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我十岁那年，父亲在建筑工地上干活时，从高架上面掉了下来，一根钢筋直接穿透了父亲的心脏。喷涌而出的血液沿着钢筋的轨迹一直喷到半空中，要不是有阳光的压制，我不知道那股血液一直能射到什么高度。
　　 听工地上的人说，父亲在临死之前，大喊了一声母亲的名字。十岁的我还有些傻里傻气，我还在想“父亲没有喊我，是不是他不爱我。”父亲死后母亲一直长睡不起，她整整睡了两天，一滴水都没喝。我陪在母亲身边，她的眼睛一直紧紧闭着，手里紧紧地攥着一张父亲的照片。照片背后写着——我会让你幸福一辈子的。
　　 父亲和母亲是经人介绍认识的，两个人在见面之前，媒人先让两人各自准备一张照片互相看看，现在母亲手里攥的这张就是父亲那次给媒人的照片。我记得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母亲曾说过：“我在看到你爸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他能靠得住，我相信了他写在照片背后的话。”照片上的父亲眉清目秀，皮肤白白净净的，却透露着一股强烈的男子气概。我想正是父亲身上的这股男子气概让母亲决定要跟他过一辈子。母亲给父亲的照片背面写着——但盼你快来。就这样两个人结婚了，可是父亲食言了，他没能做到让母亲幸福一辈子。
　　 我害怕母亲就这样一直睡到死，我便推母亲，可她的眼睛没有睁开，只有眼泪从眼角流出来，这两天所流的眼泪将整个枕头都湿透了。在父亲死后的第三天，睡了两天的母亲才开始从床上起来。母亲看了我一眼，进了厨房，做了两碗面端了出来。看到母亲放在桌子上的面，我坐了起来。狼吞虎咽地将一碗面一下吃了个精光，我又跑到厨房给自己盛了一碗，在那次之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再也没有吃过那么好吃的面了！所以我常跟别人说：“世界上没有能比我妈做的面还好吃的人了！”
　　 到了晚上，母亲坐在床上拿起剪刀。我感觉自己的心就快要跳出来了，我呼吸变得十分困难。我生怕母亲想不开，因为我还不想死，我也不想就这样失去父母。幸运的是，母亲没有用剪刀来自杀，她将自己的辫子拿起来一剪刀剪了，我知道母亲的意思是自己已经死过了，现在她要为我开始重新活着了。母亲将剪下来的辫子放到床上，然后她一把把我抱到怀里，她哭着说：“你爸是个骗子啊，他是个大骗子啊！”母亲就像一个被骗了的小姑娘，那么惹人怜爱。我也流泪了，我更多的害怕的是以后，我不知道我们以后该怎么办。
　　
　　 二
　　 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又多找了几份工作，父亲的丧事花掉了家里的大部分积蓄。而我又要上学，一天一天要花的钱更多了。原本父亲所在的那家建筑公司应该赔偿的，可是没有办法，他们只给了几千块钱就将我们孤儿寡母打发了，母亲一个人也没有能力将应该赔偿的钱都讨要回来，那是我的记忆中母亲第一次咒骂一个人——但愿那个老板死在他的钱堆里！母亲当时咬着牙的样子看起来有些恐怖，好像这事已经发生了一样，因为她的眼神看起来是那么坚定！
　　 在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母亲一直在一家餐厅干服务员，给人上餐，闲时打扫卫生。虽然挣不了太多钱，但可以补贴家用。而这之后，母亲又多找了几份工作，因为没上过几天学，所以没有什么比较好的工作，都是些体力活。我原本以为母亲这辈子再也不会去建筑工地了，没想到她又找了一份在建筑工地上搬砖的工作，但不是原来父亲干活的那个地方。我问母亲为什么又要找一份这样的工作，母亲说：“你爸是在那儿死的，人死后，灵魂就会离开身体，在工地上，我觉得离你爸的灵魂更近些！”母亲是那么的爱父亲，但她的理由听起来是那么牵强，牵强到她自己都是断断续续说出来的。
　　 她每天早上都会早早的起来，往往还没怎么睡安稳就要起床了。她要去餐厅给后厨买菜、择菜。这些工作由于要起得很早，所以没几个人愿意干，就被母亲承包了下来。母亲每天晚上搬完砖回来都会累得全身发疼，但母亲为了不吵醒我，总是咬着牙忍着。我从被子上的那一排牙齿印上可以看出来母亲到底是怎么度过每一个夜晚的！母亲没有睡着，我也没有睡着，我只是假装睡着，因为这在当时的我看来可能算是让她安心的事情了吧！
