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到秋天，娘的腰身就像籽粒饱满的谷穗越弯越低，沉重的呼吸声像家里那辆陈旧的架子车又粗又重。于是，我的心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扯得生疼生疼，有时竟会心疼得，情不自禁地潸然泪下。可是，娘不像我那般多愁善感，她性格坚强，从来不会向困难弯腰，更不会向辛劳妥协。每当我打电话问娘：娘，您生活得怎样？她总说家里一切都挺好，吩咐我不要太牵挂家里。有时怕我担心上火，就跟我隐瞒真情，封锁消息。比如：前年国庆节前后，村里修路，娘不小心，脚被石板砸伤了，砸得血管都粘连了，可是她就是不跟我说。拄着一根木棍喂养牲口，给父亲做饭，剥玉米皮，至今留下了后遗症。再比如：今年刚立秋，娘的嗓子长了疱疹，疼的脖子都转不了，打针输液二十多天才好转。可是我每次打电话问她，她都回答挺好的，还一再嘱咐我吃好穿暖照顾好自己。唉，我那吃苦耐劳的娘呀，多大的困难你总是默默独自承受，不想麻烦自己的儿女。
　　 寒霜酷暑，春去秋来，岁月给娘的脸上刻画了多少深深浅浅的沧桑。娘衰老得真快，快得出乎我的意料之外。接二连三的大病，使娘的记忆力像秋天的树叶落了一层又一层，做事经常丢三落四，可是娘却牢牢地记住了三个儿女的电话号码。不管我们的号码变了又变，只要我们打过一次，每隔两三天娘都会准确无误地打过来。原来我以为娘的记忆力真好，直到我有一次给娘收拾屋子，发现床头柜上放着一个小本子，里面一笔一划地记着我们兄妹几个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原来如此！
　　 其实，娘是个文盲，斗大的字不识一箩筐，但是娘竟然会写几个儿女的名字，而且还写得工工整整。我问娘什么时候学会了写字？娘就像腼腆的小姑娘般红了脸，不好意思地从书柜下翻出一个侄子用过的旧本子来。我翻开一看，哇！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们的名字，还有侄子的名字——侄子今年秋天到外地上学了。
　　 娘确实老了，还有点迷信。有天夜里，娘做了一个不好的梦，第二天竟然急得满嘴起了大泡，疼得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我知道后嗔怪娘自己没事找罪受。娘说：前天晚上我梦见你生病住院做手术，心里那个着急呀，哭了好一会。哭醒后觉得这个梦不吉利，想给你打电话又怕你紧张，所以一直提心吊胆地坐到天亮，没想到刚好的嗓子又起泡了……
　　 娘在电话那头不好意思地笑了，我却捏着手机，心里翻江倒海般，忍不住热泪横流：只有自己的亲娘，才跟儿女连心连肺呀！大约十天前，早上我刚起床洗刷完毕，娘的电话就打过来了，一开口就问我过得好不好？有啥事没？我当时没心没肺地笑娘：你的女儿我除了吃、吃了睡，还能有啥事？娘在电话那边说：那我就放心了，放心了。你要自己照顾好自己啊！我去地里干活了。
　　 国庆节我回家，一进院落，满院都是娘丰收的成果；豌豆枝枝蔓蔓缀满了屋檐，高大的梨树上一个个半红的梨子则躲闪着水汪汪的笑脸欲说还羞，金灿灿的玉米棒子挂满了梨树杏树桃树，像一条长龙盘踞在院落。娘很细心，大个儿的玉米棒子用玉米皮扎起来连接成一朵儿、一朵儿的，或挂或码成一米高的柱儿，一垄垄的排成两行，排得整整齐齐，干净利落。小个儿的则干脆揪掉皮子，用网袋装起来，一层层地码到屋檐下。娘看着玉米棒子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脸上写满骄傲和满足。
　　 秋寒露重，娘的旧疾在秋夜里格外严重，大把大把的药片吃进娘的嘴里，苦在我的心上。娘咳了整整一夜，我的心碎了一地。早晨，天还未亮，娘爬了起来，窸窸窣窣地打开一个纸包，摇醒我说：“这些钱你拿去花吧，这是我昨天取的养老金，你别再亏了自己，看你瘦成啥样了！”
　　 我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哦！娘啊，我的傻娘，你心里只有儿女，什么时候才能为自己着想呢！
