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星期六，吃过晚饭，男人准时出现在阿英家中。
　　 “你来了。”阿英满脸堆笑着接过男人手中的水果等物。每个星期六，男人都会带来很多好吃的东西。
　　 交往几个月了，阿英还没找准方向，不知该以什么样的身份接待。恋人？情人？未婚妻？妻子？
　　 “叔叔。”小洁礼貌又稍嫌冷淡地叫了一声，起身回自己房里去了。
　　 “小洁，吃水果吧。”男人热情地招呼小洁留下来。
　　 “不了，你们吃吧，我上网。”小洁头也不回。
　　 这事阿英征求过女儿意见，女儿大力支持她找男朋友，再婚。这个男人也是经过小洁首肯才带进家门的。
　　 “你吃过了。”虽然明知男人吃过饭来的，阿英仍旧礼节性地问了一句。
　　 “吃过了。”男人的声音很好听，沉稳中略带磁性，多年的教学生涯形成的儒雅完全体现在声音中了。
　　 “我给你削个苹果吧。”男人屁股还没坐到沙发上，又站起来，拿起几个苹果就往厨房去了。厨房里响起哗哗的水声。
　　 “水果刀在哪儿？”男人高声问着。
　　 “在刀架里边。”
　　 阿英坐着没动。曾经一直是自己侍候着别人，有个男人为自己忙碌感觉真好。
　　 不一会儿，男人端出一盘切成块的苹果，上面还插着牙签。
　　 “小洁，来吃苹果了。”男人又高声招呼着。
　　 “我不吃了，你们吃吧。”小洁高声回答，只听见她房里嗒嗒的键盘声，又在玩QQ炫舞了。
　　 阿英眼睛盯着电视，一口一口慢慢吃着苹果。
　　 “最近累吗？要是太累，就辞掉几家。”电视机的声音很大，男人微微低伏了身子凑近了说话。
　　 阿英心里微微一暖，很久没有男人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了。
　　 “还好，习惯了，不累。”阿英回他一个微笑，那种生疏与客气始终亘在中间。
　　 说不累是假的。阿英四十三了，又没有一技之长，找工作不容易，还有一个上高中的女儿。为了谋生，当然工作时间也不能太死。阿英找了个钟点工的活。上午做一家，下午做一家，星期天定期去另外一家，都是平时知根知底的，有事说一下就可以延迟到明天再去干。阿英没觉得干这活丢脸，凭自己的劳动生活，不用看人脸色。阿英是要强的人，不愿跟外人倒苦水。
　　
　　 离婚这么多年，阿英也不是没动过再婚的念头，只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介绍人说起这个男人时，说是教师，乡村教师，妻子死了多年，有一个女儿在外地上大学。介绍人还特意说，是国家正式教职工，老了可以享受退休教师待遇，医药费全报销。这点让阿英有些动心。
　　 自己这个年龄了那些小青年的情啊爱啊都是空的，经济是第一位的。当然有钱的老板也是看不上咱的，这样的男人倒是可以考虑。而且对方死了老婆，那方面就没有瓜葛了，至于那个女儿，将来在外地结婚生子，几年也难得照一回面。自己没有保障，找个有退休工资的伴，将来也有个倚靠。男人已经四十七了，年龄也蛮合适。
　　 见面之前先通了一电话，男人的声音让阿英怦然心动。
　　 男人说得很实在：“我们都是过来人了，不用拐弯抹角的，我的情况介绍人一定跟你说了，你的情况我也大致了解了。你觉得合适，咱就见见面，多了解一下。”
　　 阿英在电话这头直发虚，那磁性的缓缓的声音击得她手心出汗，不知道说什么：“那就见一见吧，你说地方吧。”不知不觉间阿英就矮了三分。
