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方的冬天，有着一种让人不适应的萧条，好在昨天晚上下了一层薄雪。上午的太阳斜斜地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光芒，北风轻轻地刮着……
　　 新兵训练不到一周，肖卫国就在班里崭露头角。主要原因有两个，一是肖卫国训练刻苦。新兵训练的第一天，班长就发现肖卫国的出众。全班10个人，第一天晨跑，班长没有要求上量，几圈下来，新兵们就明显体力不支，跟不上了。10圈过去，只有肖卫国还不紧不慢地跟在班长后面，而其他的兵，都歪歪扭扭地落下了好几圈。班长觉得惊奇，提速向前冲去，肖卫国的速度也快了起来。班长看到肖卫国脸色发白，显然是在硬撑，就停了下来。从那时起，班长就知道肖卫国有股劲，是个当兵的好材料。
　　 洗漱完毕，班长发现肖卫国一瘸一拐的，肯定是打泡了。班长也是新兵过来的，肖卫国的这点事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冲着肖卫国一顿臭骂：“叫你小子能耐，用缝衣针穿破，按出水来！”
　　 班长是好心，他怕一天下来肖卫国整个脚底全成了一个大水泡。肖卫国心里乐，他听说过：部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有喜欢你的领导才会骂你，甚至会揍你。看来是真的，班长喜欢他这个新兵蛋子。
　　 肖卫国突出的第二个原因是有文化。在新兵入伍第三天的欢迎仪式上，每一个班出一个兵发表“新兵入伍感言”。肖卫国高中毕业的优势就显露出来了。当时，他们一块儿入伍的新兵大部分是初中毕业生，好像就三班还有一个高中毕业生，所以肖卫国首当其冲就成了他们班的代表。肖卫国“感言”的题目是《我骄傲，我是一名军人》，当肖卫国举着拳头喊出最后发自内心的“我骄傲，我成了一名军人”时，全场雷鸣般的掌声响起，足足响了一分钟，首长也对他的感言竖起了大拇指。当场就口头表扬了他。肖卫国为班里争了光，是全班的荣誉，成了班里的骄傲。他的那篇感言，在部队宣传墙“新兵入伍”一栏里贴了很长时间。使得全班战士每次路过宣传墙都要在那儿站几分钟，看看那篇让他们骄傲的“感言”。
　　 集训两周后的星期六，是休息的日子，这是新兵到部队第一次休息，大家异常兴奋，首先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向家长报平安。伍五是最活跃的一个。来部队以后，宿舍的战士排了一个大小，肖卫国19岁，老大，伍五18岁，是老五，姓伍，就叫成了伍五。伍五是个湖南人，小个子，大眼睛，嘴挺甜，挺可爱的。他是第一个让肖大哥为他写信封的。大哥的字写的太好看了，比教过他的那些语文老师的字都好看。接下来，宿舍里每个人的信封都是肖卫国写的。
　　 休息下来，肖卫国开始想家了。“想家”这个词不提还好，一旦提起来，思念铺天盖地而来，扑头盖脸地压进了他的脑海、心窝，他满头满心满身体地开始思念。想起妈妈的眼泪，想起父亲的每一声叹息，想起爱玲美丽的泪眼，想起临行时小雨中的情景，这些竟恍若隔世。他们现在在做什么？他们是否在想念我？
　　 “卫国，干什么？怎么不出去？”进来的是班长。
　　 “呀？班长，”肖卫国跳下床，行了个军礼，原来宿舍里就他一个人了，“我想给家里人写封信。”
　　 “悠着点，日子长着呢，有你表现的时候。”班长还是板着脸，没有一丝笑意。
　　 班长是个东北人，大个子，脸色挺黑，不过心眼不坏。肖卫国不知道班长话里的意思，也不能问，只好说：“班长教导的是，我以后多注意。”具体该注意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班长，肖卫国拿出信纸开始写信。想说的话挺多，却一下子不知道该如何下笔。开了头，觉得不好，他撕了，再开头，又撕了。从来没有给父母写过信，第一次写信，还真有点难。肖卫国觉得书信难以表达心中对亲人的思念。
　　 整整一个下午，再加上一个晚上，肖卫国才写好两封信，一封是写给父母的，一封是写给爱玲的。肖卫国发现，写信过程是心的煎熬的过程，是思想成长的过程。在给父母写信时，他撕了四次。把想要告诉父母的话在心里说了一遍，最终却没写在信纸上。信纸上的那些字，只是告诉父母要保重自己，要相互照顾，儿子不在身边，要注意身体，不要太劳累。再加上自己在部队很好，吃住好，战友好，领导好，一切都好，至于训练中、生活中的一些事，没有写在纸上。第一次发现自己长大了，远行了，父母成了他的牵挂，再也不能无微不至地照顾他的生活了，他只能自己照顾自己，还不能让父母多操心。
