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头堆积如山的票据，电脑显示器上纵横交错的数据表格，紧锁的眉头使我眉宇间的皱纹又加深了许多。沉思间电话突然响起，是儿子班主任的电话。我赶紧收拾心情接听电话:“喂，您好！李老师！”话筒里传来熟悉又冰冷的声音:“王文博家长吧，你儿子的作业又没写完，说写完的，中间也有不少都没写。‘十•一’八天的假期，作业写成这样？这都初三了，他这个状态怎么升学啊？想上什么样的高中啊？或者想不想上高中啊……”我只能唯唯诺诺地:“嗯！嗯！我知道了，等他回来我狠狠收拾他，实在不行我就狠点儿地打他……”听到后来我除了懊恼，自责和愧疚已经记不清老师的话了。
　　 隔三差五就接听这样的电话让我再次陷入沉思——那是2001年，二十六岁的我，历经有生以来最惨烈的疼痛后，荣升了一个光荣而伟大的职称——妈妈。双手擎着不到三个巴掌大，柔柔弱弱，嘎嘎直哭的小肉团，我除了焦头烂额，手足无措就是茫然，无助得茫然。本就没长大的我，根本不知该如何妥善伺候这个呱呱坠地的婴儿。唯一可以借鉴和学习的两位原创，早已因病离我而去。不会？学！不懂？问！查阅各种育儿百科丛书，咨询婆婆……
　　 他呀呀学语的第一句话是“鹅鹅鹅……”，他三岁的时候可以背诵六七十首唐诗，由于吐字不清，他背的唐诗只有我能听得懂。他学前的时候，《唐诗三百首》会背多半，《百家姓》会背多半，《三字经》会背全部，乘法口诀会背全部，还有一些儿歌……他小学一年级的时候，每天睡前可以背诵一篇课文。二三年级的时候，坐公交车的四五十分钟可以背诵一篇当天所学的课文。这一路，我悉心陪伴，他快乐成长。
　　 四年级的一天，单位加班我不能按时回家陪他学习，打电话嘱咐他把作业都写完再睡觉。当我晚上十点左右到家，看着已经熟睡的他，翻着没写完的作业，我的心好像被小猫挠了一样。总算熬到天明，我喊起酣睡如小猪的小伙儿，厉声质问:“你的作业写完了吗？怎么回事儿？电话里是怎么答应我的？”他揉着惺忪的双眼，弱弱地说:“我写着写着就困了，然后就睡着了。我不是故意的，每天都有你在身边，我就不知道困，今天你没在……”他的话彻底激怒了怒火中烧的我，拿起家法（纯牛皮皮带），狠声说道:“你是在给我学习么？还得我每天都陪着？以前你小，我可以陪着，现在你都四年级了，还要我每天都陪着？今儿就让你长点儿记性，看下次还能写睡着不？”小伙儿嚅嗫着:“非得要打啊？给我一次机会不行么？下次不会了！”看着他真诚悔悟的小脸儿，举着皮带的手缓缓地垂了下来。
　　 哪知没过两周，相同的错误再次重现。这次小伙儿识趣地趴在床上，高举的皮带狠狠地抽打在他白皙如雪的后背上，一下，两下……终于，我终于咬牙切齿，半闭双眼，用颤抖的手抽打满了十下。每一下抽打都留下一条鲜红的皮带印记，我的心也像被小刀一下下划裂。十下结束，我才听到小伙儿呜呜咽咽的哭声。他后背上那一条条血色的皮带印，犹如一条条嗜血成性的眼镜蛇把我的心啃食得血流如注。我紧搂小伙儿，任咸涩的泪水打湿他的后背。我哽咽着:“这回记住了吧？一定很疼吧？下回不写完作业还睡觉不？”他藏在我怀里的小脑瓜无声地点着，敲得我流血的心都碎了。我暗忖，亲爱的宝贝，对不起！妈妈也不想打你，可是妈妈没办法啊，妈妈不可能一直陪着你啊，你一定要学会独立啊，不仅是学习，将来长大后的工作和生活，未来的路还很长，这一切都只能靠你自己啊！
　　 经过这件事，我意识到必须锻炼他独立学习的能力。通过激烈地思想斗争，反思以往的教育方式，结合我个人的成长经历，研习各类育儿书籍，我决定放手。我觉得人生是他自己的，我的父母没机会陪我太久，而我也没把握陪他到老。学习，可以引导，可以督促。但逼迫应该是没用的。凭借我的经历，以及看到别人的经历，我笃信爱学习的孩子不是强制、逼迫出来的。
　　 此后，也许我的做法错误，也许我的监督不力，结果很惨淡。他的成绩日益下滑，逐渐从前十滑落到现在的后十。