　　 最后在介绍人家里见了面，阿英看到他的第一眼，心往下一沉。太丑了，此人的形象与声音大相径庭。大概一米六五左右的个子，中年发福的身材，偏偏头特别小。阿英后来跟大姐描述时，说长了个“橄榄头”。
　　 衣服明显看得出是新穿上去的，皮鞋也是新的，看得出对此次会面的重视。阿英偷眼看去，小眼睛，小鼻子，小脑袋，偏偏理个板寸头，怎么看怎么一副獐头鼠目的样子，全身找不到半点为人师的儒雅——如果声音不算身体一部分的话。
　　 阿英不觉把头抬高了。阿英有阿英的优势。虽说四十出头了，却并未显老态，该凹的凹，该凸的凸，加上平时会打扮，看上去四十不到。最让阿英有优越感的是她在镇上有一套不错的房子——离婚时前夫给她的赔偿。这在农村就是显摆的资本了。而男人在农村跟父母一块住，如果结婚，自然是男人住进阿英家，而不必她去乡下看人脸色。虽说男人的条件很吸引人，可那副长相……
　　 大姐的话一针见血：“如果条件好，长相又好，也轮不到你阿英了。”当时，屋里还有其他姐妹，大家都笑了，阿英也笑了。
　　 大伙七嘴八舌。
　　 “都这个年纪了，长相是次要的，实惠要紧，收入稳定，老来有保障才是最要紧的。”
　　 “又不是小青年，还要带去朋友中间显摆的。”
　　 “最重要脾气要好，头疼脑热时有个端茶送水的。”
　　 “前一个倒是蛮帅的，可帅的不是你的。丑点就丑点，贴心就好。”
　　 ……
　　 说起前夫，又戳到了阿英的痛处。那个让他掏心挖肺的男人已经在远去的历史中了，那个背影却始终不肯模糊。
　　 大姐说了：“先处一段时间看看，好不容易有个条件还过得去的，先处处吧，别一口回绝。总一个人也不是个事啊。长相又不能当饭吃。”
　　 大姐比阿英年长十多岁，阿英自小听大姐的话。
　　 男人每个星期六晚上过来坐会，说说话。有时星期天趁阿英空歇时也来坐一坐。平时没时间过来时也是电话不断。
　　 阿英眼睛仍旧盯着电视，手握牙签又在盘中插着，一块苹果滚落地上。刚想起身，男人已经快手快脚拣去扔垃圾桶里了，又拿了个抹布抹去了地上的痕迹。阿英是个有些洁癖的女人，容不得半点脏，男人的举动让她很舒心。
　　 上个星期六小洁住校没回家，男人留下了。阿英回想自己也没怎么的，一切似乎顺理成章。都是成年人也没什么遮遮掩掩的。
　　 原本略嫌空旷的双人床显得挤了。碰到男人的腿时阿英瑟缩了一下。她是过来人了，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有些紧张，有些不安，还有些不舒服。
　　 “看会电视吧，我去给你倒点水。”阿英找了个借口下床。
　　 “别忙了，我们说会话吧。”
　　 “呵呵，那好吧。”阿英顺从又局促地回到床上。”
　　 “我们都是寂寞的人，一到晚上连个说话的伴都没有。俗话说，少年夫妻老来伴，我们这个年纪了，不就是找个说话的伴吗。”男人毕竟做了二十多年教师，知道什么可以打动人。“别想着我对你有什么企图，我们就说说话。”
　　 怎么有点反客为主了？
　　 阿英挺了挺身子，往里靠了靠，男人顺势搂住了阿英。阿英本能地僵了一僵，暗呼一口气，告诉自己放松。
　　 “是啊，小洁两个星期回家一趟，我一个人确实怪冷清的。说个话的都没人。”
　　 “以后就有我陪你说话了。”
　　 不看男人的脸，那声音确实非常动人。阿英听他说着话，后背似乎总有什么东西硌着她——这个怀抱不是她熟悉的怀抱。阿英不着痕迹地坐正了身子。曾经的怀抱结实，宽阔，靠上去，正好严严实实躲进那怀抱。
　　 怎么又在作无谓的比较了？人跟人是不同的，没有可比性。阿英劝着自己。
