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在城里买了房，我问附近有没有河流。孩子说有，还算清澈，就是离城中心远了点。有河流，就不算远。我说。孩子笑着看我，不知我的话是怎样的一种逻辑。
　　 小时候，家门前有一条河，叫苇河。河不宽，长满了苇。一开始就叫它苇河，现在还是，只是很少有人再叫起，因为没了苇。它连接着房舍前后的三个大汪塘，看上去就似村庄的脐带。这条河，一直没有一个中规中矩的名字。可我就是喜欢。不只是我，还有我的父老乡亲。我喜欢它的波光粼粼，它的草木葱茏，它的鱼翔浅底，它的芦花盛开……我是在这条河边长大了的，即便我走得再远，我都不会忘记这条河流。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话说得一点没错。一河苇子，是这条河留在我记忆深处最美的风景。夏秋里，她就像一条白白的玉带绕着村庄。从山前，似乎能一直绵延到山后。这一河苇，多是用来苫盖房子。余下的，便是用来编织斗篷和鱼篓。许多年，村里人就是靠这条河发家致富。
　　 最喜芦芽初长时那一份情态，肉肉的芽，就像雨后春笋，一起钻出松软的土。青草儿也随着阳光的暖，一丛丛、一簇簇破土而出。上学堂的路上，我们总要踮起脚尖，去欣赏从土里生长出来的优美。不多久，苇的叶子便齐刷刷地长出来，长成一河桶的绿。河水清且涟猗，不只是能看到底，更多是能看到水底的游鱼和小蝌蚪。蝌蚪不是很多，是非常多。一片片，一阵阵，一窝窝，黑压压的接连不断。高空里看，整条河就像一幅水墨画卷。鱼也多，它们与蝌蚪并肩着游走。
　　 一放学，我们就去河边割猪草。一边割猪草，一边与它们嬉闹。渴了，就饮苇河里的水，河水清冽而甘甜，滑过喉，润过肺，能让你好几天都畅快淋漓。见我们去饮水，鱼儿们也都围过来，比赛着欢天喜地地吐着泡。河水荡漾着我们的影子，也荡漾着我们的欢声笑语。一边割着草，一边用苇叶裹成笛，能吹出一片片响亮来。整条河流，流淌着一串串悠扬的笛声。那是一个多么令人留连的场所，那里铺满着我们无拘无束的童真童趣。就是现在，想起儿时这一河的笛声，心里就会高兴地殷殷想哭。
　　 夏日的苇塘是我们的最爱。在那里，洗澡、抓鱼、捉迷藏、寻蝉蜕……苇塘最初是蛙的天下，也是蝉的天下，接着便是我们的天下。清晨起来，沿着河岸走，能看到许多蝉连同它的衣缀在苇叶上，远看就像苇开出的一朵朵花。那时蝉也多，多得整个夏天都是蝉声。去湖地里偷拾麦穗，常被看护的二大爷和三老爹追赶。苇丛是我们最好的隐蔽之所，在那里，我们常和那些老爷们斗智斗勇。要是遇到追赶，第一时间我们就要跑进苇塘里。抓不到，看护人就站在岸边骂，我们就躲在苇丛里唱歌。鱼是多了去，馋了的时候，就拿一只网或竹筛子去苇塘，任意一条沟渠里，都能绰到三五斤。没有网，我们常用割菜的篮子绰鱼，每每也能大获而归。
　　 小时候，没进过澡堂，也无需进澡堂，因为那一河水就是一个最天然的大澡堂。夏天的夜晚，听着蛙鸣蝉唱，我们有时候能洗到夜深人静。白日里，更不要说，想多会去洗，就多会儿去洗。有时一大早起来，也要窜进河里刺一两个艋子。然后，清清爽爽的去学校。
　　 苇河里有荷花，有菱角，还有荸荠。它们开出的花，生动一条河塘。连同岸边的小米饭、麻雀屎、曲木菜、凤苗秧……那条河流就会呈现出五彩缤纷般的美艳。
　　 如果一个城市没了水，那就不算是一个城市。如果一个村庄没了水，那也不配叫做村庄。然而近些年，即便有了水，有了河流，也不曾看见那一池池的清澈。离开家乡快二十年，家乡给我的印象却越来越不好。村子几近荒凉，汪塘早干枯，河塘没了苇，也没了荷，一河的臭烘烘。没了水系，就像没了血液流动。原先的炊烟和狗吠，都成了一种静默。石桥还在，苔藓老旧。河塘与村庄，就像一个沧桑的老者，不只是瘦小许多，更多是再没了精气神。每看一次，似乎都要伤心一次。这一生，似乎没有太多的奢求。我只要我的家乡，还是儿时一样的山清水秀，儿时一样的鱼肥苇美。然而，已经回不去。
　　 十年前，我就在城里买了房。那时城还小，就因为喜欢河流，才把房址选在城河岸边。十多年里，我从未看到河里有鱼，岸边有草。仿佛只图它是一条河，一条还能勾起我思念的一条河。好多次，妻子吵着要搬回老家去。我说，要回也得等到退了休。即便回去了，我们也不再能找到小时候那样一个干净的地方，那样一池单纯的清澈了。
　　 儿子买了房，在新城区，位置还不错。楼后是一条不太宽阔的河流，河里没有苇，也没有荷，只有稀疏的杂草和一朵朵鱼儿吐出的水花。有河流就好，这样的环境里，不该奢求的更多。
　　 这么多年里，我只想找一条干净的河流去爱，爱她就像爱我的家乡，爱我自己。