　　 初中伊始，每次家长会上，作为差生家长的一员，屡屡被班主任冷嘲热讽，别提多窝火，多委屈了。唇边的大水泡总会适时配合出席。尽管如此，我从未因此对他发火恼怒。因为我们在他刚懂事的时候就立下了君子协议:他是独立的个体，不是我们的“受气包”、“出气筒”。我们家长不会在愤怒的时候，不冷静的时候，跟他发火、动怒。所以每次我只能舔着唇边的大水泡，跟他促膝长谈。效果当然也只能是短暂的，因为他还没长大，根本不能长久地自控。
　　 不仅如此，记得有一次，我找他“谈话”过后，小伙儿突然对我说：“妈，你对我除了学习以外，其他方面是不是还都挺满意的啊？”听他这么一说，我心里猛然一愣——
　　 记得初一下学期，表妹带着他和外甥一起去看马戏团的表演。回来后就跟我说:“姐，你儿子太鬼了，也太有主意了，我跟你说，十个我儿子都赶不上一个你儿子！”我笑问:“咋了？至于么？我咋没看出来啊？他一点儿都不成熟，老师整天嫌他太幼稚，不懂事儿呢！”表妹说，本来他们一起排队、找座。哪知小伙儿竟不顾表弟，自己随着人流溜进了最前排，气得粘着哥哥的外甥一阵哭闹。演出期间，驯兽员号召小朋友们配合表演，让孩子们去从大象的肚子底下钻过。外甥坐在表妹身边没动，前排的儿子还没等表妹拦阻，自顾领先跑到表演台去了。表妹说，看着小伙儿带头领孩子们从大象的肚子底下穿过，吓得她手心儿都冒汗了。还跟我连声抱怨着:“艾玛，太吓人了。你这儿子也太不好管了，以后我可不敢领他出去玩儿了！”事后，我试探地问:“儿子啊！听说你今天去钻大象的肚子了？有这事儿没啊？”人家若无其事地回答:“嗯，是有这么回事儿。”“那你是怎么想的啊？怎么能想起去跟他玩耍一下呢？你坐它身上也行啊，怎么还钻人家肚子底下去了啊？万一人家不高兴了，稍微动动那柱子似的大粗腿，我上哪找我那活泼可爱的大胖儿子去啊？你想过这很严重的后果没啊？那大肥象的大粗腿，不用都照顾你身上，就轻轻一碰，我都不知道得上哪儿找你去了？知不知道啊？你是想害死你老妈啊？”他居然很淡定地说:“妈，你先别着急。首先吧，它不是动物园的或者野生的大象，它是马戏团的大象，它一定是早就受过各种训练的。再有吧，既然驯兽员敢让我们去钻，那他肯定是有把握的，不然这人命关天的事儿，他也不敢啊。再说了，那大象肚子底下正经宽敞呢，就算它稍有挪动，你儿子我身轻如燕的，它哪那么容易就碰到我了啊？再说还有那么多人参加呢，没事儿的了，妈！”“那万一呢？万一呢？”“没万一啊，你看，我这不安安全全完完整整地站你面前了么！”
　　 我一直都很喜欢小女孩儿，二胎政策实施后，我们试探地问过小伙儿，再要个弟弟妹妹怎么样？人家严正声明，不同意，坚决不同意！理由很简单，不想有人分享他的父爱和母爱。某日我和爱人因为某事闹别扭了，冷战了好几天。不论他们怎么哄我，我依然不肯消气。小伙儿突然兴致勃勃地跟我说:“妈！我想起个事儿来。”“啥事儿？”“你不是想要个妹妹么？要不你们就再要个小孩儿吧，管他弟弟妹妹呢，再要一个吧。”“为啥啊？你不是不让我们要么？不是坚决不同意么？”“哎呀，这不是计划没有变化快么，要吧，我同意了！”“真假啊？”“当然是真的了！”事后我问他原因，原来人家觉得我们这样冷战下去，不是办法。万一闹到像他同学的家长那样离婚了咋办呢？相比之下还是再要个小宝宝更合适，这样我们就不会轻易想要离婚了。瞧这熊孩子，这都什么想法呢？
　　 今年开春，也许是天气变化，也许是细菌传染，我感冒了。高烧不退，懒得去打针，吃了几片药，盖着大厚被一动不动的窝着。头昏脑胀，四肢酸软，口干舌燥，根本没力气起身做饭。便让他们出去吃了。烧得迷迷糊糊中，小伙儿在我的耳畔轻唤:“妈妈！你醒醒，醒醒啊！把这碗红糖姜汤水喝了，然后再把我刚煮好的方便面也吃了！”喝了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红糖姜汤水，一碗窝了两个鸡蛋的爱心方便面。小伙儿盯着我沁满汗珠的鼻尖儿，憨憨地命令:“出汗了，妈！快躺下，再多捂点儿汗出来就该好了！”这话怎么那么熟悉呢？