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土生酷爱唱戏。
　　 土生是我童年时的玩伴，比我大几个月。在我们孟庄，只要有人对土生说，“土生，来一个！”土生就不管是谁，对人家一点头，说一声“好嘞”，立马就能整一出，唱的是旦角，捏着兰花指，声音又尖又柔。土生在这方面颇有天赋。我爷爷就不止一次说，“这孩子应该专门学唱戏才对啊！”话里话外，一半是赞赏，一半是惋惜。土生爸妈认为唱戏是“下三滥的行为”，不让他学这个。但没办法，土生就是喜欢这个。他不在家唱，去外面背着他父母唱。记得小时候他去放羊，我跟着他一块儿去。他把羊儿停在草地上，和我聊天。
　　 “你长大了想干啥？”他问。
　　 “当老师。”我说。
　　 “为啥想当老师？”他又问。
　　 “因为我爸妈都是老师，当老师能挣不少工资呢。”我说。
　　 “我想当个戏剧家。”他说。
　　 “哦哦，那不就是戏子嘛。”我说。
　　 “孟楠，我再说一遍，这不是戏子，是戏剧家。”他严肃的说。他平常叫我“小楠”，只有在生气或严肃的时候才喊我大名“孟楠”。
　　 放羊的地方在村子东头，草特别茂盛，给人的感觉是羊儿怎么吃草都吃不完，今天吃多少，明天就会长出来多少。草儿绿绿的，羊儿白白的，像一朵云，像是孩子纯白的梦想。草丛中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在蹦来蹦去；有几只蛐蛐儿，停在羊儿的嘴边，调戏她，好像在说，“姐姐，你真漂亮。”羊儿有些害羞，只管低头吃草，脸儿却绯红了，白里透红，白白的，红红的。土生看了几眼正在吃草的羊儿，笑了笑，像是在说，“有啥好害羞的？没出息。我就从来都不害羞，不然咋在人跟前儿唱戏？”
　　 每当土生把目光从羊儿身上收回的时候，就开始唱戏了。唱的是《贵妃醉酒》。如今，许多年过去了，我还记得有几句戏词是这样的：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我能清楚地记起这些歌词，不是因为我记性有多好，而是因为在我听来，土生唱得确实好。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一个男的，捏着兰花指，走路一扭一扭，在我看来确实太好玩儿了。这给我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一唱就停不下来。本来是他等羊儿吃草，结果倒成了羊儿吃饱了等他。但羊儿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不耐烦的神情，而是听得很认真，如痴如醉，盯着土生，眼神里充满柔情。
　　 然而，后来，土生却不唱戏了。这和一件事情有关。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土生上初二的时候，和我在一个班。那年，我们学校新调来一个音乐老师，叫虞小芸。虞老师教我们音乐。我妈妈当时也在这所中学教书，和虞老师在一个办公室，关系不错，对她的经历有所了解。听我妈妈说（我妈妈也不知是从哪儿听来的），虞小芸老师是城里人，大学毕业以后，和男友一块儿分配到了县城的一中，她教音乐和美术，她男友教语文。她男友是个极有才华的男人，不光教学成绩突出，而且还很有文才。后来，这个男人的一篇散文发表在了省报上；紧接着，便一发不可收拾，短短一年内，连续在报刊、杂志上发表了许多文学作品。慢慢的，在当地开始小有名气。没多久，他就被校领导提拔为语文组教学组长兼年级主任，年纪轻轻就挺有作为。虞老师很为她男友感到骄傲，为他洗衣、刷碗、做饭、扫地、收拾出差的行李、整理床被......还没结婚，就把自己定位成了一个家庭主妇。她任劳任怨。但是，有些人，一有了点儿小成绩，整个人就开始变的薄情、冷漠了。虞老师的男友就属于这样一类人。他渐渐地对身边“不懂情趣，像个女佣人一样”的她厌倦了，终于有一天，向她提出了分手......虞老师心灰意冷，离开了伤心之地，到我们乡下中学来教书。可能她认为我们这儿比较清静吧。
