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灯怎么还没亮？”坐在车库门前的母亲指指小区里过道对面的路灯，扭过头问海东。
　　 “外面现在还早着呢！”海东说，“今天是阴天，看着像是不早了，其实这会儿也不过5点多一点吧！”
　　 母亲已经是90岁高龄的人了，过去半年连续两次中风之后，身体恢复情况不是十分理想——没有半身不遂就已经是天大的幸事了，而几尽丧失独立行走的能力，则完全在海东和他几个哥哥姐姐的预料之中。——都是什么年龄的人了？比如说一棵树到了这样的阶段，还难免空心枯枝掉皮呢，何况说是人呢？而拿人说话，她昔日的同事、邻居、亲戚、朋友们，过去了的多着呢，她算是硕果仅存的了。
　　 人一旦到了这个阶段，能够保持母亲这些积极心态的恐怕没有多少。为什么这么说？每天早上天还只是蒙蒙亮的时候，她就催促保姆玉芳起床，带她去附近的健身休闲广场了。到那里干什么？跟在一班五六十岁、六七十岁的中老年妇女后面，一起听音乐做健身操。跟人说起她未来的打算，她同样雄心勃勃——我要争取活到一百岁。每当海东听到这些的时候，常常微微一笑——他迄今还记得96岁上过世的岳父说过的一句话：“能够活到一百岁的有几个？”他岳父这话是对他姑娘——海东的太太说的，因为海东的太太总喜欢给老爷子“贴福字”，说他这身体活到一百岁绝对没有问题。
　　 对海东来说，别说母亲活到一百岁，就是活到二百岁他也不会有意见：母亲活着对他虽然未必有多少积极的影响，但至少说母亲可以作为一杆标尺，让他知道他的身上拥有长寿基因，他是有可能比一般的人活得更长久的。但是，他内心深处与此同时会有另一个声音响起：只是你对你儿子的要求千万不要太过苛刻。
　　 在海东的印象里，母亲与父亲夫妻俩应该算是相当恩爱的了，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他们对对方都十分关心：就是到了眼下这个需要保姆和儿女照应的阶段，母亲因为上下楼不方便住在车库了，当她有一刻看不到父亲的时候，会问海东：“你爸爸在哪里呢？”并示意海东去寻找，其实这时候父亲可能在楼上写字看报呢。——老爷子的身体还好，要不是大家担心他发生意外提醒他出门别忘了拄上拐杖，他甚至可以扔开拐杖。父亲在楼上待上一两个钟点，也必定会笃笃笃地拄着拐杖下楼来看望母亲。因为母亲听力不佳，两人语言上的交流并不多，老爷子更多的时间也就是躺在对面保姆睡的床上，与母亲四目相对——都是这把年纪了，要说脉脉含情可能有些过分，可在四目相对中进行无声的交流大概是没有问题的。
　　 当看到这些的时候，海东有些感动，又有些妒忌。为什么感动那就不必说了，要说妒忌，则是因为他觉得他们夫妻之间太过缺少这些的感情了。虽然他们已经做了三十年的夫妻，虽然他们身边一些同龄人发生了婚变他们却一直在坚守，虽然在不少人从表面看来他们的感情还不错经常同走同行的。所以，一次他凑在母亲的耳朵边大声对她说：你跟老爷子相互关心，可以做全国人民的榜样；假如能够把这样的关心分给身边的其他人一些也就更好了。——他没有跟母亲明确地说出身边的哪些人，假如要说，那么，是儿女，是保姆，是一切从前常常被他们忽视的所有人。但海东知道，这只能是一种愿望，一个九旬老人多少年来形成的性格和思维，如果能够改变，早就改变了。
　　 所以，当母亲在期待着路灯亮起的时候，海东却在心里祈祷这夜晚最好不要降临。
　　 这是今年以来第二次轮到海东照应父母。他们四姊妹议定，每人照应父母一个月，四个月一轮。在这一个月里，值班人对父母负全责。在商议的过程中，海东曾经对是不是需要全天候驻守提出了不同意见：母亲生活不能自理，有保姆照应；父亲生活基本能够自理，为何也一定要寸步不离？有情况一个电话他10分钟之内一定能够赶到。他提出这一异议的背后，是他家中的那一位不愿晚上一人独守空房；因此，按照他们提出的方案，家中必然会有矛盾。有矛盾自然难得太平。但是，对于海东的异议大姐却予以了坚决的否定，海东无可奈何之下，闭嘴了——他既没有认可这一方案，也没有否定这一方案。闭嘴，仅仅是为了避免节外生枝。
　　 “玉芳跟你爸出去的时间不短了，怎么还不回来？你是不是去找找他们？”看海东似乎不想动弹的样子，她一咬牙，“你不去我去！”当然海东知道，这最后一句话是当不得真的，不过是母亲的一种手段，激将的手段。