　　 阿英彻底放松自己，任由男人进入她的身体。
　　 那插入也不是曾有的有力的插入。
　　 思想的记忆可以关闭，身体的记忆却由不得自己。
　　 阿英刻意不去想先前的感觉，努力回应，努力配合。
　　 不知什么时候，阿英从梦中醒来。很多个夜晚，她都会莫名醒来。夜很黑，很静。屋子里只有她一个人，死一般的沉寂。她躺在床上，睁着眼。有时胡思乱想，有时什么也不想，只是睡不着；冷不丁会闪过一个念头，如果自己此时死去，大概要几天以后才有人发现自己僵硬或者已经开始腐烂的尸体吧。她被自己的念头吓着了，很想对着黑暗中的怪物大声喊：我不死！甚至很想砸碎什么东西打破这死寂。却终究什么都没做，只是把被子裹得更紧了。
　　 听着身边男人发出的呼噜声，虽说有些不习惯，至少不是自己独自一人了。阿英不由得紧紧抱住男人。男人的呼噜停了。似乎过了好一会儿才恍然自己在什么地方，伸出手安慰似的拍了拍阿英，阿英抱得更紧了。有个男人的家才是家啊。
　　 男人开灯，起身，踢踢沓沓上卫生间。阿英看着灯光下男人的身影。本来就不高又中年发福的身材，橄榄头，这个男人要跟自己一起走完下半生吗？
　　 卫生间传来冲马桶的声音。男人很快回来了。
　　 “睡吧，睡吧。你明天还要上工，睡眠不足，容易疲乏。”
　　 男人关了灯，又替阿英掖了掖被角。
　　 “嗯。”阿英似孩子般乖乖答应着。被人呵护的感觉真好。
　　 男人伸过一只手，搂着阿英，不一会儿又打起了呼噜。
　　 阿英仍旧睡不着，轻轻挪开男人的手。或许因为习惯了一个人睡，身边的呼噜在黑夜里搅得人心烦。先前身边的男人是不打呼噜的，偶尔会像孩子一样磨牙。她曾取笑他长不大，而她回答：男人有时就是孩子嘛。说话时的口气如同孩子跟母亲撒娇。阿英嘴角微微泛起笑意。
　　 怎么又想了？阿英在心里打了自己一个嘴巴。想那个绝情的挨千刀的男人干吗。
　　 以后跟身边的男人好好过日子，家还是自己的家。将来女儿考上大学，工作，结婚，生子，就剩老两口了。他的女儿是不好意思老登继母家门的。那这儿就还是女儿的家。他有退休工资，老了也就不愁没钱花了。两人可以说说话，看看电视，家里就不会这么冷清了。
　　 万一他先自己而去呢？
　　 阿英吓了一跳。睁大眼迅速看了一眼黑沉沉的四周，似乎想找出谁把这个念头硬塞进她脑袋了。阿英努力阻止这念头——这太恶毒了。这念头却像潮水一样不可阻挡。
　　 如果他先自己而去了，自己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夫妻共同生活八年后，那些财产就是夫妻共同财产——这一点阿英记得很牢，离婚时这一点反复被人提起——到时自己没捞到一点好处，她女儿要来分一半财产，那自己不是亏死了——“婚前财产公证”这词阿英还不曾听说过。他的父母大概还要自己赡养。
　　 阿英打了个寒颤。深秋了，夜有点凉。
　　 男人今日明显比往日熟稔，主动，俨然以男主人自居了。阿英微微有些不舒服。却很舒服地享受着男人的侍候。男人的长相看多了也顺眼多了。
　　 “要不我们去街上走走？”大概找不到话说，男人征询地提议。
　　 “好啊。好久没去逛过街了。”阿英顺口附和。
　　 “小洁，一起去逛街吧。”男人不忘招呼小洁。
　　 “我不去了，你们去吧。”小洁依旧头也不回，键盘打得很响，在玩QQ炫舞。
　　 走到明亮的街灯下，阿英就后悔了。这算什么？万一碰见熟人……
　　 已经出来了，也不好立刻回去。
　　 又不偷人，怕什么。
