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不眠之夜
　　 今夜注定是一个不眠之夜。
　　 以于明起和王新胜为首的县五大班子首脑早已就坐，分明要召开“小灶式的重要会议”。
　　 于明起和钱文革的脸色相当难看而格外显眼，就像那种讨债讨得已经怒不可遏的债主。刚才就那么轻易地放走王立新，于明起起初只是机械地服从周建成的上级指示，他以为周建成这是酝酿了更高瞻远瞩的道理，还没有想到美玉也会必然地牵涉进来，更没有想到郑伟强亲帅那么大的人力物力搜查了一下午的结果竟然这么惨白惨败！简直就是家鷐（念chen,晨）子（方言，麻雀）托生夜猫子——一辈子不如一辈子！钱文哥在背后煽风点火似的地哀叹说：“哼，（咱们这是）大闺女掉到井里流了产——失（湿）了衣裳还丢了人，肯定的了！”于明起更加气急败坏地恶瞪他一眼，在他面前咬牙切齿地小声斥责：“闭嘴！你还有脸这么说？这还不是你爷俩一手点的鬼火？”钱文哥畏惧地缩缩脖子咽口唾沫，从此老实的哑巴吃黄连——有苦也难言了。看看周建成只是旁若无人地奋笔疾书什么，于明起忍不住焦躁，偷偷示意宋为民来到旮旯里：“这事，就这么完了？”宋为民吃力地咧嘴笑笑，有力地拍拍于明起的肩头：“冷静点！”于明起死乞白赖说：“你打算怎么办呢？”宋为民恼火地斥责说：“你傻呀你？”于明起怯懦地瞪瞪眼咽口唾沫，心里更加确定宋为民其实比他更焦躁不安，不过是他很相信而很依赖周建成的办事能力罢了。结果倍令他们失望而如履薄冰的，周建成居然把属于他的重担那么圆滑地卸给了美玉？！大家顿时紧张地兴致地全神贯注起来。
　　 屋里温热地仿佛阳春四月天，根本穿不住棉衣。周建成在众目睽睽之下象殷勤伺候女皇的精明强干的奴仆，又是就近机灵地接过美玉的棉大衣和围巾挂到门口的挂衣架上，又是赶紧抢前一步给美玉安排最好的座位，又是急忙给她端茶倒水备香烟，最后连他的文件夹也公然堂皇地摆设到美玉的面前。美玉既惶恐不已又泰然自若，此前只有她俩谋事的那多空间里，这是他表现那种西方绅士风度的机会和“惯性”！而今在这么严肃庄重的会议室，并且当着这么多举足轻重的首脑领导的面，他还这样奋不顾身地“惯性惯犯”，就让人狠是生吃活刺猬的难堪邪味了吧？“嘻，周部长这样冠履倒置，也太辛苦了吧？”她站在他指定给她的座位前不肯就此就坐，已然高坐在她对面的首脑正是状如活刺猬头的于明起和钱文革，王新胜和张锦程乃至陈忠法他们则一字排开坐在她的下风，在她上首打横的只有周建成和宋为民，从而露骨地说明她虽然不是县委常委，而这个位子给她彰显的身份毫不逊色于本县一把手！你奶奶那根死腿的！她用警惕地明眸笑看着周建成，尽量文明地问：“你没搞错吧？”宋为民既恼火又亲和地说：“快坐下吧！周部长叫你坐这儿，我一万万赞成！你就无条件地坐稳吧！”他干脆走过来把美玉一把摁坐下来。如果还不就此听之任之地就坐，一定会引发更难堪的风波！美玉敏感地看看对面和下风的那些首脑领导，他们竟然没有谁表现出一丝丝惊奇和激愤，反而都对她洋溢着奴颜献媚的笑容。陈忠法甚或向她偷偷地连翘大拇指，不言而喻说：嘿嘿，你现在知道你究竟有多么高大了吧？我算不算第一功臣啊？
　　 周建成作为本次会议的主席在首先发言前，特别示意美玉赶紧看看他文件夹里的内容：一，假如我是县委书记，会怎么处理今天这场败兴的变故？……二，老百姓到底怕什么？政府官员到底怕什么？……三，作为政府官员怎样区分个人利益和国家利益、人民的利益？……每一个问题都十二分的尖锐如芒刺，刺得人心忍不住砰砰震颤热血沸腾！
