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疼】一个现代祥林嫂的疼(散文)
“老汉,要抢救吗?医生让签病危抢救单。”弟媳嘶着嗓子问。
她举着手机,滚泪不住线得掉。
“临终抢救,无非是出于人道关怀。主治医生说,对于我们的老汉,没有多大意思了。你弟和你妹,也都说不用了……当着妈的面,征求一下老大的意见。”
妈!她吐出一个字,就泣不成声。
即将失去父亲的恐慌,一浪又一浪,在她的心海中奔突。
一
大女子,哭啥子嘛。
老背时的,就剩一口气了。抢救,不过是拖时间。与其痛苦,还不如早点儿解脱……
磨他自己,也是磨你们当儿女的。
饭不吃,水不喝,水果不张口,药一进嘴就吐……你们又不要我插手,我看着揪心啦。
68床,林婆婆说,她活了84,各大医院如同流动的“家”,也还是第一遭瞧见这么德性怪又死要面子的病人。
郑大爷真是有福之人。那个一扎一个准的李护士,哪一次来不笑哈哈地夸上几句。偌大个老人病区,就数69床人气旺,哪天都围着三四个亲人。不扯远了,就你家儿媳,那贴心,那细心,千里挑一……
老背时的,听着受用,面子也挣足了,就不好生将息,由着性子干,成天价东想西想,乱发脾气,夜夜闹腾,精气神也垮了。
一年来,为给他治病,全家人麻子打哈欠总动员——成都,上海,宁波,梓潼,绵阳,兜圈子,出力又花钱。要我说,三个儿女个个孝顺。
老妈一数落,嗓门就高了八度,一时竟续不上气了。
救,还是顺天意?妈,你拿主意。她逮住时机,隔空抛出一句。
降颅压,消水肿,清肺痰,输蛋白,补高钾……葫芦瓢似得,这病按下去,那病又浮上来。梓潼县中院转绵阳市三院,神经外科转到老人病全科,主治医生摇头,大医院又不收,还救哪门子?
一身病,命里又没救星……整颗头被钉住了,像一只上了刑罚的泥鳅,只有四肢摇来摆去。怨只怨,他年少时造业多。临了,还受这些罪,儿女们也跟着受累,何时才是个头?
顺其自然。到时候,你们几姊妹,不准哭哭滴滴的。
两次病危,父亲不都挺过来了?他想活,他没活够……妈,慈悲为怀的你,就别——尊重生命,是学佛之人最起码的伦理底线。
她吞下了后半句,静静地端着手机,静静地听旧事,一任泪水滑落。
其实,老妈变调的嗓音,压抑的悲戚,知母莫如女,她又何尝听不出来?老妈决堤的苦水,定然已洗遍了她那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然,那一张纵横交错的老脸和巧辩的硬嘴,却波澜不惊。
老妈的泪,隔着千山万水,作为长女的她擦拭不了。老妈的疼,她又如何分摊呢?近五十年婚姻生活中的那些隐忍、明理、慈善、解人意的女性品质,难道就被生活的苦与疼,碾成了泪渣,磨成了齑粉?
不,她的老妈,绝不是这样的。但,在生死大限面前,参透佛法的她咋会如此淡定,高冷?
她伸出的左手,徒然地垂了下来。
你爸又吐血了……嘟嘟嘟,电话挂了。
可,老妈纷飞的絮语,像春蚕吃桑叶,细微而切近,萦回于她的耳畔。
二
老妈成了“祥林嫂”,是一场不成事故的事件促成的。
去年深秋,因粒子术后复查,老两口来宁波大女儿家小住。
夜半,窝在客厅的她,听到惊叫就奔进主卧,正迎上惊魂未定的老妈扶着颤巍巍的父亲进厕所。
你妈,大惊小怪的。我见不得。父亲黑嘴冻脸地说了一句。
你种了粒子,不能摔跤。医嘱也当耳旁风。不是我提留着裤子跑得快,哼,后果不定怎样。
原来,父亲尿急,梦儿糊涂地下了床,重心不稳地倒向了床头柜……上厕所的老妈冲回卧室,及时扶起了他。
虚惊一场,老两口却又打起了嘴仗。
爸爸,你上厕所,一定要叫我们。
烦逑人得很。我又不是犯人!父亲一把抓过被子捂住了头。像一对鼓噪的麻雀,我最讨厌你们俩了。
没事了,妈妈,你也睡吧。别吵着萍妹和小妹,她们刚下飞机。
不行。我得告诉她们。出个啥事,我可承担不起。老妈旋开她,自顾自地上了阁楼。
凌晨三点,一家人聚在客厅,听老妈讲——
他要窝尿,我让他等一下。他都不听,撑起身子,就栽倒葱……我顺手一拉……才,才没摔着……
嗯,真没摔着。萍妹应了声。
