靠背的竹椅上，椅子的高度正好够她把伸直的一条腿抵住地上，另一条腿的膝盖微微向右倾，以便把筛子稳稳靠在她的腹部。
　　 王小菊低垂着头，随意散落一旁的卷发里依稀能瞧见她圆盘般的脸。丹凤眼里一双透出黑色光泽的瞳仁里布满了圆润饱满的米粒，微胖而又骨感的手指随着眼睛地移动，准确无误地把掺杂其中的石子、杂草挑拣出来。
　　 动作的娴熟，乍一看没人会发现那条抵住筛子的腿在一点点萎缩，再以无法想象的疼痛折磨着这个女孩。
　　 她出生就患有小儿麻痹症，这是凤岗镇雁田村人人共知的事，就好比大家都知道邹少清的酒铺里唯独娘酒最香一样。
　　 王小菊的残腿是邹少清的一块心病。
　　 “小菊，你歇一会再干。再急，也不急这一时半会。”
　　 邹少清的目光从她空了一半的裤腿上收回来，落在石板桌上一个酒盅里。盅里的液体呈黄色，散发着刚脱壳的糯米清香。
　　 这是才酿制好的糯米酒，也称娘酒，是客家人逢年过节招待亲朋好友必不可少的饮品。
　　 “来，尝尝你亲手酿的酒。”
　　 他往一个空碗里倒少许娘酒，推了过去。
　　 王小菊这才抬起头，用手捏捏后颈。脖子一动不动一直保持着一个动作，一不留神就是大半天。疼痛延伸到腰部，手准确地摸向疼痛点。
　　 她注意到邹少清在看自己，手迅速放下来，嘴朝他咧了咧，伸手去抓酒碗。酒碗就放在她伸手可及的地方。
　　 “尝出什么没有？”
　　 邹少清抿了一小口。黏糯的酒水迅速钻进舌头的每一个味蕾，交融、绽放、升华，再化为一股清香留在唇齿间。他心里满意：王小菊是个酿酒的好手。
　　 美中不足的是，她酿酒的手艺还差一点火候。邹少清砸吧下嘴，有点酸涩。
　　 他放下酒碗，寻思这酸涩味从何而来？自己明明手把手传授王小菊客家人娘酒酿造方法，他自信从选米到酒出瓮每个环节自己都亲自在旁监督。怎么就有酸涩味了？
　　 这是他酿造五十多年娘酒，第一次出现问题。他抬眼瞧王小菊。
　　 王小菊眉头紧蹙，她也尝出了异味。酒喝了一口又一口，直至将碗里的酒全部喝完，她的眉头依然没有松展。
　　 他们都遇到了同样的问题。
　　 “爸，这是怎么回事？”
　　 王小菊细想了一遍酿酒的过程，每一步她都严格按照邹少清的方法去酿。到底是哪里出了错？
　　 酒盅里还剩些酒。她把筛子搁在地上，抓住裤腿里不受控制的左腿往石板桌前挪了挪。整个身体趴在桌上，伸手去够酒盅。酒盅勾到手，身体向后仰，屁股落回竹椅。酒盅半倾，酒全倒进碗里，她又喝了起来。
　　 邹少清没有帮忙。他就那样坐着看王小菊一个人艰难地鼓捣。
　　 每次酿酒，邹少清都没有对她施与同情的帮助。他像对待正常人一样，自己只负责在旁指点，力气活全由王小菊一个人完成。只有在她累得靠在竹椅上睡着时，才会偷偷把占道的酒瓮往墙角挪下。
　　 他不能让王小菊感觉自己是一个需要被同情的残疾人。虽然上天给了她一副与众不同的皮囊，她就要学会接受它、适应它。放弃自己，才是最致命的。自己就是靠着这信念才渡过了糟糕的饥馑年。
　　 很快，王小菊就投降了。酒的问题她始终没有找出来。两只丹凤眼蒙上一层云。
　　 王小菊有点沮丧。酿酒前一晚，她信誓旦旦跟邹少清保证，自己酿的第一缸娘酒一定会成功。她看过无数次邹少清酿酒，也打过无数次下手。邹少清每一次酿酒，等同是她王小菊在酿，只是酿酒的那只手不是自己的而已。
　　 她自信，甚至有点骄傲，雁田村没有哪个人像自己有这样的帮工经验。她比任何一个正常人都强。所以，头缸娘酒酿制成功是理所当然。
　　 王小菊涨红了脸，眼里的云涌动起来，邹少清在云里翻滚。
　　 “酿酒的时候，酒饼是不是湿的？”
　　 在王小菊为自己的失败懊恼时，邹少清找到了问题出现的根源所在。他并不急着告诉这个因焦急懊恼而红了脸的女孩，他在心里暗暗咒骂上天的狠心。
　　 一个善良的农村女孩，为何一出生就注定是个残疾？
　　 他记起初次见到王小菊时，她还是个刚出生的婴孩，蜷缩在襁褓里的左腿扭曲成树藤。
　　 趁她没开眼尽快扔到外头，再看几眼就扔不成了。当时邹少清的妻子红梅这样对他说。
　　 他比谁都清楚，在饥馑年间养活一条小生命意味着什么。他们得在原本就勒紧的肚皮上再把皮带往肉里勒。
