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记得自己是多大上的学。但我记得，我去上学的那一天鸡鸣之前，竟然下起雨来，因为要上学，子夜一过，我便兴奋地醒了。开始下雨，听到父亲嘟哝了一句：“这天气！”后来细品，语调里带着很黯淡的无奈。那时自己很小，当然不懂父亲的无奈，只是觉得父亲的轻叹包含着不好的味道，也便很宿命地想到，这雨对我会有什么尅相么？
　　 这个问题，直到高中毕业我也没有深入想过，因为那时侯自己有一点值得自豪，不管上了几年学，在同村的同龄伙伴中，自己是最早的高中毕业生，虽然深受当时教育环境影响，毕竟肚子里不全是杂草。于是，做了家乡学校的老师，天天可以记10分工分，月月有“工资”好拿，开始5元、不久变为7元、再后来涨到15元。想想，美死你！
　　 现在想来，自己那时真是眼睛看不到睫毛——近视极了。
　　 也许命运中只该做肉体凡胎，从出生以来，就没有远大目光，也没有高瞻远瞩过。第一天上学，早晨起来，雨依然在下，而且不小，心里就挽起一个疙瘩，觉得老天爷如此作恶，明知自己要上学，竟然如此不管不顾，这学如何上得？那时侯招生是在初春，年节过罢，油水捞尽，残酒喝干，再没有什么借口和想头了，该工作的工作，该种田的种田，该上学的上学。学校就开学，一年级也开始招生，时间多在正月十七或十八。但没有想到的是，等到我要上学，老天竟然下起雨来。天依旧寒冷，阴旮旯里尚有余雪，鸭子还能够在冰上漫步，你叫我怎么能够赤脚上学呢？家境贫困，甚至连一双胶鞋都没有。雨呀，路啊，叫我如何对付你？
　　 所以，吃早饭时很苦恼，有一种真不走运的感觉。不久，一位女教师到家，来领我去报到。她与我家毗邻，叫马长兰。母亲已经去世，父亲虽在，但患有哮喘，天气偶凉，满庄子回荡的都是咳嗽声。那时生活本就艰难，加上身体有病，日子过得恓惶，她父亲时常发火，对她常加打骂，认为她一个女孩子，不能接续香火。她的内心如有凄苦，就跑来跟我娘和大姐哭诉，一来二去，她就有些依恋我们家。她父亲心情好的时候，曾对我娘说：“她婶子，等我去后，俺家兰子就靠你啦！”因为她比我大姐小，所以，我们就叫她小姐。我上学后，小姐教我语文，她真正是我的启蒙老师。
　　 我撅着嘴。去上学，不至于挨淋，家里斗笠是有的，但没有可以蹅泥蹚水的鞋。
　　 正在我为之踌躇的时候，母亲不知从哪里找出一双鞋，而且竟然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一双鞋，一双油鞋。
　　 在我的印象中，与雨有关、经油油过而能用的器具，只有油纸伞，那是一种伞骨很多、排列很稠密的伞，顶上用纸糊就，再用桐油油，一遍，两遍，三遍，伞被油得清亮，如果想要什么样的色彩，可以用什么色彩涂饰，油画《毛主席去安源》中，他老人家带的就是一把红色油纸伞。那时侯，能够拥有这样一把伞，不光表明你富贵，而且显示你挺文化的。文化，那时虽然正经历它不该经历的遭遇，但在像我父亲、母亲这样的老百姓心里，文化，那是开在人间生活顶峰上的花朵，谁能够采撷到，谁就值得推许和仰慕。
　　 但我没有见到有哪个知识分子穿油鞋。那鞋面泛着银灰色，鞋帮非常坚硬，比生牛皮不差。鞋头尖尖的，像划子船，很是好笑。我那时虽小，不过五六岁光景，但因为要做学生，就要有文人的做派，怎么能穿这样分不出性别的鞋，于面子极不好看，又有辱斯文。于是我在内心里便挣扎着拒绝。但目前吓唬我说，要不穿这鞋，那学就没法上了。我终于禁不住学习的诱惑，无奈而磨磨蹭蹭地把脚装进船一般的油鞋里。
　　 雨点密密绵绵地敲打着我和小姐的斗笠，声声如鼓而又连绵。路上已很泥泞，油鞋又很咬泥，一脚踩下去总是粘得很紧。一路上，小姐拉着我的手，当我吃力地抬脚拔鞋时，她总是把她的力量灌注进我的胳膊，再传导到我的腿脚，于是，我走起来非常稳当，也分外有力，未停一步地走进学校，走进文化殿堂。
　　 后来，小朋友混熟了，他们非但没有笑话那油鞋，反而都很好奇，争着试穿，个个惊叹：“呀，好暖和！”是的，那油鞋是棉鞋，就是为着冬天防水防寒。于是，我为自己有这样一双暖和的油鞋而自豪。
　　 春暖花开时节，暖融融的油鞋不能再穿，母亲就把它刷刷，凉干。这时去仔细欣赏它，才发现，鞋是千层底，细密的针脚显示出做鞋人女红的高超。纳好之后，再钉上鞋钉，前掌钉三排，后跟钉两排。那钉用黄铜铸就，形状大小仿佛乳头一般。然后将做好的鞋帮周周正正地绱到鞋底上。最后的工序就是“油”。油是桐油，在我们这里，平原上不出这种油，大别山里产。桐子成熟，打落下来，除去果皮，敲开果壳，便剥出果仁，果仁儿小巧如桔瓣，经过一道道工序处理，最后上到油榨上榨，桐油就被生产出来。它弥散着浓郁的香味，清亮中沁出金黄，防水防腐，经它油过的东西黄澄澄的，敲起来当当响。后来自己能够读懂诗词，听见古乐府《苏小小歌》吟道：“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不知道这种油壁车是不是用桐油油的。但我穿过的那双油鞋确实是桐油油的，它色彩不呈金黄，那是时间淘洗的缘故。母亲跟我说，油鞋是姥姥的陪嫁。这更让我惊诧，原来我是穿着姥姥的鞋走上我的文化之路。
　　 人生的道路往往如此，充满了定数和变数。上学第一天落的那场雨，对我来说，应该算是不幸和凄寒。但正是因为它，我得到了我的小姐——我的启蒙老师的搀扶，让我在风雨路上充满了力量，而且走得十分稳当。也正是因为它，我又得到一双油鞋，一双防雨而又温暖的油鞋，并且是姥姥的珍贵的遗产。我就是因为穿上它，才踏破学习路上第一次、第二次……乃至无数次的不幸和凄寒，走进学校，走上讲台，一路走到今天。
　　 小姐已经儿孙满堂，以前的事大概已经忘了。但我记得。后来读过一本书，写到草原上的马兰花，在艰难困苦中她能够坚韧不拔。从此，在我心里，小姐便叫着马兰花。
　　 油鞋也因那时未受珍惜，早不知被遗弃到哪里了。但它却印在我的心路上，风雨霜雪，永不变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