　　 我知道母亲长时间这样下去，肯定不行，她迟早会累垮的，她的身体吃不消。母亲一直是个身体单薄的女人，看起来就是那种柔柔弱弱需要被呵护的女人。在一天晚上，月光很亮，将整个屋子里映得亮晃晃的，我实在睡不着。母亲咬着被子在旁边睡着，呼吸沉重。我翻过身来看着母亲，母亲以为是她吵醒了我，便有些自责地屏住了气。我说：“月亮真亮啊，照得屋子里亮的睡不着。”母亲从床上下去，将窗帘拉了过来，那张布满破洞的窗帘挡不住清凉的月光，那个破洞里射进来的月光刚好照在母亲的脸庞上，母亲脸上的皱纹越来越多了。她不再是以前那个身材单薄，面目柔和的漂亮姑娘了，她慢慢地开始变的跟已逝的外婆有些像了。
　　 “妈，你不用去建筑工地搬砖了，我可以不上学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母亲从床上猛地坐起来。
　　 “我说我可以不上学了，我可以出去干活！”
　　 母亲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你不上学你能干什么，我这么辛苦的干活就是为了让你上学，为了让你长大以后不用像我们一样那么辛苦。”我没想到母亲会有这么大的反应，母亲从来没有打过我。
　　 “我就是看你这么幸苦，我才不想上学的，我不想让你这么辛苦。我不想让你和父亲一样，在工地上出事。”
　　 母亲一把将我抱到怀里，哭了起来。
　　 “疼吗？”母亲抚摸着我的脸说，她的手不再像以前一样绵软，而是像一块砂纸一样划过我的脸庞，刮得我脸生疼。我的泪水从眼里流了出来，顺着脸颊流到了母亲的手上。
　　 “不要哭，记着，你是个男子汉，老天总会给路的。妈这辈子还得指望你呢！”
　　 我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滴，说：“妈，你放心，我一定好好念书！”
　　 母亲把我抱得更紧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当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母亲已经不在屋子里了，这时候屋子里黑黑的，我感觉有些害怕，好像那些黑暗的角落里站满了魔鬼。可母亲说我是个男子汉，我不应该怕，我还要照顾母亲呢！
　　
　　 三
　　 那天放学之后，我回到家里，看了一会儿书，将作业写完之后，就自己躺下睡着。天气异常闷热，可能是上天想将这个世上的生灵都活生生地蒸了。正常来说，母亲这时候也应该回来了，可是那天我等了将近一个小时，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心想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越想我越睡不着。我穿好衣服，打算去母亲搬砖的工地上去找她。
　　 我在工地上找了好一会儿，一直没有找到母亲。这么大个工地让我去哪儿找呢？我在工地上又找了一会儿，没有看到一个人，只有楼顶上的一个大灯孤零零地挂在那儿，寒光照亮了整个工地，却没有照到母亲的身影。我在工地上走着，还想再找一遍，一根躺在地上的钢筋绊倒了我，脸上沾满了水泥，牙齿上也沾了水泥，苦涩的味道顺着味蕾一直传到我的大脑。我没有哭，我将眼睛里的泪水生生地憋了回去，我凭什么哭！我从地上快速地爬起来，拍去身上的泥土，狠狠地踢了一脚钢筋。
　　 我忽然想到我应该回家看看，说不定母亲已经回到家了，她要是看不到我肯定会着急的。怀着急切的心情我开始往家跑，跑到半路的时候，天上响了一声闷雷，雷声过后，便是大雨。我在雨中狂奔着，大风吹的我呼吸都有些困难。这时眼睛里的泪水再也憋不住了，我想在这么大的雨中应该没有人会注意到我在哭，我不想让人看到。因为我知道没人会给予同情，而且有些人还会带着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你。但此时，我想没人会注意到了。泪水混在雨水里面，我感觉我不再孤单了，老天也在伤心，它也在哭泣，它也哭得伤心欲绝。
　　 等我跑回家时，屋子里的灯是亮着的，显然母亲已经回来过了。但屋子里却没有人，母亲一定是出去找我了。我责怪自己的鲁莽，我不应该随便跑出去的。我浑身往下流着水，不一会儿就将地浸湿了一大片。我站在屋子里不知所措，我该不该再出去呢？我心里一直在问自己。正当我犹豫不决的时候，门开了，母亲拿着雨伞走了进来。我以为她会责备我，但她没有，我只从她的眼神里看出来满满的担心。