　　 阿英强自坦然地往前走，脚步却不由自主往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去。
　　 “住在镇上也蛮好的，吃完饭还可以逛逛街。”男人用声音拽住了阿英似赶时间的脚步。阿英慢了下来，并肩一块走着。
　　 “是很好，吃完饭没事上街散散步，看看灯，看看人。”话里有着明显得优越感，眼神却不住往四下溜着。
　　 “嗯，确实不错，路段也好，安静但不冷僻。”
　　 “是啊，我们这儿没听说出过什么事。”
　　 路边的杂货店传来孩子的哭声，大概是孩子的母亲，正虎着脸训斥着。深秋的夜有几分凉意，街上行人不多，三三两两，看似都很悠闲。前面一对看似夫妻的中年男女正慢悠悠散着步。自然，默契。轻声说着什么，看上去那么和谐。
　　 不知道别人怎么看我和他？应该看得出几分别扭吧。阿英不由得跟男人拉开了距离。风有点大，秋天夜晚的风颇有几分凉意，阿英双手环抱在胸前。
　　 “干嘛走那么快？”男人赶了上来。
　　 “我看这衣服很漂亮。”阿英站在一橱窗前，随手指着一件衣服，刻意不去看男人的脸。
　　 “女人就爱看衣服。”
　　 这话谁曾对自己说过，而且不止一次。阿英记忆中恍惚闪过。
　　 “啊呀！这不是阿英吗？好久不见，我都不敢认了。”一个女人的声音带着夸张的热情。
　　 阿英下意识地跨出几步，与男人保持距离。
　　 “是永妹啊。确实好久不见了。”阿英不自然地笑着。
　　 这个曾经和自己走得很近的女人，自离婚后，一日远似一日。
　　 “最近没见你去打麻将了，忙什么呢？”女人嘴里说着话，眼睛不时瞟向男人。
　　 她们曾经是很密切的麻友。当然是离婚前，阿英被众星拱月的时候——阿英曾妻凭夫贵多年。
　　 阿英还记得她刚离婚时永妹说，让她找个更有钱的男人气死那负心的男人。阿英还记得说这话时永妹脸上那幸灾乐祸的表情——料你阿英也找不到了。
　　 “也没忙什么，很少去打麻将了，小洁这两天在家。”阿英敷衍着。
　　 “这是你男朋友？”永妹压低了声音。
　　 阿英看到她眼里闪过一丝讥笑。
　　 也不接她的话，笑了笑，几乎赌气地说：“我们随便走走。”
　　 明天大概全世界都知道了，阿英找了个很丑的男人。阿英甚至可以想象永妹眉飞色舞打着夸张手势的样子。
　　 阿英兴味索然，再也逛不下去了，只想快点回家。男人却非要去肯德基给小洁买些吃的。
　　 站在肯德基门口，隔着玻璃门看着男人耐心地排队，付钱，提着一口袋东西出来。阿英有些许感动。曾经一直是自己跑前跑后，并且战战兢兢，生怕迟了惹人不耐烦。原来也有人愿意为自己忙碌的。
　　 慢慢往回走，阿英平静多了。跟男人聊起以前的生活，聊起做人的难处。男人听着，偶尔中肯地插句话。阿英想着别人看着他们的背影也像两口子吧。
　　 慢慢走近楼梯口，阿英下意识地紧赶几步，回转身，不自然地说：“太晚了，就不请你上去了坐了。小洁也该等急了。”
　　 男人有些愕然，随即又释然。那小脑袋，小眼睛其实也不是太扎眼。
　　 “那这些你带给小洁吧。”男人递过口袋。
　　 “嗯。”
　　 “你也早点睡，我回去了。”
　　 “你慢走。”阿英始终忘不了客气。
　　 “你上去吧。”
　　 “嗯。再见。”
　　 阿英往黑暗的楼道走去。她知道男人还在后面看着他，却不愿回头。
　　 一个人走路比两个人自由多了。楼梯拐弯后，阿英不仅小跑了几级，还哼起了歌。小洁说不定还会跟她一块睡的，这孩子就是长不大。
　　 心里一个模糊的决定渐渐清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