　　
　　 请许我一池清澈
　　 江南水好。听说，我便急着去。
　　 走过文德桥，走过蔡家塘桥，走过山塘桥……我并没寻得一处清澈。
　　 在蔡家塘桥的栏杆外，站了很久。我看到一位钓者，和一弯钩。那人似乎很认真，坐在苇塘的隐蔽处。稠嘟嘟的水波里，只见着水面上飘来的几行苍绿色的浮物。说不清那东西是什么，只有浑浊。偶尔，几个泡沫泛起。那人高兴，提钩。忽有一尾鱼儿，呆窝在钩头。仿佛还没睡醒，一脸的倦态和愁容。那不是我小时候，曾见过的一种最美的小青鱼吗?怎么越看越觉得陌生了呢？大头，细尾，身子瘦弱，像个早产儿。问钓者，这里鱼能吃否？那人答，我欲钓回家里养。忽然，心里一阵喜。这样的岁月里，难得还能有这样一位钓者。仿佛有太多的谢意，不知因谁？
　　 水做的江南，本以为处处清澈见底的。可这一次远行，并没有看到那一池的底究竟在哪儿？
　　 我住的城，是一座不大的小城。进城的时候，专挑了一处有河流的地方。我总觉得，有水的地方才有灵气，才像个家的样子。刚进城，城还小，它只躲在偏远里。那河虽不甚宽广，必定满生着草和苇，偶尔有鱼来来去去。初见，心便欢喜得不行。后来，城扩大了，居住的人越来越多。城大，原本该高兴。不想，那条河从此再也看不见了清澈。草没了，更不见有鱼儿游。”钓者“一说，仿佛早是遥远里的事。后来，阵阵腥臊味爬上岸，撞开人家的门。呆在这样的城，似乎已经厌倦，更多是后悔。后悔当初，怎么偏要选一条绿水做成的河流呢？
　　 那可是县城的一条母亲河啊！看着，心揪得生疼。
　　 去哪儿寻找一条清澈的河流呢？我真有点迷惘了。
　　 人说江南好，江南有鸟语花香，有泠泠水声，有沿河铺开的楼台殿阁和美景。你信与不信，反正我是信了。
　　 我是冒着雨来江南的，我想在这样烟雨飘飘的季节里，找一池属于自己的江南。去秦淮河，我被那儿的热闹惊艳了。花花绿绿拥挤着的人流，是江南给我的姹紫嫣红的好。人头攒动处，我看秦淮仿佛盛唐。掬一捧秦淮的水声，差点儿晕眩。那么有名的一朵秦淮，就觉有一层厚重的脂粉气还没来得及散尽。我心坎里朱自清样的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呢，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呢？看着，没敢游。第二天，便急匆匆地往南赶。
　　 枫桥下的运河里，有船娘的笑脸和橹声，很好看，也好听。这一切，似乎不是我想要的。看过张继醉过的河道，我找不到属于我的枫桥夜泊里的美。我失望了，梦似乎有些儿碎。心底的江南，一夜间，似乎比想象里更有些儿远。乘船，去山塘街。一路行人，一路水声，一路烟雨。两岸吊脚的楼台，翘在烟雨里，有一种淡墨后的朦胧美。雨在水中，开着细碎的花。那水花儿本该开得灿烂，像一个个江南女子的笑脸。偏觉那一起一伏浓绿里，却有几分淡淡的愁绪。更不是想象里，要溅起的一朵朵白。上岸，躲到一条小巷的酒肆里。隔着窗，要一碗酒。然后，一个人默读起雨水敲打小巷石板的声音。那声音脆生生的，很好听。时不时，有女子踏着石板路走来，真真觉得这是一条戴望舒样的雨巷了。看着，读着，方觉这一刻，自己真的是属于江南的了。
　　 雨停，学着江南人踩响石板路。一阵笑声里，竟忘了自己是在江南。人来人往中，或许我留给她的只能是一个背影。顺着水流，去看一条河，那从天堂里流来的汩汩清澈，瞬间被化作半河晦暗。好不容易积攒着的一份兴致，此刻再也寻不见。
　　 到哪儿去寻找自己想要的那份清澈啊？此时，我真要彻底迷茫了。
　　 睡在苏州河边，那夜我忍不住思念起小时候的故乡来。
　　 一直以为，故乡是个偏远又极其贫穷的地方。想走出来，便是要逃。许是很多人和我一样，欲找一处繁华，安顿自己。转了那么多的山水，反倒觉得还是那里好。那里有儿时的清净，更有儿时的清澈，虽然只剩一片自然的底色。小时候，山沟里流淌出来的水声，现在依然响彻耳鼓，那是怎样的一份水声啊！仿佛每一朵浪花，击打出来的都是一簇簇银白着的响亮。那里的山泉水，带着草药的清香。滑过喉，淌过胃，能让人五脏六腑都通透明了。那里每一处池塘，几乎都是见着底的，鱼虾满塘，草盛苗肥。我是喝着那山泉水长大的，我能感觉到那是有生来最美的遇见。然而，不知怎么就忘本了呢?
　　 听说，那里正在搞开发，好多地方早已没了旧时的模样。
　　 很想再回到从前去，很想再聆听一遍那哗哗流淌的水声。只可惜，再也回不去。
　　 请许我一池清澈，让我的一颗心不曾流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