　　 听了我妈的叙述，我一开始还有点儿怀疑：虞老师这么漂亮，她男友会抛弃她？但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我妈说的可能是真的，因为虞老师看上去确实很像一个深受伤害的人：她太冷。所谓“冷”，并不是说她“冷漠”，她一点儿都不冷漠，有一次给灾区捐款，她就捐的很多；说她“冷”，主要是说她看上去冷若冰霜，谁都没见她笑过，只有深受伤害、看破红尘的人才会这样吧？我们甚至怀疑她可能本身就不会笑，私下里叫她“冷美人”。那时，我没事儿的时候，喜欢瞎寻思：虞老师笑起来会是什么样子？一定很美吧......那时我们正是青春懵懂的年龄，我敢肯定的是：班里绝大多数男生都对虞老师有点儿意思（当然也包括我和土生）。比如我就不止一次看到土生目不转睛地盯着虞老师，看呆了。那时我曾私下里给他起了个外号，叫“呆鹅”。但我觉得，他盯着虞老师看时的样子，比呆鹅更呆。
　　 土生学习成绩很差，基本上都是倒着数，用他妈妈的话来说就是“本来就没打算让他上高中，他能熬到初中毕业我就知足了。”然而，土生的同桌裴安东却是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生。不止在我们班，在整个年级都是数一数二的。而且与土生的丑陋、粗壮不同，裴安东长得挺英俊，许多女生都喜欢他。我总觉得裴安东这孩子是个天才。他爸爸也是老师，和我父母是多年的老同事，我父母总喜欢拿裴安东来敲打我，“你看看人家安东，再看看你......”其实我学习成绩也不错，但仍没法儿和裴安东相比。裴安东成绩虽好，却极喜欢玩儿，整天和同学打成一片，动不动就揪揪小女生们的辫子，她们嘴上说着“讨厌”，脸蛋儿却绯红了，心里美滋滋的。裴安东不喜欢学习，很少做作业，完全是“学着玩儿”，老师们拿他一点儿办法都没有。这也是我认为他是天才的一个重要原因。当初老师安排座位，裴安东非要和土生坐一块儿，说是“想帮孟土生提提成绩”，但傻子都知道，裴安东是觉得土生憨厚、老实，容易捉弄，他可以经常“找找乐子”。的确，接下来的日子，裴安东从土生身上找到了不少乐子。比如早读的时候，裴安东经常趁土生不备，朝他脑袋上敲一下，然后一本正经地装着读书，用余光瞅一瞅捂着脑袋、一脸茫然的土生，在心里偷着乐；土生普通话不标准，裴安东喜欢模仿他读书，“烟弄（笼）汗（寒）水月弄（笼）虾（沙）......”
　　 总之，裴安东这孩子就是个活宝。是个极聪明的活宝。土生的日子不好过。
　　 一天，上音乐课，虞老师教我们唱那首经典的《小草》，“没有花香，没有树高，我是一棵无人知道的小草......”唱着唱着，我们就唱累了。
　　 忽然，这时，裴安东举起了手。
　　 虞老师愣了一下，点了下头，示意他站起来。
　　 “老师，音乐包括戏剧吗？”裴安东说。
　　 “我也不清楚，应该包括吧。”虞老师说。
　　 “老师，我们想学唱戏。”裴安东忽然整出这么一句。
　　 下面有几个女生笑出声来。
　　 “哦哦……可是……老师也不会啊......”虞老师有些尴尬。
　　 “老师，我同桌孟土生会啊。可以让他示范一下嘛。”裴安东说。
　　 下面的笑声大了一些。
　　 “孟土生同学，”虞老师声音很温柔，似乎在恳求他，“可以吗？”
　　 土生二话不说，走到讲台上。
　　 “海岛冰轮初转腾，
　　 见玉兔，玉兔又早东升。
　　 那冰轮离海岛，
　　 乾坤分外明，
　　 皓月当空，
　　 恰便似嫦娥离月宫......”
　　 声音尖细、柔美，手舞足蹈，一扭一扭，兰花指、小碎步……“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
　　 下面爆笑起来。声音极大，一声盖过一声。
　　 裴安东用更大的声音嚎叫着，“给爷唱好点儿，小姑娘，爷多给你几个赏钱……哈哈哈......”
　　 就连一向以“冷美人”著称的虞老师，也没忍住，笑了。我看了看，很美。但她的眼神却怪怪的，盯着台上的土生，像是在盯着一只怪物。
　　 忽然，土生不唱了。低着头走出了教室……从那以后，我再也没听到过土生唱的戏了。他不再唱戏了。
　　 土生辍学了，独自一人去南京打工。
　　 一晃许多年过去了。就在前不久，我去南京办事，顺便看看好长时间没见的土生。我们两个在南京夫子庙逛了好久，有些累了，也有些饿了，就找了家小饭馆，坐了进去。闲聊了起来。
　　 “工作咋样？”
　　 “还行吧......”
　　 “只要好好干，就......”
　　 我们一边聊天，一边吃喝着。
　　 几瓶酒下肚，不胜酒力的我已有些醉了。借着酒劲儿，我对土生说，“土生，我好想听你唱戏啊。像小时候那样......”
　　 听到这句话，土生脸上的笑凝固了，看了看我，说不出话来。终于，他唱了一句，“海岛冰轮初...”声音却已沙哑，眼里都是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