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开过之后，我的窗外再也没有别的花要开了。我的办公室在二楼，门向东，窗朝西，窗外是一堵墙，墙外是半亩池塘。池塘里是新旧的苇丛。池水不见清澈，城里的池塘你何时见过清澈。我的窗总是要关上的，多年的酒糟味趁着西风侵我的窗。今春酒厂要搬迁，我喜出望外。我可以打开我的窗去看夕阳和月光的暖了。
　　 我一直喜欢站在窗下看窗外，尽管那里一片贫瘠。我总在想像里把它描摹得很美好。那半亩池塘，若水清澈，苇俊秀，鱼儿肥，莲叶田田。池边有垂柳数朵，再栽上桃花，植上月季芙蓉或海棠，我定想着那便是瑶池了。想象里，我是这样的希望她美好。趟在床上，早上能看到朝阳，傍晚能看到落日，夜半依然能看到月亮和星星。盛在这样近四十平米的居室里，我舞着清风明月。忙完工作之后，我便回来，坐在窗前，看看窗外凋敝的半亩池塘，想想过往里的那一些美好，敲敲键盘，吟诵几句志摩，或大江东去。这一天，就这样的过去了。过得那么有成就感。
　　 新楼落成之后，大家都去了北楼，同事一个劲的鼓捣我也去。北楼一切都在新里，房子还能抗震，人多热闹。我没答应，可能是习惯了。感觉在这里，有一种陶哥的采菊东篱的怡然。所以我不舍。同事还说，你真憨啊，别人争都挣不来，你装作没事样。我只是浅笑，这哪里是你的房。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说不定哪天，一纸调令就走了。许是走进了不惑，便不想再惑。
　　 大学刚毕业时，两个人睡在一间不足五平米的小屋里，吃喝拉撒都能挺得过来。每到周末，骑着车还要带着一个她。去几十里外的老家。风雨里，都走得那么轻松自在。现在，一个人那么大一间办公室，我还要什么需求矣。朋友说，你的心态真好。我说，不是我的心态多好，是时间给了我一定的宽度。当年，我在偏远里，何尝没有一股忧怨。那时有怎样的一腔冲天豪气。曾经设想，有一天我有钱了。在城市最繁华的地段，我要买一栋大房子，把我的父母接来，把我的岳父岳母也接来。让他们过一过上层人的生活。现在想来，那时真是天真。凭你这个职业，凭你这份真诚，你又能得瑟到哪儿去。结婚的时候，我没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更没太多好的家具。一台黑白电视，娶回家不到一年，因为孩子的奶粉，便不得不下嫁与人。
　　 老婆总说，跟了你这么多年。要么屁颠屁颠的跟后面跑，要么坐着你的破自行车一路能上来下去几十回。现在觉得，亏欠孩子和老婆真是太多了。当年，若是她要嫁给了别人，肯定会过比我给她好得多的生活。谁想，她竟能这般死心塌地的跟着我一辈子。必定过来了，是时间让我们这样一天天的过来了。过来就好，当年我还怕过不来呢。
　　 九十年代初，我不知怎么就做老师了，做的没有一点荣光。那时，老师多不吃香。刚毕业时，有熟人介绍女朋友，说是纱厂的。听说我是老师，连见一面的机会都不给。每次回家，都是远远躲着去。村里一年小青梅，人家考了个戴大盖帽的职业。每次回，有专车接送。有人闭地里指手画脚，看人家丫混的。还有一邻居，财校毕业，分在乡政府工作。那份气宇轩昂的壮烈，让整个村庄都光芒万丈。每逢年节，人家大提小提的鸡鱼肉蛋，大包小包的山珍海品，老远就有村里人出来迎送。凭我那点微薄的一百块钱工资，我不知能给父母买点什么？那时，单位有一间房给你就不错了。要不是住的公房，怕那时连自己都无法安放。
