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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我不知道你是谁(短篇小说)


作者:程多宝 秀才,1405.85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4177发表时间:2016-10-12 16:16:02
摘要:《解放军文艺》2016年10期


   从干休所派出的那辆军用吉普,在驻军医院停车场刚一停稳,马南征忽地想起来,出门时过于匆忙,上午收到的那封信,居然还搁在客厅的茶几上。唉,父亲这次突然住院,让他的确是慌了神,好多个到了手边的事,硬是没想起来。
   那是一封从陌生地址寄来的信。看到最后,才知道是父亲一个老部下寄来的,只是这位老部下,一直也没听父亲说过,马南征自己也几无印象,如果是的话,也是失散多年的吧。一开始,马南征也没有要拆开那封信的念头。近年把,父亲身体一直走下坡路,瘦得只有一小把把,扶他起来的时候,如同拎起一只鸟儿,让做儿子的心里真不好受。这次一住进医院,个把月就没出院的迹象,时好时坏的那种状况,让他这些天来都没安生过。
   万一,这封信里说的是个好消息呢?这对于父亲的心情,肯定是有帮助的。母亲去世这些年来,父亲一直独守在他的一人世界里,那份孤独让做儿子的看了也心疼。好在前些年,好说歹说才说通了,这才给老人家请了个保姆。这次,他自己还特地请了长假,赶来护理病重的父亲。
   马南征当时还想呢,改革开放有些年头了,一般家境的城镇人家都通上了电话,像父亲所在的干休所地处的这个城市,早有人用起了大哥大电话,随身带着拿在手里如同大砖头似的,看起来真有点威武;就是他自己,腰里也别了个BB传呼机。到了这年月,依托着写信这种通信方式,这寄信之人如果不在偏远农村,那也是到了一定岁数;况且直接把信寄到了干休所而且收信人指名是父亲马群,马南征心里就有点嘀咕了:担心又是一个上门找麻烦的。
   于是,马南征就自作主张地拆了信。还真让他猜着了,寄信人还真有事相求,大意是想请N省军分区的马群司令,给他们县民政局写封信证明一个事:自己早年干八路的时候,的确是有过一段跟在他马拴子参谋长屁股后面打日本鬼子的经历。
   信纸也就那么薄薄的两张,字写得有些潦草,本就不长的篇幅,一大半内容多是责怪自己当年没有照顾好首长的身体,说是首长的肠胃被小日本打坏了之后,当时没有调养好,这几十年里,他一直忏悔着简直是罪该万死……那口气如同检讨书似的。这封信里还夹着张照片,一看就是个一脸苦瓜相的农村汉子,估计年岁并不一定比父亲大,但岁数相貌比父亲看着还要苍老。马南征匆匆扫了一眼,信的内容没大记住,只是后面的那个署名让他的眼睛停顿了一下。
   “小李子?”那封信被随手一丢之间,马南征不经意间笑了笑:还有你这样的署名的?小李子?父亲几十年枪林弹雨下来,单是与小日本就耗了八个年头,手下的小李子,怕总不是你一个人吧?你这个老部下也是,想请我父亲信上帮着说道说道,可自己连个大名都不署,你就那么自信?报了个小李子的名,我父亲就能记得起来?
