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奶奶
皱纹是岁月最美丽的馈赠,而我,却不能陪你一起慢慢接受时光的镌刻。
记忆中的奶奶,总是身着一件黑色的斜襟短袄,如豆般的几粒镀铜小圆纽扣被岁月浸洗的泛出些许光泽,用木质角梳打理出来的头发一丝不乱地被归拢套进脑后的发套之中。宽大的土布长裤下方永远缠着整齐的裹腿,一双套着白袜的小脚踩着船形布鞋。每到傍晚时分,奶奶总是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在巷口张望着,满脸慈祥地等待着我的放学归来……
儿时的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里总是伴随着奶奶的身影。奶奶的大炕是我的最爱,也是我最幸福的游乐场。那对支在炕角被奶奶视若珍宝的大箱子曾无数次勾起我莫名的兴趣,总是让奶奶不厌其烦地给我讲着箱面上所描绘着的“郭子仪拜寿”和“满堂笏”等传说故事;炕围上那幅“映山红”,总是在同奶奶争辩着所画的到底是桃花还是杏花,并随着我的胜出而结束;那块奶奶睡觉时所枕的酸枣木枕头,总是被我偷偷地满炕乱藏,并在奶奶佯作斥责声中再得意地为她找出来。
每每临睡前,我总爱赖在奶奶的炕上,同奶奶就着那只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看着她为我缝补衣裤。这时最喜欢做的,便是帮奶奶找针穿线,只为得到奶奶兜中那块棒棒馍的奖赏。而最惬意的,则是靠在奶奶的腿上边数着她脸上的皱纹,边在奶奶“咪咪猫,上高窑,金蹄蹄,银爪爪……”的童谣声中渐渐睡去,炕头边只留下婆孙俩的身影随着灯火的跳动而摇曳着……
听家中长辈谈起,奶奶小时候是作为童养媳而来到爷爷家中。爷爷年轻时是个手艺人,一年到头总是在外面奔波,做着卖货郞的小生意,只在逢年过节才偶尔在家里呆上几天,家里的大小活计便由奶奶一人扛起。年复一日繁重的劳累,压得奶奶一直比同龄人瘦小。
奶奶一生育有六子三女。那时生活困苦,一家人没日没夜地劳作下来还是常常落个食不裹腹。眼看着孩子们因长期的缺衣少食而饿得瘦骨嶙峋,无奈之下,一狠心便将五伯父送给了临村一户富裕人家。看着弱小懂事的五伯父被人领出门那一刻,奶奶便一病不起,足足在炕上躺了一个多月,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胸口埋怨自己对不住孩子,对不住爷爷家。事后听邻村的人说那户人家对五伯父视若己出,疼爱非常,又见了捎来的五伯父头带礼帽、身着马褂的黑白照片,才稍渐去心头的一块心病。
五伯父的事,极大影响了奶奶。此后,她愈加透支自己来照养剩余的子女。所幸子女们出息,各有一技之长,并纷纷成家,只有四伯父的婚事一度难倒了奶奶。眼看着高大长俊的儿子没有一个说媒的踏进家门,而巷口家道较好的培娃家亲事却已说成,加之培娃妈明里暗里对奶奶的冷嘲热讽,好强的奶奶便拎着包袱,迈着小脚,翻山趟河地到三十余里外的同父异母娘家兄弟处合计,次日等回来时天已擦黑。第二天便不容置疑地让父亲套上驴车,将家里仅存的两口袋玉米和养了一年多的大黑猪拉到镇上卖掉,又重新央了媒人,前后大半年终于以高出培娃家一半多的彩礼将伯母娶进门。
四伯母坐月子时,奶奶天天变着花样,以家里有限的条件给伯母改补养着身体。担心伯母夜里睡不好,就与她同睡一炕,帮着照顾孩子。等到母子入睡后,奶奶又在炕上纺起了线。那时生产队活紧,人人都巴望着多挣点工分好在年底能多分点口粮,奶奶硬是用晚上的赶活没让五伯母少计一分工。伯母出月,奶奶却病倒了。直到现在,伯母念起奶奶来,也常常是泪眼婆娑,不胜唏嘘。