　　 “你去哪儿了？”母亲把雨伞放下过来问我。
　　 我将所有的事都跟她说了，母亲将我的湿衣服脱了下来，身上擦干，然后我钻进被窝睡了。
　　 “以后妈妈早点回来！”
　　 母亲说完我才安心地睡下，我生怕母亲出什么事。
　　 到了半夜，我觉得浑身发冷，好像处在极北的不毛之地，浑身颤抖着，感觉屋子里的灯被打开了，一只手慢慢地放到了我的额头上。然后我渐渐的什么也不知道了，好像极北的天黑了。
　　 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天又亮了，而此时的天不再是蔚蓝的，是一片惨白。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知道那不是天空，而是医院的天花板。母亲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趴在床上睡着，后来我才知道我那天半夜发烧，在医院躺了两天才醒来。
　　 母亲感觉到了我在动，她立马坐了起来，拉起我的手。她又哭了，看着我，眼泪连成线地往下掉。我知道这两天母亲有多担心，她一直在旁边陪着我，直到我的体温降下来她才放心去睡。我对母亲说我没事，母亲却一直重复着：“妈妈以后一定早点回来！”
　　
　　 四
　　 母亲终究还是出事了。在我快到生日的时候，我打算给母亲一个惊喜，我将她平时给的零花钱攒了下来，在生日那天买个蛋糕。我知道母亲忙，她可能没有时间去准备我的生日。要是以前，往往在我生日前一两个月母亲就开始准备了，可是今年她一直没有说。
　　 在生日快要到的时候，我的钱还没有凑够，我每天跟母亲多要零花钱。母亲也只是说最近怎么花钱这么快，但她还是会给我。
　　 生日那天，我走进蛋糕店，买下了之前已经看好的一个蛋糕。提着蛋糕回家的时候，我就想母亲看到蛋糕会是怎样的反应，我想她一定会很开心吧，越想越觉得开心。
　　 回到家，母亲还没有回来，我先将蛋糕藏到了柜子里，打算等母亲回来的时候再忽然拿出来，让母亲也高兴一会儿。自从父亲走了之后，母亲就再也没怎么笑过，我知道母亲活得很累，累到连笑一下的力气都没有。
　　 可我一直等到快十二点的时候，母亲还是没有回来。我又开始担心，但我没有出去找她。我安安静静地等着，等母亲回来。等到了一点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我以为是母亲回来了，但她从来不用敲门。
　　 我跑过去开了门，不是母亲，而是班主任站在门外面。她跟我说母亲生病了，在医院，她让我不要担心，不要着急，没什么大问题。我让老师带我去医院看母亲。可老师说母亲让我不要来，她让班主任回来看着我，她怕我一个人又乱跑。可我还是让老师带我去了医院，我在家反倒更加担心。
　　 老师带着我到医院的时候，我在病房外面看到了母亲毫无血色的脸庞，她安详地躺在洁白的病床上，打着点滴，像一片落在地上的羽毛，随时有可能被风吹向远方。母亲今天在工地上忽然晕倒，医生说是过度劳累，还有严重的营养不良。母亲是累的，但她又是倔强的。
　　 我提着蛋糕，轻轻地走进病房。尽管我的行动再轻，母亲还是睁开了眼。母亲看着站在床边的我，又看了看老师，仿佛在责问老师为什么带我来这儿。老师说：“孩子非要来，他坐在家里也只会更加担心，还不如来这儿陪着你。”母亲也没有说什么。
　　 我坐到旁边的椅子上，将蛋糕放到床旁边的桌子上，打开蛋糕盒，切了一块，递到母亲面前。
　　 “妈，今天是我的生日，吃蛋糕！”母亲含着满眼的泪水吃了一口，然后从她的包里拿出一个礼品盒：“是不是以为妈妈忘了，妈妈没忘，妈妈一直记着呢！”
　　 母亲这时候也知道了我那几天为什么一直要零花钱，她将我抱到怀里，我们俩相拥着哭了起来。
　　 “妈，以后可不可以不去工地上干活了？”
　　 “妈不去了，妈听你的！我的孩子长大了！”
　　 母亲又抱着我哭了起来，我知道母亲身体还很虚弱，她不应该再哭了。“妈，不要哭！我长大了，我可以照顾你。”母亲点了点头，用手抹去眼泪，笑着看着我。
　　 那年，我十一岁。我的生日在医院里度过，却温馨异常。我懂得了，爱就是再艰难也要陪你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