   马群从N省军区司令员位置上提前退了下来,的确是身体原因;那些身子骨还是原装的,哪个不是还在位置上活蹦乱跳的?就自己成了个药罐子,泡在医院这些天,人是闲下了,脑瓜子却在任游八方:与当年一起报名参加八路的那十几个小伙伴相比,如今能保住一条命,就是天大的造化。自己刚到队伍上连个大名也没有,跨过长江进军大西南那会,首长们还是马拴子马拴子地喊着,只是后来有次,刘邓首长说了,马上全国都要解放了,咱们解放军的军官,特别是你们团级以上的,名字可不能再这样土里吧叽的,那样会让地主老财们看不起咱们,将来与外国交流时,哪不让洋人看咱的笑话?于是,他马拴子就请人参谋着,这才改了现在的名字。这一路下来,官至省军区司令正军职离休,自己当初也是想都不敢想的。那年月的枪炮子弹,过些天就来一道,一道道的密如筛眼,能过得了这把鬼门关一样的枪弹筛子,哪个不是九死一生?要是与那年头的自己老单位——八路军129师772团的那帮营级干部们相比,自己倒也算是亏,这个亏不是官位坐不上去,而是自己这个不争气的身子,还没到退下来的年龄杠子,就不得不退了。要不然,快要熬到1988年授街了,自己怎么说也能授个少将的军衔。
   人老了就是不中用,何况这身子骨还不争气。唉,这破身子,这大半辈子都挺过来了,就是文革中遭了不少罪,再一折腾还真有点耗不住。这回,怕是熬不过去这一关了。望着床架上的吊瓶,马群喘上一口大气都很费劲,就这么一咳嗽,这才看见儿子已轻手轻脚地坐在床前,眼窝里一副询问的神色。
   一开始,马南征也没有告诉父亲那封信的意思。医生再三告诫过:老爷子这个病真不好说,身体的老底子太薄了,又是从战争年代带过来的,透支得厉害,一直没有休生养息过,眼下,情感上不能受强烈刺激……
   医生的话说了一箩筐,马南征也知道这些,可看着父亲躺在病床上的样子,心里总想找一些宽慰的话。那些话语说出来的时候,父亲也没有丝毫的回应,往往他这边说了半晌,床上的那头一点反应也没有。就这么一不溜神,话题还是扯到了那封信上。
   一提到那封信,马群咳嗽了一声,整个人算是活了:“哪个小李子?他人呢?”
   马南征知道自己这下惹麻烦了,因为这悖于医生的告诫,而且父亲这些年来,特别是离休退了下来之后,常念叨的就是跟随自己打天下的那些杳无音讯的老部下。那种苦苦寻觅的打听,海底捞针般的滋味。要是谁帮他打听到了一个,对他来说就是如同当年打了个大胜仗一般。看着父亲的眼里射出一丝久违的光亮,马南征这才把信上的内容草草地说了个大概。
   之所以这样,根本原因是那封信,他的确是没怎么看。那个“小李子”提的条件也过于苛刻:抗战过去了这么多年,小日本投降都40多年过去了,你让一个病中老人搜肠刮肚地回想几十年前发生的战事,还要为你作证担保,有你这样当部下的?
   “这个小李子,到底是谁……看他信上说,我这身体没调理好,居然还与他有关?”这么一来,本是个好意,到头来还真是给父亲添了个堵。
   马群嘀咕了一声:小李子?还真不知道他是谁?你回去,把那封信找来……
   只这一句,不再有什么下文了。似乎这就是一道命令。马南征只好匆匆起身。眼下,父亲想要办的事,只要不是登梯子上天摘月亮,其他的一百个也要答应。毕竟,父亲的病症到了晚期,而这一致命的伤处就是肠胃那一带。
   “原来,父亲的肠胃,是让日本鬼子的机枪扫坏的。难怪回回看他吃药,如同受刑似的。”上中学时,马南征有次溜进了父亲的办公室里,在那本厚如砖块一样的《陆军第XX军军史》上,看到了这样的一行文字:1942年,太行七分区参谋长马拴子,在七环村伏击日寇的一场战斗中,腹部中4枪,肠子断破竟有15处之多……
  
   二
   清静的病房里,马群与这个“小李子”较上了劲。脑壳里早就晕乎乎了,好长一会儿,一个不速之客的脸蛋儿朝他笑着,有点儿云里雾里的。
   莫非,就是他——李秋生?你这个小李子,驴鸡巴戳的,刚到我这儿来报到那会,个子还没锹把子高。马群哼了一声,像是定了定神。
   护士闪了进来,问:“首长,您要找谁?”
   李秋生。
   哪个李秋生?
