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怀念老家的树(散文)
一
三姐家门口的大街上,不知什么时候长出一棵榆树。
去年夏天,偶然发现那棵不大的榆树上,居然结了些许榆钱,一串串浅绿色的榆钱挑在枝端,微风中,摇曳着,在墨绿色的叶片衬托下,娇嫩、招摇,仿佛古代酒店门前的酒旗。
“小垆低幌还遮掩,酒滴灰香似去年。”唐代陆龟蒙的诗作《和初冬偶作》中的况味涌上心头。这娇嫩的榆钱分明在挑战我的味蕾,在唤起我对老家无尽的思念。
多少年不见了,我像遇到了老朋友一般,“他乡遇故知”的那份欣喜无与伦比。便嚷嚷着要采来吃,三姐和八十多岁的老爹听说,二话没说,便急匆匆找来长竹竿、绳子、镰刀,准备给我采榆钱。他们的纵宠让我心里一热。看着爹熟练地用饱经沧桑的手把镰刀用绳子一圈圈绑在竹竿上,我眼睛濡湿,那份被娇惯的感觉再一次涌上心头。四十多岁的人了,像个被娇宠的孩子,心里满满的都是幸福,被人疼的感觉真是好过世间所有的福祉啊!
爹娴熟、熟悉的动作,三姐忙前忙后捡拾榆钱的身影,甜津津的榆钱……把我带会回童年那个熟悉的小院。
二
小时候,家家户户都有树,再清贫的人家,也不忘在家里植一抹绿油油的希望。一些爱花的人家,还不忘在门前的破瓦盆里栽上几棵一串红、指甲花或是步步登高,让这些温暖的色彩点亮沉闷的生活。
我家院子里栽有很多树,梧桐树、臭椿树、槐树、榆树、杨树一应俱全。春夏时节,绿树成荫,小小的院子像个小树林。
我爹娘也都喜欢花。最早,是娘养了很多花,废弃的盆盆罐罐都是娘的花盆,已记不起是些什么花,反正不是寻常的花,都是娘从亲戚家一棵棵讨来的。为了美观,也为了少占地土,娘让爹给扎了个木架,把所有的花都放在木架上。娘每日都会在花架前待上一会儿,要么浇水,要么施肥。棵棵花儿不负娘望,油光碧绿,娇艳欲滴,一派勃勃生机。一次,夜间下雨,肆虐的风吹塌了娘的花架,花盆连同花都摔得稀烂,那惨烈的场景不忍直视。自此,娘再也不养花。同样喜欢养花的我现在才理解娘伤不起的心情。
爹或许是吸取了娘的教训,更或许是土生土长的爹喜欢的本来就是一些土生土长的花,一串红是爹的最爱。不用怎么伺候,就会开得噼里啪啦,如火如荼,燃烧的火焰一般。或许是清苦的日子,太需要这片跳跃的火焰来温暖了吧?