　　 娘在儿女的身上犯傻，在生活中却又勤俭成习，走在路上看见掉下的麦穗呀，大豆呀，玉米粒什么的，不管多忙，娘都会捡起来揣到兜里。所以我每次给娘洗衣服，习惯了挨个搜娘的衣兜，把藏在角角落落的粮食粒儿抖干净了，再洗。可娘在大事上一点也不犯傻，而且很慷慨。今年秋天，村里传来通知要沿沙地边修一条八米宽的水泥路连通滨河路。此时正是玉米抽穗的时候，乡亲们看着即将丰收的庄稼，心里有一百个不情愿。娘说：修路是好事情，俗话说，有了路才致富，我第一个举双手赞成。说罢，娘毫不犹豫地踏进自家的地，率先挥刀砍起了玉米。
　　 在这条路上，我家的占地面积最多，好多双眼睛都巴巴地望着娘的举动。如果娘反对，那条路就无法如期开工。娘一动手，乡亲们纷纷学样，跳进自家地里砍起玉米来。就这样，路在娘的带动下修了起来。
　　 吃过晚饭，娘非要拉我去看新修的水泥路。我心里暗笑，我在外面工作了那么多年，大中小城市里的路看得可多了。路是让车和人走的，有什么看头？何况外面黑咕隆咚的，一条乡间的路有什么好看的。可娘笑了，笑得像个天真的孩子，满脸都是得意：我们的政府对农民真是太好了，前几年农民盖房，政府给钱补贴；农民养羊，政府给钱盖羊圈，还给买羊仔；今年不仅给修了路，还在地头装了太阳能的路灯，隔五十米一盏，可亮了。
　　 拗不过娘的盛情，我只好跟在娘身后。走在宽阔笔直的水泥路上，雪亮的路灯将周围的一切照得如同白昼。秋收已基本结束，偶尔有懒惰人家的玉米杆还长在地里。一阵风过，那些玉米杆伸出枯黄的手臂，似乎在灯光斜影里悠悠起舞，给肃穆的田野添了几分滑稽、活泼的亮色。附近，河道里传来机械隆隆的轰鸣声，那是筑路工人在加班加点地抢修滨河路。稍远处，河面上渔火点点，水天一色，分不清哪是灯火，哪是星星。有光柱子斜落在娘那平和安详的脸上，把娘佝偻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我理解娘的开心。往常，在这条弯弯曲曲的小路上，窄窄的小路仅仅容一辆架子车通过，有机械也用不上，干活只能靠人力车。患有关节炎的娘可没少在这条路上受罪，不知挥洒了多少娘的血汗。特别是秋天庄稼浇水时节，用土筑成的田埂一不小心就决堤裂口子，娘常常是趟一身露水浸一裤脚水，顶着满天星斗在那条渠畔上来回跑到天亮。北方的秋天温差很大，夜凉如水，水寒砌骨。每次浇完地，娘的两只脚丫都是又红又肿，回来用热水泡大半个小时才缓过劲来。娘指着新修的水渠对我说：看见没？现在干活、浇水可方便了，只要把安装的闸板一提一放，渠口都不用堵了。拉东西呀更方便了，只要把车开进地里直接往车上放就行了，再不用背啊，驮的，干活轻松多了，省了一大半力。
　　 国家为老百姓所做的这一切，娘是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要是国家规定的政策，娘绝不会有丝毫的质疑和拒绝。今年春天，大队传达了一个通知，说一个在县上工作的村人为了给咱村谋福利给方便，在县上要了一个乡村硬化路的指标，但是路基占用的土地是无偿征用的，就是在原来的路基基础上加宽两米，如果大家同意，立马开工修路。娘一听二话不说，表示除了水渠之外，还愿意让出一米来加宽路基。
　　 这条路经过的占用面积也是我们家的比别家的都多，当娘和四大妈表示自愿让地之后，路还是如期开工了。尽管前面几家为土地是无偿征用而闹的不可开交，但是一看占地最多的娘和四大妈答应了，也不好再说什么了。这条路又很快的畅通了。可惜，这条路修好不到半年，几场秋雨过后，就已经塌方的塌方，散的散，一片狼藉。后来据知情人透露，这条路其实是在国家的硬化规划当中，土地也不是无偿征用的。娘的善良就这样轻易地被人利用了。
　　 昨天，又接到大队通知，为了保证路路畅通无阻，早日将我们这片区域融合进旅游规划之中，这条路将在原来的基础上再拓宽两米，和沙地的那条路联通起来，形成环湖旅游区的网点。
　　 我戏谑地问娘：这次你还举双手赞成吗？
　　 娘没有回答，只是憨憨地笑了。
　　 深蓝的天空下，秋日的阳光给娘镀上了一层黄土高原特有的颜色，那么明亮，那么祥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