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五月的早晨，白花花的太阳光从高楼大厦顶端滑落下来，在坑坑洼洼的巷道上溅了一地。这是一条悠长悠长的小巷，巷道两旁都是些做生意的门面，其中又以按摩洗头店居多，美其名曰“来得公司”。每到晚上，按摩洗头店门口都会坐着一个或是好几个丁香一样穿着短裙的姑娘。“来得、来得，这里有小姑娘伢。”老板娘们几乎众口一词。“来得公司”就这么叫开了。天亮以后，淫靡的气息被晨风吹得荡然无存，这条巷子又摇身一变，成为一个异常喧闹的露天菜场。
　　 一个皮肤白皙的中年男人挑着两篓鸡蛋，迎着朝阳兴冲冲从远处赶来。中年男人名叫唐白，是个土生土长的农村人。他自幼家境贫寒，勉强只读了个高中，辍学后搬过砖、送过水、摆过摊，而且还混了上十年保安。眼看四十在望，依然还是个一事无成的老光棍。不过，他也有个特长，就是爱好画画。据说，他有天深夜画了一只青蛙，那只青蛙居然趁他打盹的工夫从纸上跳了出来，蹦到屋后的小池塘里和另外一只母青蛙谈恋爱去了，而且那只母青蛙后来还怀了孕。这事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反正无从考证。
　　 现在的唐白连保安也不想做了，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早厌倦了当狗的日子，想混点名堂出来给大伙瞧瞧。有人劝他去上“星光大道”，也有人劝他去参加“中国达人秀”，还有人劝他去报名“非诚勿扰”，但都被他一一ｐａｓｓ了，因为他还有一项更惊人的创举——用脚在大街上画画，画出《水浒传》里的一百零八将。他要把宋江画成人妖，把武松画成充气娃娃，他要做一名蜚声海内外的大画家。他是这么想的，也就这么干了。
　　 今年一开年，他不顾家人的强烈反对，来到城里租了间房，尝试着在大街上用脚画画。他的这一奇葩举动确实吸引到不少人，就连当地报社和电视台的一些记者们都被惊动了，纷纷对他进行采访报道；其相关视频甚至被传放到网上，引起网友们的广泛讨论：有人认为高手果然在民间，像唐白这样身怀绝技的人已经不多，理应受到有关部门的高度重视；有人认为当今社会异常浮躁，一些别有用心者为博取大众眼球而不惜绞尽脑汁，这种行为极不可取；还有人认为，一个用手都没画出名气的人，用脚又能翻出什么花样？再说，他并未失去双手，犯不着这么折腾自己。
　　 谴责的声音大大超过支持的声音，唐白感觉好似被人迎头泼了盆冷水，一百零八将才只画完八将，便草草收场。这八幅画后来被他撕成一格一格的豆腐块，全用来擦屁股了。痛定思痛之后，他决定放弃初衷，去脚踏实地地做点小本生意。
　　 唐白来到露天菜场后，随便找了个空位，卸下肩头担子，将扁担横放在地，一屁股坐上去，接着又解下腰间小喇叭，拿在手里叽哩哇啦叫唤起来：“来来来，瞧一瞧看一看！正宗新鲜土鸡蛋，伢们吃了能考上上海复旦，大人吃了做生意利润翻番，老人吃了保证身体不瘫痪。哎——快来买快来看呐！”
　　 唐白正叫得欢实，冷不防听到一旁传来粗重的喘息声，扭头一看，原来是邻居武大挑担烧饼在他身侧停下了。武大肩上还斜挎着个老旧的黄布包包，里面鼓鼓囊囊的，不知到底塞着些什么破烂玩意。武大放下担子，凑到唐白摊前粗声粗气地问：“喂，老唐！最近的鸡蛋生意怎么样？”