其实,爹最上心的还是那些树,因为那些花虽然可以让爹开心,但是,这些树却能让爹不流泪。
三
每年一开春,爹都会在每棵树边刨一个坑,挑来在墙外沤了一冬的圈肥,用抓钩刨得如老鼠粪一般细细碎碎,然后根据照树的大小按比例施肥、浇水,等水干透后,再用土埋上。爹在做这些的时候,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做得一丝不苟。
每当从地里干活归来,爹都会坐在屋檐下的石台上,将疲倦的身体靠在石台边的梧桐树上,脱下鞋子磕掉里面的泥土,慈祥的目光在每一棵树上轻轻抚过,一遍一遍不忍收回,像是看着自己疼爱的孩子。
在爹千万次的回望中,春天,树上冒出一个个胖嘟嘟的嫩芽,在干枯粗糙的枝桠间躲躲闪闪像是树明亮的眼眸。一场春雨过后,树像得了什么消息,一夜间疯长,芽苞苞间抽出一个个嫩绿的枝条,在风中闪着光晃动着,仿佛让人看到大树蓬勃的生命在树干、树枝、树叶间涌流奔突。
再过些日子,该是树吸收了充足的阳光雨露和肥料的缘故吧,每棵树都在小院上空撑起一片碧绿,树枝在空中相拥相握,树根也在我家院子的地下相互缠绕,就像是我们相亲相爱的一家人,亲亲密密,不分彼此,和睦同居。
四
在爹一年年的精心照料下,一棵棵树伴随着我们姊妹几个也一天天长大。当大姐出落得美人儿一般的时候,提亲的人络绎不绝,忙碌的爹总不忘围着那棵粗壮的臭椿树绕上几圈,有时还用粗糙的手掌拍拍同样粗糙的树干,满眼都是欣慰。
大姐出嫁的时候,爹找人伐了那棵粗大的臭椿树,上百只“花蹦蹦”像一群受惊的孩子,慌乱地紧紧抱住轰然倒塌的树干;一簇簇美丽的“椿箍箍”(椿树花落后长成的嫩绿的种子),挨挨挤挤,像一群尾巴尖尖的小燕子掩藏在枝叶间。我们这些孩子忙得应接不暇,忙着捉“花蹦蹦”。“花蹦蹦”,又叫“花姑娘”、“椿蹦”,名字取得实在贴切,它蹦的时候的确美极,只见它绽开银灰色的翅膀,露出丝绸般的带有黑色斑点的艳丽的花衬衣,像是一个穿着花兜兜的调皮的小姑娘,一蹦一跳地在你眼前顽皮飞走,急得你心里痒痒的。捉的时候,需要把手笼起,猛然罩住。
忙着采摘“椿箍箍”是我们的另一件乐事。那一簇簇或翠绿或绿中有点带红的“椿箍箍”是我们女孩子的最爱。第一次有这么多的“椿箍箍”近在眼前,我们幸福得不知所措。快乐是需要分享的,我和妹妹呼朋唤友,一会儿的功夫,硕大的椿树上,所有的“椿箍箍”被我们席卷一空,要么绕成球状用线系住做成毽子来踢,要么攥在手里当道具晃着跳舞,我们玩得汗流浃背,忘乎所以。
滕南流传着这么一首儿歌:“椿树椿树王,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来好解板,我长长来穿衣裳。”臭椿树的使命已到。爹找来村里的木匠,在我家管吃,几天的功夫,椿树被木匠解成一片片雪白的板子,给大姐打了嫁妆。爹看着院子里涂着枣红色油漆的崭新的嫁妆,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我们欢喜之余,却心心念念那一群走散的“花蹦蹦”和再也不见的“椿箍箍”。
很久不见椿树了。今年六月份,在公园的林荫道上漫步时,路边的一只虫儿吸引了我的目光。我戴上眼镜,定睛看,欢喜的心差点跳出来,“快看!‘花蹦蹦’!”我对着儿子大喊。是椿树特有的气味吸引着它们,只要有椿树的地方就有它们的影子。我循着花蹦跳跃的方向看过去,一棵椿树就在路边,我飞快地跑过去,更大的惊喜让我不知所措,碗口般粗的树干上,一只只“花蹦蹦”两片银灰色的翅膀蓬起,像搭起一个小房子,密排在树干上。那是一棵开花的椿树,一树黄绿色的碎花,一大簇一大簇,星星点点。我仿佛看到花谢时簌簌一地的臭椿花,以及花落后结出的浅绿色的翅状荚果,成嘟噜成串,一大蓬一大蓬在深绿色的枝叶间垂坠着,沉甸甸的,美丽依然。我捡起落在地上的一枚羽状叶片,想起小时候拿叶柄处的大疙瘩敲小伙伴头皮玩耍的情景。臭椿生来就与众不同,每脱落一叶,叶柄就给树干留下一个硕大的疤痕,枝条上也是。我们称其“疙瘩栗子”,每每捡来一把,能玩上半天。