   这事与你没关系,你问这个干什么?马群懒得理睬小护士,自顾儿想再睡会儿。心里纠结了一会,还是没睡着,就这样在床上僵着,脑子里时而清醒时而迷糊,那个叫李秋生的小个子兵,从1942年的那个深秋,一步步地向他走来……
   李秋生前来报到的那会,换句话说,还是名叫马拴子的太行七分区参谋长马群,第一次见到李秋生时,心头还真窝着一团火。李秋生不是主动报名参加八路的,他是被村人骂得没脸在村上待了,这才勉强答应扛枪打鬼子的。
   “堂堂七尺男人,做人窝囊到这种田地,活顶一张人皮吗不是?有种你就找小日本报仇去!你现在倒好,看你这个熊样,就是给你一挺机关枪,把你这一百来斤一脚踹进小鬼子窝里,你他妈的要是还不敢开火?那留着你在这人世上做什么?要知道,你的爹娘还有你家的房屋,那可都是小鬼子一把火给烧了个干净,你李秋生不都是亲眼看到了吗?”
   马拴子朝他咆哮的时候,李秋生也是一声不吭,一副三拳打不出一声闷屁的样子。这样的一副熊样,哪个班排自然也不想要他。打起仗来抵不了屁用不说,弄不好一仗下来,要是给日本鬼子俘虏了,哪个班排能丢得起这个脸?于是,马拴子也不想再与他费口舌了,这样一个新兵的去留问题,本来也轮不到他这个当参谋长的操心。
   没过些天,马拴子居然在分区开会时碰上了他,这才知道李秋生分进了炊事班。那个连的连长委屈地向参谋长敬礼汇报说:李秋生现在进步了,以前在家连一只鸡也没杀过,现在,看到有的同志牺牲在抗日战场上,他自个儿的胆子也壮了。据他有次表态说,日本人猪都不如,要是现在谁能拖过来一头野猪,他也敢上前捅它几刀。
   连长说着这话的时候,对面的马拴子没有一点赞许的表情。也难怪,连队伙食清淡如水,别说杀猪,连一只耗子也难碰到,宰杀牲畜那还不是纸上谈兵?于是,连长给自己打了个圆场,“这个小李子,眼下也只能这样了,在炊事班忙活着,多少也是为抗日尽一份力嘛。”
   放进炊事班里,也不能说不上战场啊。要是这仗打到节骨眼上,别说炊事班伙夫,就是我这个参谋长就是七分区司令政委也得上一线往前冲啊不是?这样的兵放在七分区,时间长了也不是个事。要趁早安排他上战场,要不然,以后战斗激烈了残酷了,哪里还有时间让炊事班在那里一门心思埋锅做饭?一仗下来,要是人都打光了,你做的饭是给人吃还是给鬼吃?马拴子脸色真的不好看了:“这个熊兵,要是不让他见一回人血,以后上了战场还不是尿了裤子?”
   于是,这个连长就主动向参谋长请求,要一次主攻之类的任务。马拴子白了他一眼,小日本眼下正在势头上,我们的战略是集中优势兵力,各个歼灭敌人。要是与小日本硬拼的话,这点家底早晚也要败光了,这些毕竟都是长征下来的,将来可是革命的火种呢。
   好在小鬼子可不听他马拴子的。没过些日子,一场针对太行七分区的九路围攻,说来就来了。
   那一仗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一天一夜的恶战,日本人像是吃了伟哥似的,齐刷刷地往这边扑来,就好像八路军手里的枪,真的是烧火棍一样。在马拴子的眼里,对面的日军如同一大片随风狂舞的青纱帐,刚割倒一拨就嚎叫着上来一批,等到第二天拂晓,也记不清打退了日本人的多少次进攻了,两家这时才有了想喘口气的样子。这一天一宿折腾下来,小日本在山坡上丢下了成片的死尸,马拴子的队伍也损伤过半。
   也就是这时,马拴子才感到,剩下的这些人,确实饿得不行了。
   李秋生就在这时,一步步走进了马拴子的眼帘。
   四十多年过去了,马群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李秋生和他挑过来的一担饭菜:主食是馒头,副食是盐水土豆;没有汤,也没有饭勺盆盘之类。这要是在往日,一双双脏兮兮的手,还有帽子什么的,早就把箩筐里的吃食抢得见了底啦。
   那是李秋生当兵以来,第一次挑着饭菜往阵地上送。阵地位置虽说常常变换,但只要一说出来,在他脑子里早已是轻车熟路。当他气喘吁吁地看到马拴子之时,整个人都傻了一般:衣服焦糊的马参谋长,只有眼睛和牙齿还是白的,整个人如同从地里刚刚扒出的一只灰不溜秋的土豆,瘫坐在地上,半天也没说出一句话。