　　 海东早已过了容易被人激将的年龄，对于今天的母亲，他常说的一句话是，我只做我应该做的事，只做我能够做的事；既然父亲跟保姆玉芳在一起，而且玉芳又是一个工作相当认真、负责、细心的人，有必要去找吗？海东不高兴地板起了面孔，凑在母亲耳朵边大声说：“就这事我正想跟你说呢，老爷子的身量不小，又不是不能走，你让玉芳推着他出去，就不怕累着玉芳吗？有些事你可能不知道，按照现在的相关法律，保姆在业主家期间发生意外，主家是要承担相对责任的。这高温天气，老爷子这么大的体重，出了意外谁负责？你说让我去找，现在的我又到哪里去找？是东还是西，是南还是北？你去东边，可能他们在西边；你去南边，他们可能在北边，一点谱都没有。”
　　 母亲别过脸去了。海东知道，这是当她听到不入耳的话时的正常反应。难道说他不知道母亲不喜欢听这话吗？当然不是；知道又为什么还要说？那是因为如果因此就闭上嘴巴，那么，就不是他海东了——也正因为这个，无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不太喜欢他。
　　 海东继续说：“我以为还是尽量别让玉芳推老爷子为好。对于老爷子来说，能走不走，将来可能真的不能走。‘用进废退’的话你听说过没有？为什么不能多鼓励老爷子几句，让玉芳多陪他走走呢？陪，也那是预防各种意外，比如说交通事故，比如说找不着回家的路了，并不等于老爷子真的不能走……”其实他心里十分明白，老爷子能走不走，那是因为他要显摆；母亲迁就他，那是为了迎合他。这些东西，海东没有当面戳破，那是为了给父母亲留点面子。
　　 母亲拿眼瞪着他半天，没有吱声。
　　 果然不一会儿老爷子和玉芳一起回来了。
　　
　　 对面那幢楼，二楼上的凌家老六和他妻子陪伴着他94岁的岳父走出楼道，朝车库这边的海东挥挥手。
　　 凌家老六与海东二姐昔日是一家工厂里的同事，因为这层关系，平时大家碰头了，亲亲热热地会说上几句。比如说这会儿，海东看到凌家老六和他妻子，就也朝他们挥挥手，又赶紧从车库里搬出一张椅子来，招呼凌家老六说：“这边凉快，过来坐坐……”这车库是在4个月前海东和哥哥姐姐不顾母亲的反对，临时改造成居室的。那时候他们就已经预见到了母亲出院之后，很难正常上下楼，而他们的母亲又是一个爱热闹的人，怎么可能成天累月呆在楼上不下来呢？
　　 凌家老六的岳父摇摇晃晃走过来了。他确实已经相当苍老了，眼皮下耷得很厉害，如果不是听人说话，你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他的脖子似乎也有些僵硬，掉头十分不便，往往是连同肩膀乃至身体一起转。但是，他坐到海东给他摆好的椅子上的时候，却很自然地翘起了二郎腿。海东跟凌家老六开心道：“你家泰山大人一看就知道从前是当官的——跟我们做教师的所谓‘国家干部’完全不是一回事啦……”
　　 凌家老六的妻子说：“他从前还真是当过几天官的——先是在县政府计划生产科做会计，后来全家下放，担任公社财委。现在他耳背得厉害，一般人跟他说话他很少能够听到；可假如你喊他一声刘财委，十之八九他一准听见……”
　　 海东笑着冲老头子喊了一声：“刘财委！”老爷子果真听见了，两眼挣得老大并且烨烨发光。海东接着对凌家老六说：“我哥从前就插队在你们乡，他对你的印象挺深的——大个子、大阔步、昂首挺胸的，跟毛主席一样……”老爷子笑了。
　　 “老爷子身体看上去还不错。”海东说，“像他这个年龄的人能够有这样的身体的不多。”
　　 “再好，也已经到这个阶段了。上个月你二姐值班期间，我老爷子一次一个人出了小区门，是你二姐及时发现给叫住的。否则，还不知跑哪国去了呢。”凌家老六笑道。“真的应该给你二姐颁发特殊贡献奖——不仅把自家老人照应得很好，还主动关心小区里的其他老人。”
　　 海东对凌家老六的妻子说：“你真的很幸福，有这样一个好老公。我都看得到，你们家六子帮助你照应老爷子可不少……可不是所有的女婿都能这样的啦！”海东说这话很有感慨，这是因为他太太也曾经把父亲接到他们家，照应了他们10来年。但平心而论，海东自觉有些方面做得并不如凌家老六。在那10多年中，最后几年他与老爷子吵过3次。而现在想来，那些事儿根本不值一提。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不能对老丈人多一些理解和宽容呢？想到这些，海东很有些后悔。也正因为这个，所以，他对自己的父母也有看法和意见，但他还是承担起了应尽的义务，并努力在照应他们期间避免任何不愉快的事情的发生——他要少留遗憾、努力不留遗憾。