　　 周建成的开场白更加直接刺耳：“天都这么晚了，我还要求各位领导来开这个紧急会议，就当是对你们这段时间的工作都很失职的一点惩罚吧！当然，王美玉老师纯属不幸株连的例外陪绑！为了能顺利地召开今天这三大会议，市委从半月前，就专门委派宋为民来监督你们县委的准备工作！可是今天还是发生了这种令人很羞愤的事件！这到底是为什么呢？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呢？是宋副市长监督不利呢，还是你们县委就是没有抓好安保防范措施呢？这个事件是偶然发生的一般性的刑事犯罪吗？不！”他说到这儿拍案而起，从身后的写字台上搬过一摞材料往大家面前的桌面上用力一摔，那摞材料宛如开闸奔涌的激流漫摊了一桌，全是“攻击污蔑以于明起为首的县首要领导的黑材料”，其中有今天刚刚查获的最新精美版，有此前从市场上收缴的日期不一、颜色不一、版式不一、语言水平不一、但内容大同小异的老土版，有几张明显地被他从头到尾亲笔修改过字句，并特意注明了他的意见态度！那张由赵文昌举报来的、美玉亲笔批阅过的“杰作”也在其中！“大家都好好看看吧！这种耻辱事件，已经由刚开始的初中业余水平，发展到今天的大专以上学历、职业枪手的水准啦！它的性质，已经远远不是偶然性的非法现象啦！它的势力，已经远远不是极个别的泥鳅兴风作浪啦！它波及的范围和影响力，已经不再仅仅是本县本市啦！而这个现象却迟迟没有得到有效的根治，这说明了什么？这到底是什么原因造成的呢？”他用冷峻严厉的目光逼视着以于明起为首的那些县首脑，那些首脑们顿时畏惧地或仓惶低下头或连忙歪过脸去，仿佛在接受严师责备而心不甘的中学生。
　　 宋为民也跟着气急败坏地恶剜于明起一眼，他趁着周建成喘息的空儿大发雷霆说：“嗯——这个恶性事件——真是影响太坏了！今天——纸里是包不住火的！我就代表市委把话挑明了吧，省委吴书记对这事已经非常重视！市委李书记对这事更是十分恼火！如果你们还不能尽快把这个恶性案件处理好，省委将成立专案组，由省纪委张德民书记亲自挂帅，咱们市纪委和组织部——一定鼎立配合，先把你们这些榜上有名的首脑干部——停职反省！然后，再按事实的情节严重，该彻底撤职查办的，就撤职查办！该追究法律责任的，就追究法律责任！哼——等事情发展到那一步，就是天王老子——也保不了那些罪有应得的人！”他这番异常重要的咆哮把整个会议室压制得更加死寂，死寂的让美玉都能听清她的头发在簌簌颤动的声音：你奶奶那根死腿的，这天下人还有谁不知道，于明起能混到今天这么风光，这个恶性事件所以越演越烈，都演得这么保不住了，还不都是你在暗中藏疮包脓的结果？！
　　 周建成颇感满意地欣然点点头，用和善的目光地看看从美玉而下的广大骨干们，接着这阵死寂而言辞清楚地说：“既然宋副市长已经把最终结果，都这么公开这么彻底地表明啦，我还是那个意见，你们这些领导回去以后，就不要再对哪个上级领导寄予侥幸的奢望了！因为哪个再高级的领导，就是党中央江泽民总书记的船，也是行驶在广大老百姓的这片海洋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个最浅显的道理，连今天的小学生都知道的明明白白的啦！我们这些党培养多年的高层干部，更应该知道的——比任何一个基层群众都深有感受！