苦难的日子随着奶奶脸上的日渐爬满的皱纹而慢慢逝去,奶奶用她的勤劳朴实浇灌的这颗家族大树逐渐开花结果,繁衍孕育出同样勤劳朴实的一代又一代。按照奶奶的要求,父亲他们兄长五个和和顺顺的分了家,另立门户。父亲是老幺,也是最为奶奶心疼的,为了能多照看父亲,奶奶便同父亲同住一屋。但不论什么时候,子女们孝敬她的东西总在奶奶屋内角落处堆放着。那个时候,我最盼望的便是逢年过节,伯父、姑姑们挤满奶奶的屋子,而我,则垂涎着他们带给奶奶的水果糕点。奶奶对分出去的子女永远有着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不论哪家过得好与差,过年过节时只要人来就行,团圆就好。家里,什么时候都为子女们留着的热腾腾的饭菜。
奶奶一生未见过大的世面,亦没有读过书,也没有受过任何正规教育,但她却对读书人尊敬有加。记得我刚上小学,那时学校先生是轮流在学生家吃派饭,为了不耽误饭点,奶奶常常是看着天时来揣摩时间,日头刚挨西院子边是早饭,到东院墙头是晚饭。后来有了闹钟,奶奶在下地干活时总用包袱将闹钟包好随身带着,硬是没让先生吃一次晚点饭。每次吃饭时,奶奶都在桌上摆四个菜,恭恭敬敬地让先生在主位上座,父亲则在下首作陪,而我,则和奶奶在灶头边就着小板凳吃着远远不如先生饭桌那丰盛的饭菜。“能上饭桌的都是有文化的人,我娃好好上学,以后有文化了也就能上饭桌吃饭了。”奶奶用她朴素的语言向我灌输着读书明礼的道理。等先生出门时,奶奶又送先生到巷口,念叨着:“让先生劳心了,娃在学校,该打就打,该指教就指教,自家娃,别舍不得。”
记忆中,奶奶一直是个热心的人,对我们,对亲戚,对左邻右舍,对前后左右,东西舍得给,钱舍得借,力气也舍得花。谁家不论大小事,不等招呼,奶奶便放下手中活计去帮忙。做花馍、剪鞋样、染布纺线、缝衣纳被,奶奶总是尽心尽力地给予着、付出着。每次不论是做了风味小点,还是子女带来的水果糕点,总是热情地送给四邻八舍,送给老嫂幼童。至今,我们还在享受着奶奶生前以她浓浓人情味无意间为我们带来的福祉。
对奶奶记忆最深刻的,是奶奶的葬礼。那时我正在邻村初小读六年级,刚进腊月的一天晚上,我正准备入睡,就见父亲推着那辆加重飞鸽自行车进了我借宿人家的大门。在同主家简单寒暄后,对我叫道“走,咱回家。”
夜,越来越深。回家的路,在夜色的掩盖下显得无比漫长。父亲缩着头,卖力地骑着车,我坐在后座上紧紧抱着父亲的腰,父子俩一路无语。直到村头岔路口时,父亲才扭头对我说了句“你婆,今后晌走了。”
家里灯光通明,院子里人来人往,络驿不绝,每个人都压低着声音,生怕惊醒了什么似的。父亲领着我走进安放奶奶遗体的灵堂,望着挤满房间的人,从未经历过生死离别的我,一时间只有无穷的恐惧,一个劲地向奶奶身边挤着。奶奶安静地睡着,如生前一样枕着那只伴随她一生的酸枣木枕头,瘦小的身体被裹进生前置好的黑色寿衣中。脚上,还是踏着那双干净整洁的土布白袜。望着白烛下的奶奶,懵懂无知我只知道,奶奶再也给我讲不了“郭子仪拜寿”和“满堂笏”的故事了,再也不用我给她在煤油灯下找针穿线了,再也不能枕着奶奶的腿听她给我唱童谣了……
奶奶下葬那天,五伯父披麻带孝,带着他的子女从十余里外的邻村一路走了回来。刚进大门,他一声哭喊“娘啊,你那被送走的不孝儿子回来看你来了……”凄悲的哭嚎,令送葬的人纷纷侧目垂泪。
祭奠时,奶奶的子女、孙辈、重孙辈黑压压跪成一片,浩浩荡荡,从村头排到村尾。厚重的八寸松木棺材,硬是被村里十余个小伙子一口气抬到了离村三五里外的墓地。请来的两班外县乐人,将奶奶生前最爱听的秦腔在戏台上吹奏的那样荡气回肠。事后,按照奶奶的遗愿,父亲与兄长们在村里摆了八十多桌酒席,并请人连续两晚放映电影,替奶奶完成了她最后的付出与给予。
那天,村东头的锁才老汉背着双手,将一叠纸钱递给奶奶丧礼中的执事,叹了一口气说道,“这老婆子,生前一世恓惶,临走时能有这罕见的大场面,值了。”
去年,家里新房落成后,父亲让我将奶奶生前的二寸黑白照片放大后与爷爷的一起置于家中主房里。望着照片中奶奶那熟悉的面孔,回忆着与奶奶的点点滴滴,依稀间,仿佛又看到奶奶拄着拐杖,颤巍巍地在巷口等待着我的放学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