我就顺手……拉起来了……
憋一下都不行……想想都后怕。
老妈说一句,顿两顿。她们回应一二,以示宽慰。
水热了,要气,菜咸了,要骂,药苦了,藏在牙缝里……
妈妈,打住,你快成祥林嫂了。
屁话!我四老姆子,孝子顺女,倔老伴,我咋就是祥林嫂?老妈又是一阵嚷。
老爷子,一点也不让人消停。姐姐带他去检查,他咋就不听话,非要半夜三更看急诊?我们刚回老家,又飞过来……小妹的话分明带了埋怨。
她苦笑,却不自辩。长时的缺席,与亲人隔膜日深。近几年回家,陪伴双亲,也就个把月。父亲发病,她和小弟又坚持手术,违了他的意,又添了一层堵。父亲不信任她,老妈不亲近她,都在情理之中。
她默默地陪坐在灯影里,目光在老妈和姊妹疲惫的脸上逡巡着,找不到落点。
三更雨,一叶叶,一声声。夜,一滴一滴地缩短。围坐在她自己的家里,她却感受了一种局外人的疏离与疼。
疼老妈,疼萍妹,疼小妹,她疼每一个人。可她,却安抚不了所有疼痛的心。
父亲到哪里治病,她们就奔向那里。老妈、萍妹和小妹,须臾不离左右。
喂饭,穿衣,擤鼻涕,擦身子,刮胡子……七十四岁的父亲,被宠成了老顽童。
腿脚不灵便的老妈,神经绷得一日紧似一日,絮叨也一日胜一日。
然,父亲病体的痛,精神的空,心里的疼,却谁也帮不了他。
脑膜瘤,不爱行动。脑萎缩,只爱独处。肺心病,不得吸烟。话,越说越简省。人,越活越孤独。经书,越抄越迷惘……每天一个短信,每周一个电话,于病中的父亲,能解几分痛?
爸爸……她一起溜,老妈也跟回了主卧。
父亲侧身蜷曲,细脖上围着孙女赶织的围脖,右手臂垂在床沿。
柔光下,秀眉舒展,面容安详,嘴角微撅着。
一个受活罪的老顽童。刀子嘴菩萨心的老妈,抢过棉质方巾,轻覆在了那裸着的手臂上。
三
阿弥陀佛……夜雨淅沥,抽泣的她只迷迷瞪瞪地复读四个字。
姐……父亲走了。小妹抽泣着报了丧。
没有插管,没有伤痕,没有痛苦,走得很安详。
2016年10月14日6点18分,父亲睡过去了。
父亲,他等不住了!
父亲,你就真得等不住了!
你唯一的儿子,最懂你却最不被待见的大女,人在归途,心已回家。
最乖的孙女,最贤的儿媳,最疼的小女,还有最善的护工……父亲,他们,为你送了终。
往生,是痛苦的涅槃。天堂没有痛苦。父亲,你安心上路。
观音会,有佛接引,你爸走得好!老妈说,不哭!不该哭!不准哭!
老妈跪在蒲团上,静静地焚香,静静地诵经……
她也不哭,只隔着时空,遥遥地跟诵——阿弥陀佛。
一叶叶,一声声。谁的泪在飞?人间有殇,苍天也悲泪。
疼,滚着泪,以一缕破茧而出的佛光度化了她,也度化她的老妈——祥林嫂。
“近五十年的那些隐忍、明理、解人意的女性品质,被生活的疼磨成齑粉?”这是一份久想和独想的抒发,上升成一份对人生的参禅,一种自设的领悟,挥洒着成长、成熟、阅历的后表达。
用鲁迅先生笔下的人物“祥林嫂”作比方,直逼近母亲执著的爱,而母亲这份执著的爱在作者的心中,是一份血肉相联的疼。而这份疼,就是母亲性情中携带那几分悲剧性元素的爱。作者在文中表达出特别尊重和万分同情,充分体现了作者深邃地理解父母的相濡以沫之情。
亲情、真情美版之作。问心无愧之任,问心无愧之作。
如今,老爸去了天堂,但愿那里不再有病痛,他得以安息。
真情而感人的文字,读到心疼。
雁子节哀!
你这篇,这不是文字,这是你的真情流淌,是你的伤亲泪水!
你还记得我那篇《叶落归根》吗?去年我老父年底走后,百日祭里我写的,那不是文字,是我心里流出来的血……
人,最后都要走这条路的。只是路上的过程不一样。
人都要受苦,不受苦的人没有。我们的老父亲,受苦了。他们走了,其实,是脱离了苦海!真的!雁子,你懂的……
这样的真情之作,我不宜多说。在这样的文字下面,任何安慰你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唯有为升入天堂的老父亲祈福!唯有为活着的亲人祝福!珍惜亲情,弥足珍贵!过好活着的每一天。
雁子,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