　　 邹少清想想都觉得痛。他点点头。
　　 婴孩突然啼哭，发出来到人世间的第一声。声音洪亮有力，像有面小鼓在敲，敲得邹少清的心碎了一地。
　　 他犹豫了。为何要剥夺一条小生命对活下去的强烈欲望？既然选择出生在这个艰苦的年代，就代表她已做好备战的准备。
　　 这可是恩人的孩子！
　　 邹少清的恩人叫王大志，王小菊的亲生父亲。文化大革命期间，因无力偿还欠下邹少清的一百二十三个大洋，在邹少清告知会把他未出生的孩子当亲生孩子般养育时，他答应替邹少清顶罪。在被批斗第三十七次后，他死在了大队的牛圈里，死的时候两只眼睛还睁着。
　　 王大志死的时候邹少清没去看，他死的时候那双眼睛如何睁出血来，邹少清也不知道。他知道的是自己的命保住了，只用了一百二十三个大洋和一句承诺。
　　 现在该是自己兑现承诺的时候。那双睁出血的眼睛在邹少清的梦中出现过无数次。
　　 他用筷子沾点娘酒在王小菊嘴巴上。那是家里最后的半坛子娘酒，准备留到过年祭祖用。
　　 婴孩停止哭闹，本能地吮吸起来。她睁开了眼，从此就认定眼前这个给予她全世最美味饮品的中年男人就是自己的父亲。
　　 邹少清也确实把王小菊当亲生女儿，甚至比自己的亲生儿子还要亲。他在为自己赎罪。
　　 “爸，怎么办？浪费了好几坛子娘酒。”
　　 王小菊忆起酿酒时确实有几块酒饼是湿的，她觉得丢了可惜，就碾碎撒进酒瓮里。殊不知自己的节约坏了几十斤上好的糯米，那是入秋后的第一批新米。
　　 “等会你把剩下的酒给邻里乡亲送去。别怕，虽然酒不算太好，不过那是你的心意，大家不会介意的。”
　　 邹少清的碗里还剩些酒，他端起一口喝完。擦了把嘴，抬头看天。日头刚挂在屋檐上。
　　 “小菊，今天初几了？”
　　 “初二了。爸，您问这个干嘛？”
　　 王小菊把酒盅酒碗摞在一起，准备拿到厨房去洗。听邹少清这么一问，拐杖一放，她又坐了下来。
　　 “你跟怀勇的婚礼是下个月初八。”
　　 邹少清故意把婚礼这两个字咬得重，想看看王小菊什么表态。
　　 当初告诉王小菊这个消息，本以为她会跟平常酿好娘酒一样高兴一整天。她完全没有。邹少清在她的脸上看不到任何一点赞同或是拒绝。
　　 她就那样默默听着他宣布这个消息，就像听着一件与她无关的事。她太听话了，听话到她出生本该喝第一口人奶，却让邹少清喂她喝下从此与她这生分不开的娘酒。
　　 王小菊就是这点深得邹少清喜爱。
　　 “爸……我不结婚，就陪您一辈子。”
　　 王小菊羞红了脸，头埋在胸脯上。胸脯上隆起两个小山丘，散发着成熟蜜桃的香味。
　　 “别担心，你跟怀勇的婚礼是一定会举办。只要有我在，容不得那个畜生半点不愿意。”
　　 王小菊话里的意思邹少清听得一清二楚，他也正为这个头疼。怀勇摔门离去的画面还在脑里挥之不去。
　　 “爸，别为难哥……我不想连累他。”
　　 王小菊脸上褪去因害羞而飞起的红晕，低垂的眼帘上那长长的睫毛变得沉重。安静的大腿上叠放着两只不安分的手，左手大拇指使劲抠右手大拇指，像要将看不见的泥垢抠出来。
　　 两只粗糙的手邹少清看得心里一阵绞痛，她才不过十九岁。
　　 他能数得出酒铺哪个角落王小菊打扫过，哪坛娘酒是她亲自下的酒饼，酿好的娘酒第一口都是她先尝……她大半个青春都贡献在这间酒铺里。
　　 这间酒铺经历过文化大革命，又经过饿死无数人的饥馑年，生意渐渐不如从前。这些年多亏有王小菊帮忙，还有一些熟客照顾，酒铺才不至于关门。
　　 早些年邹怀勇说传统的酿酒手艺已不吃香，现在都是机器当道，吵着要引进一批酿酒机器，不然他决不继承这间百年老店。他不愿作被时代淘汰的人。
　　 邹少清气得直跺脚。他知道，只有传统手艺酿出的娘酒才有人的味道。他要把自己丢掉的人的味道找回来。
　　 “我自有我的办法！”
　　 邹少清要让王小菊把她的担忧吃进肚子里，就像饥馑年期间他有办法让一个刚出生的婴孩活下去一样。
　　 他的承诺必须在自己的有生之年继续兑现，这个任务只能交给自己的亲生儿子。他打定主意：思想工作做不来，只有硬来！
　　
　　 二
　　 婚礼前一个星期，王小菊都住在酒铺里。
　　 邹少清为讨个吉利，只让她提前三天才住进酒铺。王小菊却提前了足足一个星期。她在逃避。