　　 物质是缺了点，然而精神很享受。我说我们是一群阿Q。上街买菜，不敢与人讲价。一转身别人就可能会说，馊先生。说的我脸一阵铁青。现在想来，我们这群人真的很了不起，当年若不是师范类提前招生，我们的队伍中不知要出多少英才。记得刚毕业第二年，乡里召开教师节庆祝大会，学校安排我去发言。可能是初生牛犊原因吧，我的发言虎虎生威，洋洋洒洒千言，唤起无数次掌声，那一次我在全乡出尽了风头。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破学校里，还有这样一个能说会道的家伙。我觉得那些话是说到老师心坎里去了，说的大家心潮澎湃，浩气长存。第二年第三年，我是再没了发言的机会。只因那次发言，言辞太过真实和激烈。同事说我牛，同行说我牛，连学生都说我牛。我真的不知道自己牛在哪？无怪乎，说了几句真话。只不过这些话，大家没有机会说罢了。
　　 后来，时间拉开了自己的长度。我的好多同事都作鸟兽散样的一个个离开。有亲奔亲，有朋奔朋，大多寻了高枝。我却留了下来。谁也想不到，在那个极其偏僻的乡下，一留就是十五年。后来，还是后来。每每遇见好朋友，总会说，怎么还在那？我笑笑说，有感情了，一切都还过得去。我总喜欢说那句话，过得去就好。我有我的小院子，我有我的梧桐树，我有我的声情并茂的课堂，我有我的一向信任我听从我尊敬我的一届届学子。够了，过得去就够了。
　　 十年河东，十年河西。没想到政策会来的那么好，有那么快，要选优秀教师进城。可能是安于现状的平淡生活将我习惯，我仿佛没了当年与天斗与地斗的气壮山河的激情。起初，我没了一点信心。我怀疑这个物欲灿烂的时代，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好事会摊上我。多少人向我发起猛攻，撺掇我再去做一尝试。有朋友诳语，这一次你不取，天理难容。我只是笑。若按天理，当年我就不该被发配到这么个荒远的地方来。按天理，当年招干的时候千军万马中异军突起的我，不会被善意谎言哄进什么所谓的人才库。我不太相信天理，现在我只相信我自己。朋友说，当年，如果你敢于舍弃自己的面子，舍得自己的票子，你早就……我一阵讪笑。我对朋友说，我什么都能丢，我不能丢人。
　　 真的要好好感谢辛老师，是他的一席话让我解冻了那份僵化的凡心。凡事都要去试，就像踢球。你只有去踢，就有百分之五十的希望，否则这辈子你一次机会都没有。果真老天厚我，我竟能以全县第四名的好成绩进了别人都想进而进不去的城。但愿，那不是一座围城。走那天，我有太多的不舍。舍不得，那个偏远里度我多年的时光。舍不得那个盛满我简单真实又快乐的小院子。十五年，我想那里有我无法计数的脚步。那里的每一棵草，每一树花。什么时候开花，什么时候结果。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几间教室，几棵横梁，几块脊瓦。我都能如数家珍。我害怕，在另一个地方我会迷失方向。我害怕，看到那么多的美好，我会贪得无厌。我怕城里的霓虹和繁华，静不下我那一颗曾经翻江倒海的内心。原本认为，时间只有长度。没想到，它还有那样让人想不起来的宽度。
　　 政策好了，教师的地位和待遇天天向上。好多人因此羡慕起这个职业来，当年那些改行误入“歧途”的几个同事，见了面还不无幽默的说笑。还是老兄有眼光，竟能预知老九也有翻身时。我依然微笑，差不多就行，过得去就好。不知他们是不是真的听懂，只看他们胡乱的点头。
　　 我一向认为，时间里什么都过得去。因为，时间能容得下一切。朋友的那句说说，一直搅扰我好多天。是谁把光阴剪成了烟花，一瞬间，看尽繁华。
　　 窗外，雨已停。
　　 我看池塘里的水花，一朵接一朵，别样的美好。阳光下，一群苇一群鸭正在失去自我的嬉闹。这个夏天注定又是一个莺歌燕舞的好时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