　　 武大小两口是去年底搬来的租户，和唐白住一个楼层，门挨门。武大长得五大三粗，凶神恶煞，看上去活脱脱像个屠夫；而他的老婆英莲却生得娇俏玲珑，眉目之间顾盼生辉，任谁看了都会忍不住想入非非。这让唐白心里愤愤不平，觉得大白菜都让猪给拱了。其实唐白这些年也不是没交过女朋友，可要么不是他嫌人家太丑太胖，就是人家嫌他没车没房，就像一首网络歌曲中唱的那样：“你没有车你没有房，你还想结婚当新郎？”这首歌唐白每听一次，都会气得当场吐血。唐白最后交的一个女友是在做保安期间认识的，和他一起同居八年，后来却跟一个秃顶的守门大爷结婚了。起初，唐白完全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几度打算跳楼自杀；可一想到自己把别人老婆睡了八年，似乎白白捡了个大便宜，他又感到有些沾沾自喜起来。
　　 “操些瞎鸡巴心，你把自己的生意做好就行了！”唐白不悦地白了武大一眼。
　　 “你这人有点不清白吧？我是看你进一篓鸡蛋个把月都卖不完，恨不得卖生蛆，好心好意来关心你。你倒好！像条疯狗，逮谁都想咬上两口！”武大笑了，露出一口被烟熏黑的龅牙。
　　 “走走走，你跟我远些发财，别尽在这儿瞎扯淡！”唐白火了，朝他一番吹胡子瞪眼，又继续扬起喇叭吆喝起来，“卖鸡蛋喽！正宗新鲜土鸡蛋，一块钱一个！机会难得，要买的赶紧了啊！”
　　 武大不屑地摇摇头，随即“刷”地一下拉开布包，从中取出一只大喇叭，毫不示弱地叫开了：“烧饼！卖烧饼！一个烧饼五毛钱，两个烧饼当早点。烧饼、烧饼，卖烧饼——”
　　 武大的嗓门粗犷，不像唐白细声细气的，他这么一嚷，完全将唐白的吆喝声给淹没了。唐白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冲上前就将他的喇叭开关给摁了。
　　 “我说老武，你非要在这里跟我唱对台戏是吧？”
　　 “哎！你卖你的鸡蛋，我卖我的烧饼，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你管得着么？”
　　 “我是管不着，可你把我吵得头昏脑胀，我这生意还怎么做？”
　　 武大的牛脾气也“唆”地蹿上来了，他猛地从包包里掏出一把小锤，有点结结巴巴地道：“你你你——信不信我把这两篓鸡蛋都跟你锤了！”
　　 唐白没有一点儿惧色，反而一脸讥笑：“哈哈！卖烧饼还带把破锤子，我看你真是病得不轻！”
　　 “带锤子又不犯法，要你管？不怕告诉你，老子没卖烧饼之前，就是卖锤子的！”武大的脖子高高扬起，看上去就像头倔强的老牛。
　　 眼看唐白和武大起了争执，本来还在四周讨价还价的顾客全都蜂拥过来，将他俩团团围在了中间。唐白的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将手朝武大一指，大声说道：“你今天有种就来锤！你要敢锤，我把‘唐’字倒着写！”
　　 “好好好，老子今天就锤的你看哈！”武大上前一步，弯腰劈腿，扬起小锤“啪”一下便将蛋篓里的一只鸡蛋给锤破了，“老子锤了，么样？”
　　 唐白愣了好半天才回过神来：“我日你姆妈！你还真锤呀？一个鸡蛋一块钱，赶紧赔！少一分我都不答应！”
　　 “赔？我赔你两个烧饼！”武大嘿嘿一笑，拿起两个烧饼“嗖”地朝唐白的蛋篓甩去。不等唐白反应过来，武大已挑上担子，拔开人群，大摇大摆地离去。