　　 相比之下，给爱玲的信就是另一番情景。他告诉爱玲部队里的一些生活，他的骄傲，他们班里的事，他全写了，最后，他写道：“……亲爱的，你是我的唯一，为了你，再苦再累我也愿意，只希望你不要落下学习，不要太苦自己……”折好信，他从枕头底的一个袋子里拿出50元钱，轻轻地夹在信里。他摊开信纸，又写道“以后我每个月都会给你随信寄钱的。”这钱，是临行时父母给他的，让他在部队里用。现在看来，他没有用钱的地方。再说部队还有生活补贴，不过，还没有发下来，他只好把父母给的钱给爱玲寄去。一年多了，给爱玲生活费的事，父母一直不知道，他也不愿意让父母知道。
　　 第二天星期日，吃过早饭，封好信封，到后面的一个办公室盖了一个戳，有这个戳就不用贴邮票了。部队在A市的一个小镇，离镇中心的邮局有一段路程。肖卫国走着出去。北方的初冬已经寒风料峭，出了营房大门是一条直通镇上的大道，肖卫国先后望了望，有点孤单。他返回宿舍，向伍五喊：“伍五，和我出去一趟。”伍五一蹦三尺高，站定立正：“是，大哥！”然后就乐颠颠地跟着卫国进城了。
　　 有伍五在身边一路唠着，竟然没觉得冷。“大哥，你以后肯定有出息，应该有大出息。”伍五说着恭维话，其实也是他的心里话。伍五想不通，大哥这么有文化的人怎么也会当兵？在他们那儿，当兵的人一般都是学习不好的，父母管教不了的，大哥这两方面都不属于，他怎么也会当兵？“大哥，你为什么来当兵呀？”伍五还是忍不住。
　　 “没有为什么，我喜欢军人。”确实，在肖卫国心目中，很喜欢军人，他从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大哥就是不一样，喜欢干什么就干什么。”在伍五心目中，大哥绝非一般人，用书本上的话说，是个有理想有抱负的人，不像自己，书念不好，连初中也没毕业就被爸爸送进了部队，至于喜欢什么，自己也不知道。来了才发现，部队生活也不错，起码不用天天听父母的责骂了。
　　 和伍五一同出来肖卫国想起学生时期的好朋友李杰，不知道他现在是否想着自己，李杰去了一个干部管理学院，挺满意的。应该给李杰写封信，等下次吧。
　　 两个月过去，肖卫国所在的一班就成了新兵尖子班。这全归功于班长的训练。班长是部队里有名的“黑头”，皮肤黑，更主要的是功夫黑，黑到家了。不过肖卫国喜欢这个班长，遇上这样的班长，对自己的要求也严格起来。
　　 军人的第一课，教的是服从，绝对服从。班长的办法无比简单。他把全班集合起来，对着墙的方向开始踢正步。训练场外围是一砖厚、浅浅的花畦，走到花畦边，他们下意识地停住了步伐，这时班长从后面跑过来，拿出武装带，朝每个人狠狠地抽了一下。“我让你们停止了吗？知道什么是令行禁止吗？原地做100个俯卧撑，回到原地重新开始走。”重新开始走，走到花畦边伍五又下意识地停了下来，班长又是一抽，“所有人回到原地重新走。”只要有停下脚步的就重新走，直到过去这个坎，走到墙边的时候，大家想“该停止了吧，前面就是墙，再不停没路走了”，远远等不到班长的口令，脚已经踢到了墙，有的战士一疼，停下了脚步，班长又重复以上的口令，重新再来。全班人齐刷刷地把脚踢到了墙上，正步的力度可不是闹着玩的，轻的疼，重的骨折，很正常，可班长就是不下“立定”的命令，大家只能让脚一遍遍地与墙做着亲密接触。肖卫国的脚已经麻木了，他怀疑自己的脚可能是骨折了，钻心的疼。当大部分人脚上渗血的时候，班长终于下达了立定的命令，所有的脚都已经失去知觉，已经不觉得疼了，却没有倒下，因为谁都怕自己连累大家再来一次，毕竟班长下的命令是“立定”而不是“卧倒”！班长就是这样训练战士的，他用行动教会战士“令行禁止”和“绝对服从”，还教会了他们“集体观念”。
　　
　　 二
　　 张爱玲和肖卫国是一个村里的，两家又住隔壁，两人从小一起上学，青梅竹马，相随相伴，形影不离。张爱玲比肖卫国小一岁，因此也低一个年级，卫国去年高考落榜，选择了参军，爱玲今年上高三，在卫国入伍前，两家挑破了那层窗户纸，确定了恋爱关系。因此，给卫国写信成了张爱玲生活的一部分。
　　 “亲爱的卫国哥：
　　 你好！
　　 寒假悄悄地过去了。你知道，高三的寒假是有名无实的，四十五天的假期，我们补课二十五天，作业堆积如山。真不知道你那时候是怎么度过的。同学们普遍消瘦下去了，苍白的脸色，充分说明疲劳过度、睡眠不足以及营养不足。想去年的现在你还把伙食费分给我，你整天啃干馒头。想到这儿，我心里阵阵发疼。你高考时的晕场也许真的是长期营养不足造成的。”