我暗想。他不容我多想，已经把我按倒在被窝里，还细心地把被子掖到严丝合缝，生怕漏一点儿缝隙。当我下午五六点醒来时，发现忙于生意的老公还没回来。想着还是让小伙儿出去吃点儿吧，便叫他，却没人答应。心想，这小子还不算笨，知道自己出去吃饭了。正思索间，房门打开了，小伙儿拎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馄饨走过来:“妈！你醒了啊？正好，快把你最爱吃的素三鲜馄饨拿下吧！”看着气喘嘘嘘汗流颊背的小伙儿，我端着馄饨，就着咸咸的液体，一口气吃了个精光。
　　 以前小伙儿放学进门的第一句话永远是“妈，我回来了！”自从他爸爸开车上下班后就变成了“妈，我爸回来没？”还每晚都不定时地打电话追问:“爸爸，你到哪了？啥时候回来啊……”倒是省了我的事儿了，呵呵。
　　 这天晚上，我很新鲜的八九点钟就睡着了，朦胧中听到小伙儿打电话:“爸！你到哪了啊？你回来的时候小点儿声，我妈已经睡着了！”不久后，传来爱人开门的声音。接着听到小伙儿的声音:“爸！你小点声儿，我妈已经睡着了，你别吵醒她！还有，她今天白天没睡觉……”
　　 突然忆起闺蜜当年的一句话，一句把我说得晕头转向的话：“你现在多好啊，这小日子过得多滋润呢！这家的，同时有两个男人都深爱着你！你就幸福去吧！”
　　 然而，只有一件事，每每想起，我都心有余悸，就像喝了一碗辣椒油和芥末掺杂的混合液。
　　 那是一天晚上，我正在家里安心等着补课就快回来的小伙儿。突然他的电话进来了：“妈妈，跟你说个事儿，我得晚点儿回家了，你别着急，我没事儿！我已经下课了，正在车站等车呢。我发现一个找不着家的老奶奶，她迷路了，她自己还说不清楚她家的地址了。我怕他再走丢了，我已经报警了，我得陪着这个老奶奶待一会儿，等警察来了我就回家。我先告诉你一声，你别担心我，啊！”听了这些我顿时傻了。你自己才十三岁啊，你还陪人家呢？你怎么知道那是不是一个圈套啊？万一他们是团伙的呢……这大冬天的，这都晚上八点多了。就算你看到的是事实，警察得猴年马月能过去啊？这期间，黑咕隆咚的车站，你们一老一小的，万一……退一万步说，就算你们安全等到警察去了，那还有你回家的公交车么？思及至此，我连声询问:“你能确定你身边只有那个老奶奶一个人么？你再仔细看看身边还有没有别的什么人？或者有没有超市，公交车司机师傅什么的？你把老奶奶安排给超市或者值班的司机师傅不行么？”他镇定回复:“妈妈，你知道的，这附近哪有超市啊！司机师傅们还得轮班开车呢，再说我也不好意思去说啊，再说人家能答应么？哎呀妈妈！你就放心吧！我没事儿的，我都报警了，警察叔叔一会儿就来了，他们来了我就回家了，放心吧，妈妈！”放心才怪呢，我真恨不得身生双翅，立刻飞到他的身边。可我又不能阻止孩子学雷锋啊！一边各种叮嘱，脑子飞速旋转，怎么办？怎么办？打车也得二三十分钟，这二三十分钟谁知会发生些什么？足够发生什么了。怎么办？怎么办呢？突然，灵光一闪，我想起了就住在车站附近的表妹。撩下小伙儿的电话，我马上拨通表妹的电话，简短复述一下情况。表妹穿着睡衣披着棉袄就下楼了。几分钟后，接到表妹的电话:“姐！你放心吧！我看到孩子了，跟你说的一样，是那么回事儿。我说让孩子先回家，我替他看着那个老太太，他也不肯啊，非得亲自等警察来啊。”我让表妹把电话给小伙儿，我劝他先回来，太晚回来我会担心的。结果这小家伙儿坚持要等警察来，说怕警察来了找不到报警人，万一再不管老太太呢？他得亲自看警察送走老太太才放心。再说自己就算赶不上公交车，小姨会帮他打车回家的，我还可以时时用电话遥控，让我放心……
　　 那天晚上，儿子平安回了家，看着他推开门时冻红却不失兴奋的小脸儿，不由想起那句经典的问话：“妈，你对我除了学习以外，其他方面是不是还都挺满意的啊？”我记得当时先是一愣，继而情不自禁地点头微笑，心里满是甜蜜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