　　 唐白顿时有些哭笑不得，两个烧饼刚好能抵一只鸡蛋钱，算是两不相欠。想到这里也没啥生意好做，他便打算穿乡去卖。见围观者仍意犹未尽不想撤离，唐白遂狠狠地朝他们瞪了一眼：“看么事看？再看我就要收门票了！”
　　
　　 二
　　 早晨的“来得公司”，几乎每一家都大门紧闭，小姐们是属蚊子的，偏爱在晚上出来觅食吸血。唐白路过这些紧闭的店门时，不免会多看上几眼，想到那些涂脂抹粉、姿态妖娆的女人，他的心便会“突突”地跳个不停，仿若一只不安的小鹿在体内狼奔豕突。
　　 每到晚上，当唐白躺在租房那张老旧的席梦思床上时，寂寞和孤独就像春天的野草般在他心里疯长。他会想起白天见过的那些标致的娘们，光鲜亮丽的外衣里裹着的或胖或瘦的肉体；他会想起她们走动时像流水般柔美的线条，以及从她们身上散发出来的丝丝幽香；他会想起她们嘤嘤的轻笑，甚至有时是不经意的一个白眼，一个“噗哧”的屁声，都能令他回味无穷。
　　 他想他一定得抽空去照顾下“来得公司”的生意，以此证明他是活生生的男人。哪怕赔上几篓子鸡蛋，哪怕染上爱滋病，哪怕出门就被车撞死，总之他一定要去。
　　 唐白还没吃早餐，蛋篓里现成有武大献上的烧饼，唐白不吃白不吃，吃了也不白吃。
　　 唐白带着鄙夷的眼神拿起一个烧饼，狠狠撕咬一口。——咦？松松软软像是撞在奶嘴上，还真他妈好吃！难怪武大的生意越做越好，马上都准备找门面开店了。
　　 唐白一边吃着烧饼一边走，不知不觉就挑着蛋篓穿了几条巷子，可沿途竟无人问津，这让他一点成就感都没有，好比中国队在球场上踢满九十分钟仍破门乏术。但唐白却并未打算放弃，球赛还有黑色三分钟呢，奇迹往往在绝望中诞生。
　　 阳光渐渐火辣起来，就像脚底放了盆燃烧的碳炉，这鬼天气，是要把人煮成油焖大虾的节奏！五月就不应该有这么热。叫你乱砍乱伐，乱排乱放！现在生态破坏了吧？环境污染了吧？全球变暖了吧？雾霾像日本鬼子般把我们包围了吧？唐白愤愤地想。
　　 他感到浑身烦躁，有气无力，连吸进嘴里的空气都是热的，好似在微波炉里炖过一般。他的腿脚开始酸软，舌根泛起苦味，他扬起袖子揩了一把额头的汗水，将蛋篓轻放在路边的树荫底下，打算好好歇息一番。
　　 就在这时，一个身穿碎花色旗袍的女子，迈着轻盈的步伐，屁股一扭两扭地慢慢向他走来。
　　 她看起来年约二十七八岁，身材高挑，长发在脑后盘起，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能照见周围的景物；脸蛋白白净净充满光泽，像煮熟的土鸡蛋刚剥去皮似的；饱满的胸脯，浑圆的臀部，水蛇般灵活的纤腰，硬是被碎花旗袍紧紧裹成一个“Ｓ”型。
　　 唐白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噎，用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人家，涎水都快要流出来了。他想像着和她搭讪的情景，然后他们互留手机号与ＱＱ，他们在花前月下浪漫幽会，他们渐渐步入婚姻殿堂，她的肚子也一天一天大了起来……
　　 “哎，师傅！”女子拿一只玉手在他面前挥了挥，立刻将他从梦想带回到现实世界，“你大白天的发么呆呀？我是想问你，这鸡蛋到底怎么卖？”