　　 虽然肖卫国一直没告诉爱玲自己晕场的事，不过爱玲还是从李杰那儿知道了肖卫国那天的表现，可怜的卫国哥。爱玲抬起头望望窗外，今天是开学的第一天，同学们都忙着准备新学期的必备品。三月初，已是早春时节，可天空仍是灰蒙蒙的，北方春寒还没有过，窗外一棵高大的杨树上，一只乌鸦落在那里，鸣叫着，张爱玲收回目光，继续写道：
　　 “那场大火不仅烧毁了我家的所有资产，也把爸爸的心烧焦了……爸爸的身体一天比一天糟糕，情绪一直不好，脾气也坏极了，时常对妈妈发脾气，有一次还把饭菜向妈妈扔去。我有好几次看见妈妈悄悄抹眼泪。医生说过，爸爸是绝对不能喝酒的，可他怎么也不听，每天都要喝。有时我想，爸爸是个很有抱负的人，他接受不了现实，他内心是最痛苦的，他是在借酒消愁。”
　　 想到父母及家人，爱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不要告诉卫国这些了，他会不开心的，会影响他的训练的，还是多说些别的事吧。她想起了卫国告诉他训练的事。
　　 “上次你来信说训练那么苦，班长那么狠心地训练你们，我听了都有点不忍。你们能成为新兵尖子班，确实是你们刻苦训练的结果，我为你们高兴，我知道，你到哪里都是好样的，训练那么苦，你一定要吃好，不能再为了省钱给我自己吃不饱。如果回来发现你瘦了，我就不要你了。”
　　 写到这儿，爱玲微微一笑。
　　 “亲爱的卫国哥，真的好想你。”过去的点点滴滴涌向脑海，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她知道，对卫国的思念是写不完的。
　　 “听说你要报考军校，我认为，是个很好的想法。不过，你自己掌握时间，也不要太累了。本来训练就那么消耗体力，你还要利用晚上和节假日看书，你会很累的，我不希望你累，只希望你能够……”
　　 几个同学打打闹闹进了教室，有自己的同桌，张爱玲怕同桌过来看她又给“兵哥哥”写信，会开她玩笑的，连忙合上信纸，放进课桌里。果然，同桌走过来，晃着头大声说：“看我们的班花，又在思念兵哥哥！”他的声音很大，生怕别人听不见，爱玲没理他，扭身出了教室。
　　 “班花？自己还是班花吗？”爱玲苦笑了一下，摇摇头。
　　 俗话说的好：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吃过晚饭，爱玲正准备回教室，刚走出宿舍的门，她看见隔壁的肖大爷，也就是卫国的父亲急匆匆地走过来。“会不会是找我的？”爱玲心里嘀咕，心里阵阵发冷，“会不会是家里出了什么事？是爸爸？妈妈？还是弟弟？”想到这儿，爱玲一阵眩晕，哆嗦了一下，一个趔趄，有点站不住脚。
　　 早春，天气阴冷，肖大爷却满头大汗，他急急忙忙，气喘吁吁，正不知道该到什么地方找，一眼就看见了爱玲，“孩子，你爸爸出事了，你先回家吧。”
　　 “爸爸怎么了？”爱玲心里有说不出的害怕，生怕听到更不幸的消息，可她不能不问。
　　 “上午掉在了地上，被炉子烫伤了，现在送进了医院，家里就爱军一个人，你妈妈说让你向学校请个假，先回去几天。”
　　 爱玲知道，如果不是事情严重，妈妈绝对不会让她请假回去的，如果事情不严重，肖大爷也不会来喊她的。她稳了稳心神，向肖大爷说：“你先进我们宿舍歇会儿，我向班主任请个假。”
　　 “我也不歇了，我和你一块儿去，或者在外面等你一会儿都行。”
　　 爱玲也没再坚持，她大步向老师办公室走去。
　　 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八点多钟，肖大妈正在她家守着爱军。一进门，爱军就扑到姐姐怀里，“哇——”的一声哭了起来。
　　 肖大妈忙上前拉住爱军，“你姐姐刚回来，让她歇一会儿，不哭了。”爱军挺听话，抽噎着离开了姐姐的怀抱，双手捂着眼爬在炕上。
　　 肖大妈站起身，爱怜地望着爱玲：“毛驴我给喂了，猪我也喂了，你还没吃饭吧？想吃什么，大妈给你做。”看来，肖大妈在她家忙了很长时间。
　　 “我在学校吃过了，挺晚了，您和大爷回去吧。”两位老人心疼地看了一眼两个孩子，同时叹了一口气，大妈还想说什么，抬头看了看爱玲的神情很平静，“这孩子傻了，”大妈心里想，“有什么事喊大妈一声，今晚先好好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