　　 傍晚过后，最后一块木板插上后，酒铺陷入一片漆黑。片刻，厨房传来拉绳子的声响。随即，一盏灯亮起。灯光昏黄，窗户上透出稀稀拉拉一小片。王小菊就坐在那片光线里。
　　 她身上的灯光，在黑暗地包围下畏畏缩缩。脱离了管束的漆黑在酒铺里肆意撒野。酒铺里漂着暖暖的酒香味，王小菊在用草皮封酒瓮。初秋带来的凉意，让地上的影子多了丝孤独的气味。
　　 最后一坛子娘酒已用草皮封好。跟前的火堆暗了下去，木炭在余火中泛起白色的灰烬，依稀能瞧见袅袅升起的热气。
　　 火堆里埋着50坛娘酒。这是王小菊婚礼上待客之用。
　　 上次酿酒的失败，让她不敢再掉以轻心。王小菊是不想让邹少清失望。邹怀勇已让他失望了两次。
　　 按以往的习惯，酒酿制成功后的头一口酒都由王小菊品尝。而今天，她却没有想品尝的欲望。邹怀勇看她的眼神，比往常少了些什么。
　　 王小菊知道少的是什么。
　　 抓过拐杖，用力一撑，那条扭曲的左腿在拐杖和右腿之间没遮没掩地晃荡起来。谁会要一个残疾人？即使她比正常女孩都要勤劳、孝顺、贤惠。
　　 她在邹怀勇的眼里根本看不见那种叫爱情的东西。爱情，对她来说，可望而不可及。或许，爱情本不是她这种人该拥有的。
　　 相反，她比正常人拥有更多的亲情。
　　 邹少清疼爱她，甚至有点宠。王小菊在这个没有血缘关系的父亲身上感受到比其他同龄人更多的父爱。这个父亲教她客家娘酒传统的制造方法，教她如何筛米，如何往糯米饭里撒酒饼，如何用草皮封瓮……邹少清把她当酒铺继承人般在培养。
　　 其实王小菊清楚，父亲只不过是把对邹怀勇的期望转移到她身上。连她与邹怀勇的婚事都是邹少清早就预谋好的。
　　 王小菊没有揭穿，继续当着一个听话的好女儿。她早就习惯对任何事都摆出一副漠然的神态，以致让人误以为那是听话的表现。听话，让她免去了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可她的听话并不是在任何时候都奏效，比如邹怀勇对她的异性爱，亦或是家里被她的婚事搞得鸡犬不宁。
　　 她沉默许久。除了听话，她确实干不了其他。
　　 王小菊的心情邹少清比谁都懂。
　　 “她走了没？”
　　 邹少清口中的“她”，是指与邹怀勇处对象的打工妹，一个穿着时尚的短发女孩。在邹少清强行关押邹怀勇的一个星期里，她来找过两次。
　　 “走了。你话说得那么难听，有脸面的人都会走。也难为她，哭得那么伤心。”
　　 说话的人是红梅。她手里抓着一只套娃，是打工妹离去前让交给邹怀勇。想起她掩面离去的样子，红梅心里一阵酸楚。
　　 “孩子他爸，要不算了。怀勇爱跟谁处对象都由他。小菊呢，我们再另寻一个婆家。”
　　 儿女都是父母心头肉。红梅见不得邹怀勇受半点苦。被关押的这一个星期里，邹怀勇跟哑巴似的，以背相对来表示他的反抗。
　　 “你能保证找的婆家能有我们对小菊那么好？也许人前是好，人后就给小菊苦头吃。小菊那孩子就是老实听话，只会做事从不多嘴。我呀，就怕她吃了苦也跟我们说过得好。反正这件事你不要插手，我还就不信治不了那个畜生！”
　　 烟头在邹少清的手指上冒起白烟，他把烟头往水泥地上使劲摁。烟头与水泥地接触发出的“嚓嚓嚓”声似在提醒他，恩人睁出血的眼睛时刻在盯着自己。
　　 红梅没再吭声。丈夫说出的话从不反悔，就像当初坚持要收养王小菊一样。这件事邹少清没与红梅商量过，而是直接把结果告诉她，好像她表不表态都无所谓。王小菊注定是家里的一份子。
　　 “去看看那畜生死了没有？”
　　 邹少清到底心软。他清楚记得，今天是邹怀勇绝食的第七天。早起煮好的小米粥，他已盛在碗里，还加了一碟酸萝卜。邹怀勇的喜好，他记在心里。
　　 邹怀勇被关押在他自己的房间里。房间在二楼靠楼梯口最左边一间，门上贴了张女明星海报。就是这扇门，把他和邹少清隔在了两个世界里。
　　 他把自己当成一只蛹，整个身体包裹在被窝里。不过，他没有变成蝴蝶。在被关押的这一个星期里，他一直在弄明白一件事：他和王小菊之间，谁才是被收养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