二姐、三姐出嫁的时候,爹又砍伐了家里的几棵杨树。本来绿树成荫的院子空荡荡的令人心慌。爹经常在那几个填平的树坑前走走停停,我分明看到爹眼中的不知是高兴还是不舍的复杂表情,就像他一直盼着孩子长大,长了了却又不得不一一送她们离开家一样,既欢喜又忧伤。
五
锅屋南边,是一棵槐树。花开时节,不大的槐树上挂满一树洁白的槐花,一串串,紫藤花儿一般,甜美的香味引来蝶飞蜂舞。
院子中间靠近压水井的地方,栽着一棵榆树。榆树上圆圆玉坠般的榆钱是我们小孩子每年最期待的。榆钱并不是每年都长得好,长得好的时候,榆树连叶子都不见,榆钱几片一撮,一串串榆钱挤满枝头,每一片榆钱都像极了古代的铜钱,它或许就是因此而得名的吧。听爹说,榆钱长势好的一年,麦子必定丰收。所以,不论大人还是孩子都盼望榆钱年年挤成串。撸一把,塞到嘴里,甜甜的、黏黏的,满口清香。
其时,摘榆钱成了我们最快乐的事。我家那棵榆树结实又不是很粗,歪歪扭扭,树皮凸凹不平,正适合攀爬。我们很小的时候,都是爹拿竿子绑了镰刀采给我们吃。要是爹不累,恰好心情也不错,还会爬上树给我们采。当我们渐渐长大时,我们经常自己爬上树去,先撸上一把填在嘴里,再折下一些枝子扔向在树下等急了的伙伴,大家一起大吃猛嚼一番,直至舌头都变成绿色,这才慢下来。忽然有人喊:“呀,怎么还有毛毛虫!”这个说:“坏了,我的也有。”那个说:“我的也有。”然后忙不迭地吐出嘴里的残渣,并一起后悔把毛毛虫吃到了肚子里。
六
我家最美的一棵树,要数堂屋门口那棵粗大的梧桐树。树干光滑,树冠如盖。
开花时节,紫色的梧桐花儿在院子上空云蒸霞蔚,美轮美奂。
花落的时候,沾满雨水或萎谢或饱满的梧桐花儿随风飘飘洒洒,屋顶上,院子里,胡同里,乃至我们的心里,都落满一层湿漉漉的梧桐花,宛若一首美丽而忧伤的诗。
后来,大门口的石板下,探出两个肥嘟嘟的芽儿,那憨态可掬的模样既不像草也不像花。是什么?在我们的翘首期待中,芽儿分蘖出数片毛茸茸的圆圆叶子。哈,原来是两棵梧桐树苗。我和妹妹几乎同时瞪大眼睛惊呼:“一定是它的孩子!”
梧桐树苗渐渐长大,树干光滑笔挺,树叶宽大如盖。和堂屋门口的那棵梧桐树一般模样。更可喜的是,两棵小梧桐树的叶子,每一片都荷叶般大小,在微风中荡起一个一个绿绿的波,让人心生“莲叶何田田”的错觉,美丽至极。
看似平静的土地下,该发生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感人故事啊!
七
如今,娘走了,爹也走了,院子也早已送给了大娘家的二哥。勤快的二嫂把院子改成菜园,种上了各色菜蔬,还养了一群鸡鸭鹅。小小的院子被打理得井井有条。
一畦畦韭菜、油菜、羊角葱油光碧绿,紫色的茄子、尖尖的或青或红的辣椒缀满枝丫,脆生生的黄瓜、芸豆挂满架,鸡鸭肥壮。
每次回家,二嫂都会采摘各样新鲜的蔬菜,并捉了院子里的大公鸡,让我带上。
恍惚中,我却梦里一般又回到那长满各样树木的小院。泪眼中,我看到树下爹给我们采摘榆钱的温暖情景。
我知道,这样的机会再也不会有了。我越来越怀念榆钱树下吃榆钱的幸福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