所以，无论这些东西到底是真是假，我们都应该本着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有则改之、无则加勉的好好反省反省！等到我们反省地确实问心无愧了，确实光明磊落地不怕任何方式和手段的污蔑和诽谤了，我们再堂堂正正地用法律武器来维护自己的权益，来保障自己的声望不会受到任何损伤！”他间或紧张地看看美玉的反应，美玉表现的欣然钦佩：哼，你奶奶那根高腿的，真是英雄所见略同！你真是太解俺心中之毒（堵）啦！而这份好感仅仅存活了几秒钟，就被他成也萧何败也萧何地扼杀了——
　　 周建成用冷峻犀利的目光一一环视着坐在下风的各个县领导，铿锵有力而惊心动魄地问：“好！下面，我想请教大家一个问题，假如你是县委书记，你会怎么干？”他这个疑似抄袭的提问应该很不新奇，早在全面改革开放之初，就有新闻媒体象惊雷一样重锤报道某市市长向全市人民虚心征询答案的事迹：“假如你是本市市长，你会怎么做？”这个报道在当时狠是新鲜了一阵，却没有引起本市首脑和各界仁人志士的足够重视：那某市那是一代铁腕元首邓公“御笔钦点”的改革开放的前沿试点，中央突出扶持的重点对象呢！它那座万峰之峰上的神庙远离着本市本县乃至本村本人十万八千里呢！等它那种“快速提升经济稳步增长”的春风吹到咱这种“家无能人，外无高亲；老天不爱，历来穷困”的地方来，怕是要望眼穿透到十八辈子以后吧！时任本市党政一把手的周红星甚至在一些很严肃的内部会议上，公开评判那位“强吃螃蟹”的市长：嗤——王洪文一样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他这是哗众取宠呢！
　　 时至12年以后的今天，周建成这个引经据典似的的提问，再度象威力强大的原子弹爆炸在半梦半醒的浩瀚海洋里，它向下强加的冲击力足以穿透沉沉死睡的万丈地心，向四周产生的冲击波足以移动那些抱残守缺的三山五岳，向上扬起的激浪足以把九天上的太阳刷新得更加明媚灿烂！于是所有的万物生灵都被震撼地清醒来了！所有的头脑象服用了极量的海洛因，都在激动兴奋地思谋这一个问题：是啊，对啊！自古以来王侯宁有种乎？风水轮流转，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王，我为什么不能当当这个县委书记呢？假如我当了这个县委书记，我会怎么干呢？
　　 这个问题因此被那些好大喜功或是利欲熏心的人们视为一种致命的另类海洛因！它那天赋的所向披靡的魔力足以使任何人都能如痴如醉地上瘾，从此在心脉里产生根深蒂固的依赖性，和与日俱增地无比邪恶地获取性！即使在得到满足的当日就身败名裂也在所不惜！
　　 周建成接着用无所顾忌的渴望目光看着美玉，看着这个分量够重的会场中最年轻漂亮的唯一女性，并且家道显赫又成就斐然而享誉全市的杰出女性，用全场人都听得如雷贯耳的声音，把她神化成了本县第一个这么公开尝吃这种海洛因的“考生”：“王美玉老师，你先回答！”
　　 你奶奶那根死腿的，你这是想干什么？想出我的洋相嘛？我掐死你！美玉差点失智地毕露出她最凶狠最恶毒而最恐怖的一面：等等！冷静！冷静！！再冷静！！作为一个17年党龄的老党员，你必须很负责任地回答这个严肃的问题！美玉在众目睽睽之下机械地落落大方地站起身来亭亭玉立，她鸟瞰着从周建成而下的那些实权在握的县领导们，一脸清澈见底的平静真诚和严正，她的答案既出乎大家的意料又在大家的意料之中：“周部长，实在抱歉！这个问题，我真的从来都没有考虑过！不错！