   与李秋生一起送饭的还有四五个炊事兵,当他们停下担子时这才发现,阵地上的兵员所剩无几,大多数的兵们或卧或躺在阵地前沿,什么样的姿势都有,任你怎么喊叫也醒不过来,地上的血都凝固成了一条发黑的溪流,好多兵的身子都浑身凉透了,硬绑绑的横在那儿。李秋生这才知道,这些好小伙子们,就这么说走就走了,爹娘都没见上最后一面。这一切都是小日本作的孽。“小日本,我操你八辈祖宗!好好的,你待在家里过你自己的日子不好吗?干嘛要到我们中国来杀人掠地奸女放火?你看看,这一仗下来,又添多少白骨又垒多少新坟?他们都饿了一天了,连我们送来的馒头还有土豆,都没来得及啃上一口!”
   李秋生的眼泪说有就有了。他一个劲地往口袋里塞着馒头,爬到堑壕之外,抱起一个兵的头颅,就往人家的嘴里塞着馒头。见这个不吃,他就连忙再挪一步,抱起了另一个兵。那些兵的眼睛永远也不想睁开,没有一个愿意吃他送来的吃食。李秋生呜地一声蹲在地上大哭起来,哥哥呀兄弟呀一样地怪叫着,谁也止不住。许是哭够了,他像是想起来了什么,一转身爬回堑壕,把那一担箩筐里的馒头与土豆一捧捧地掏出来,往堑壕内外的死人堆里抛洒着,如同亡人出殡时挥洒的纸钱,甚至连那些绞杀在一起阵亡的敌我双方的尸体里,也落下了李秋生扔下的馒头和土豆。
   谁也没有想到,就在李秋生面前不远的几十米处,一名被炸断了双腿的日本兵苏醒了。于是,一串恶毒的火舌朝着哭喊的李秋生扑了过来。
   还是有人想到了,这个人就是马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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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一起扛过枪上过战场,在枪林弹雨中一起浴血奋战过的战士,他们之间的情谊不是寻常人能够体会得到的。光阴流转,那些记忆早已深深镌刻在心灵上,只需要一个小小的引子就能让人置身现场。这篇小说通过一个老抗日将领与自己曾经的属下的一些纠葛入笔,将当年先辈们为了国家安定与敌人战斗的惨烈但悲壮的事迹再现出来。即将撒手人寰的将领马群收到昔日属下小李子的一封求助书信,让他写信向当地政府证明自己并非小人,曾经在战场上并未犯错,因为那一点所谓的过错直接影响到了他以及子女的一生命运。文章在马群的回忆中循序渐进,通过几个叫小李子的人物构成战争时期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情。马群身负旧伤,终是撒手人寰,小李子未能见老首长最后一面,只能怀着一颗愧疚但又感恩的心面对,后安然离世。 小说利用插叙补叙的手法,穿梭于当下与往昔,剥离一个个人物,再现旧事。我不知道你是谁,但我知道你为了谁。这句话也是小说的核心,如今国泰民安,正是由当年那些先辈们鲜血与生命换来的,他们可以不是谁,但他们都是为了国家与人民。 很有内涵的一篇小说,欣赏,荐阅!【编辑:一朵怜幽】【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016101317】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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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一朵怜幽        2016-10-12 17:14:37
  问候程老师,感谢赐稿,秋祺。
没有什么比相信更像爱。
2 楼        文友:纷飞的雪        2016-10-14 12:03:38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您赐稿流年,祝创作愉快 !
只是女子,侍奉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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