　　 “哦哦，你要买蛋是吧？”唐白浑身像被人打了鸡血似的，立刻变得精神抖擞起来，“妹子我跟你说，这鸡蛋一般卖的别人一块二一个，你是美女可以打八折，一块钱一个给你算了。正宗新鲜土鸡蛋，帅哥吃了不捣乱，美女吃了不长斑，夫妻吃了合家欢，二奶吃了不挨砖……”
　　 女子“噗哧”一笑，连忙打断他的话：“师傅你也太逗了！不过说真的，你这鸡蛋看起来还是蛮新鲜的，就是稍微有点贵，还能再便宜点不？”
　　 “那，你想便宜多少咧？”唐白对美女向来没有抵抗力，他的头已经有些晕晕乎乎，跟喝醉酒似的，若不是怕撞破那两篓鸡蛋，他真想借势倒在女子怀里，然后瞪大眼睛，给她一个最深情的凝望。
　　 “人家说想要发不离八，八毛钱一个卖给我行不行？”
　　 唐白没料到对方会这么抠门，不由得夸张地瘪瘪嘴：“妹子，八毛钱我连进都进不回来哩！哥做点生意也不容易，你总不能让我亏本呀对吧？你到底想买几个？”
　　 “我……我只想买半个，可以不？”女子怯怯地问。
　　 “啊？！”唐白不禁傻了眼，“半个我怎么卖法？要不你喀找把刀来，把鸡蛋从中间一切——咳！那另外半边还有谁要啊？”
　　 唐白长这么大，从没听说过有谁买鸡蛋只买半个的，这女人若不是存心刁难，就是大脑缺根筋。
　　 女子闻言，顿时面红耳赤，一个劲地小声嘟哝着：“人家主要是想买回喀敷面，一个又嫌多了，太浪费……人家就是要半个嘛，你卖不卖拉倒！”
　　 “嚯！你还真是小气他妈给小气开门——小气到家了！”唐白简直欲哭无泪。他凝着眉头思虑片刻，忽然猛地一拍后脑勺：“对了！我篓子里刚好还有一个破蛋，你要不嫌弃，就拿喀吧，算我白送你了。”
　　 “这蛋新鲜不？”女子蹲下身来，仔细端详着那只连蛋清都溢出来的破蛋，一脸的犹疑不定。
　　 “你看你这人，白送给你还挑三拣四的！实话告诉你吧，这蛋是刚才一个神经病用锤子锤的，我向你保证，百分之百新鲜！”唐白几乎是信誓旦旦地说道。他不怕人家说他是坏蛋，就怕人家说他卖的是坏蛋。
　　 “好，就信你一回！这个破蛋我要了，而且钱也会一分不少地付给你。”女子终于下定决心，爽快地说道。
　　 见对方执意要付钱，唐白虽颇感意外，但也并不推辞。他用塑料袋将破蛋装好，在袋口打个结，小心翼翼地交给对方。
　　 女子面无表情地将塑料袋勾在手上，然后掏出钱包，从中拈出一张红毛爷爷朝唐白递去：“找钱。”
　　 “这——”唐白微皱着眉头，面露尴尬之色，“美女，没、没零钱吗？”
　　 “你找不找？”女子挺不耐烦。
　　 “好好好！我找、我找。”
　　 女子接过唐白找的钱，抿嘴一笑，转身就走，竟比来时的速度不知道快了多少倍。唐白觉得有点蹊跷，待女子走远，便拿起这张百元钞票眯缝着眼睛迎着太阳照啊照的。这时，碰巧有个脸色蜡黄的中年妇女路过这里，见他这副滑稽模样，忍不住停下脚步问：“哎！你这么大个人，不会连真钱假钱都分不出来吧？”
　　 唐白怪不好意思地冲中年妇女咧嘴一笑：“大姐，你不晓得，我昨日打了一夜的麻将，眼睛有点花……”
　　 “你递给我看看。”中年妇女显得很热心。
　　 唐白满怀期待地将钱递上，中年妇女接过来斜着晃了晃，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右下角的１００不变色，这钱绝对是假的！”
　　 “啊？！”唐白这下子急了，“大姐，麻烦您帮我照着这两篓鸡蛋，她人应该还没走远，我得赶紧喀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