我是有一点近水楼台先得月，向阳红花早逢春的先天机遇，也确实有一点毫末微光的领导能力！可要睿智地科学地实事求是地讲，我一直觉得我根本不是当这种党政高官的料！再消极一点讲，我这‘孩子王’的工作一直很如愿很得心应手，我的生活条件和一些客观环境又叫我越来越满足！我何苦再去自不量力地巴蛇吞象、得不偿失呢？”她这种自甘堕落地很是妩媚可餐的姿态，自始至终只得到了宋为民和于明起钱文革之流的一致认可，于明起甚至赞赏地要无所顾忌地鼓掌喝彩，从而把赵文昌恶毒污蔑她的阴影越加破碎地万劫不复。宋为民首先权威地疾言厉色地批评说：“王美玉同志！你看看你还像不像一个17年党龄的老党员？你看看你怎么能对党组织这么不负责任呢？我就不信你爸爸那么伟大的将军，他这些年就没有这么严厉地要求过你，不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不是一个好士兵？我更不信你两个干妈那么英明的表率，没有这样谆谆教导你，为人民服务最好的办法，就是参政当权，俯首甘为人民的公仆？你——你太辜负党对你这17年的苦心培养啦！”
　　 周建成起初关注美玉的神色既激愤又冷静，他这时忍俊不住粲然笑看着宋为民频频点头，不言而喻他对他这位老兄钦佩地叹为观止，“哼，我不管你这是不是口是心非！”他一语双关地敲打着，炯炯有神的目光重新正视起清心寡欲的美玉：“你必须做出积极地、很负责任的回答！不然，宋副市长批评的很对，你真的会受到严肃处分的！”
　　 你奶奶那根死腿的，你这不是明摆着“官逼民反”嘛？美玉激愤地差点破口大骂出来：“可是我——真的是一点思想准备都没有，一定说得很不成熟的！”宋为民更加兴奋地鼓励说：“没关系，没关系！你就当是蒲松龄在讲聊斋志异，姑妄言之姑听之，就是说错了也没关系！你看大家就等着你这个赫赫有名的大才女首开这个先河啦，你就快点讲吧！你再拖拖拉拉地耽误时间，就是形同图财害命嘛！”周建成同时有力地点点头，欣然赞同这位老狐狸大哥的这个决定。
　　 你奶奶那根死腿的，一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一个死夹钢的活阎王！看来我要不就此“抛砖引玉”一下，这个要命的鬼门关还真的过不去呢！美玉翻然有恃无恐地要求说：“好吧！不过我一个条件！”周建成哦一声皱起眉头忧虑重重。宋为民先看看周建成的神色，再惊奇地问美玉：“什么条件？”美玉说：“我一回答完这个问题，我不负责任何后果，我就退场回家！我还有点很要紧的私事！”周建成这才轻松地喜逐颜开起来，他和宋为民相机绽放的笑脸把于明起和整个会场都感染地粲然大笑起来。于明起义气冲天说：“什么私事？我能帮得忙吗？”美玉说：“嗨呀——那点小事，杀鸡焉用宰牛刀？”陈忠法嘿嘿嘿坏笑着站起来，指点着于明起津津乐道说：“我告诉你吧，美玉这点私事你于书记最能帮的上忙啦！她呀，从美丽的店里给扬帆预定了几件礼物，嘿嘿——啊——”他这时神经质地惊叫一声，久久地瞪着傻直的眼睛看着美玉哭笑不得——美玉在众目睽睽之下脚根未动，她摸起周建成的香烟盒冷不防地砸过去，十分准确地砸扁了他的灵嘴巧舌：“你奶奶那根死腿的，我用针缝上你这个坏书记的嘴！”宋为民第一个鼓掌喝彩不已：“好！好准头——”周建成不饰憎恶地一皱眉头一瞪眼，自宋为民以下的全会场顿时像面对着原子弹的威胁，一个个赶紧屏声敛气并正襟危坐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