　　 “你原来是做什么工作的？”海东的父亲拄着拐杖出现在刘财委的身边。
　　 旁边的凌家老六朝海东做了个鬼脸，悄悄地说：“接下来肯定还会问，你退休工资拿多少……”
　　 海东一笑，低低地说：“这是他的老三遍……”
　　 海东说的“老三遍”指的老爷子只要遇到不是很熟悉的老年人，一般而言都会问他们这样三个问题：你今年多大了？是从那个单位退休的？你的退休工资是多少？奇怪的是这“老三遍”并不仅仅是老爷子爱问，而是几乎所有的老年人都爱问，尤其是最后一个问题。或许是到了他们这人生阶段对于年龄特别敏感？从哪个单位退休无疑跟他们自我身份的认定有关，与在周围人群中的定位有关。退休工资则毫无疑问，一定程度上决定了各自晚年的生活质量。而对于海东老爷子这类人来说，因为退休工资相对较高，所以，问这样的问题，也与一定的自我炫耀有关。
　　 早几年，海东在网上曾经看到过一个顺口溜：过了六十岁，当官的跟不当官的都一样；过了七十岁，男的女的都一样；过了八十岁，死的活的都一样。对这个顺口溜，除去第一句让海东十分欣慰之外，后两句让人不免有些悲哀。第一句说的是退休人员中，曾经当官的与曾经老百姓的到了这人生阶段，“阶级”差距已经抹平了，让后者终于可以在前者面前昂起头来了，彼此能够平等对话了；第二句就显得有些消极了——在海东看来，当男女的差别都消失了的时候，这生活的乐趣是不是丧失了大半？而“死的活的都一样”则把人生最为残酷的一面无情地揭开了让人看：不管你是什么人，哪怕你曾经风风火火、风风光光，但最终一切归零，并且谁都逃不过这一关。
　　 “听说你还在那家店打工？”海东忽然想起二姐说的凌家老六的妻子在给一家饭店下面饺的话来。而凌家老六已经退休了，他妻子也应该是退休年龄的人了。退而不休，让海东有些不可思议。
　　 “还是在北门的一家饭店下面饺。”凌家老六的妻子说，“工作不是很辛苦，一个月能挣3000多，歇下来有些不舍得……我们家有些情况或许你也知道，我们还是要给儿子多留两个。”
　　 凌家老六有一个儿子，因为出生时难产，智力有一些问题，30多岁的人了，还没有结婚。海东曾经看到他们这个儿子骑着登山车，耳朵里塞着耳机，边在小区里骑行边听音乐。有的时候，他还会用普通话说着谁也听不懂的一些什么。
　　
　　 路灯终于亮了。
　　 母亲上床睡觉去了，海东从小区北门出去，沿着西河边绕着附近的休闲广场走了一圈，回到了父母亲的家中。这个小区是大约14、5年前建起来的，是在推倒了原来海东家以及无数世居此地的人们的家之后建起来的。这个地方，位居小城的核心区，周边的店铺很多，配套的娱乐休闲设施也很齐全。小吃店、夜店鳞次栉比，人行道上几乎摆满了小方桌，小方桌边则坐满了喝酒吃肉的人。尤其是对于老年朋友来说，这休闲广场的西北角上里有一个门球场，与医院步行也不过三五分钟的路程，应该算是风水宝地了。所以，当初海东的父母有意把房子选择在这里。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十多年后，他们忽然发现即便是二层楼，对于他们这个年龄与身体状况的人来说，也还是太高了，与电梯房的便捷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但是，对于年事已高的父母来说，要想享受生活，如今最为重要的条件是，身边必须有人照应。
　　 相对于普通退休老人来说，海东父母经济上不存在问题。老爷子虽然是退休教师，可因为是1949年10月1日前参加工作的，达到“离休干部”的标准，所以，退休工资相当可观——近万元；海东他母亲是从国税系统退休下来的，虽然因为退休很早，没有赶上系统工资猛涨的大好时光，可也有4000多元的退休养老金。因此，他们现在是有条件聘请保姆的，并且一请就是两个——一个专门照应海东的母亲，另一个则为他们做饭处理家务。当然，有些事是保姆无法替代的，比如说按时照料他们服药，为他们购物，为他们处理水电气缴费等适宜。至于陪他们说话，也是他们的一众子女眼下的重要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