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征兆地，茹萍忽然从梦中惊醒。
　　 睁开眼看看雪白的墙壁，一时竟然不明白自己是谁，身处何处，就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一片茫然。她努力地回忆着，几秒钟之后，意识渐渐恢复了——我是茹萍，在自己的宿舍里——她默默地对自己说。
　　 她把身子转过去，对着窗子。淡黄色的窗帘透着早晨的金光，早起的太阳已经开始工作了，房间也弥漫了着梦幻般的金色。楼道里已经有人走动，这是班主任们去跟早操。作为普通教师现在起床还有点早。她又换为仰躺的姿势，闭了眼，想再睡一会儿。但头脑却分外的清醒，白天的情景纷纷涌来……
　　 茹萍特别向往成为某贵族中学的一员，不但离家近，而且待遇高、环境好；不像她现在所在这所平民中学，虽然全国知名度很高，但地处深山，四周人烟稀少，孤零零的，宛如一座监狱。四年前她曾去过一次贵族学校，五十多岁的女校长看上她的课，说是要聘用她。于是茹萍就毅然决然地辞掉了乡下公立学校的工作，信心满满地要做个城里人。谁知女校长知道她辞了公职之后，反而对她冷淡起来，前后拖了两个月还不肯让她上班。最后茹萍被拖得都快崩溃了，忍不住跑到校长办公室吵了几句，结果是这事彻底黄了。
　　 接下来茹萍疯了似的四处找工作，最后找到现在的这所全国知名的私立学校，一干就是四年。这四年来，茹萍一边教学，一边在网上继续向全国教学大家学习，等到自己觉得确实不错了，而且听说女校长也被解聘了，便又投了简历。
　　 前天下午，茹萍接到面试的通知后，便找了个借口晚上请假回家了，以便第二天早上能以良好的状态投入面试。
　　 晚上吃完饭，茹萍将相关的教法、教育学、心理学及课改方面的问题又系统地复习了一遍，然后就看了一会儿娱乐节目，早早地就休息了。早晨起来又回忆了一遍，看看表已经八点，于是就往面试地点走，几分钟之后就到了校门口，已经有五六个二十出头的姑娘在登记。茹萍登记完后，询问门外面试的具体地点，门卫指着那几个姑娘，让茹萍跟上去，说她们也是应聘的。
　　 一行人来到二楼，二楼静悄悄的，敲了敲办公室的门，紧锁着。姑娘们议论：“不是八点一刻面试吗？怎么没有人？”议论声惊动了隔壁房间的人，一个二十出头、身着深蓝色西服、胸前佩戴长方形红色校徽的靓丽姑娘开门出来，说面试的地点改在四楼，并要求她们保持安静。
　　 一行人走到四楼，仍是静悄悄的，有一个房间的门开着，见有人来，里面出来了一个姑娘，也是一身深蓝西服，身量苗条，非常精干，含着高贵而得体的微笑，把她们领到一间大教室，里面已经有三四十人，清一色的年青人，鸦雀无声。
　　 “各位请稍等一会儿，面试领导马上就到。”姑娘用标准的普通话清脆地说。
　　 “我们在哪儿面试？”有人怯怯地问。
　　 “就在隔壁会议室里。请大家耐心等待。”说着就出去了。
　　 茹萍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看到又有三三两两的人进来，还是年青人。茹萍心里稍稍安定了，凭着二十年的教学经验，自觉比这些学生有优势。于是轻松地走出了教室，在教室前宽敞的大厅里站定。大厅前面整个儿是一片硕大的蓝色钢化玻璃，一溜儿摆着淡黄色的木制长凳，纤尘不染。早晨的阳光隔了玻璃洒进来，温馨而美好。茹萍心里充满了幸福的幻想。
　　 一个中等个儿的中年妇女在茹萍身边站定，茹萍回过头，两个人同时微微一笑，互相点了一下头。
　　 “您也是来应聘的？”来人用带着浓重南方口音的普通话问道。
　　 “是的，你呢？”
　　 “我也是。”
　　 “你好像不是西北人？”
　　 “我是杭州人。你应聘什么？”
　　 “高中英语，你呢？”
　　 “我也是。但愿把咱俩都聘上。”杭州女教师灿烂的一笑。
　　 “那最好不过了。”茹萍似遇知音。
　　 “你是从哪个学校来的？”
　　 “S学校。”
　　 “S学校？我知道的，我以前也在那儿干过。”杭州女教师一脸的惊喜。
　　 “我知道你是谁了，苏娟常常提起你。”
　　 “我是俆仙儿。”
　　 “对对，就是俆仙儿。”
　　 “你也在高中部？”
　　 “我在高考部，和苏娟经常一起锻炼身体，因而就知道了你，真是有缘，没想到今儿遇见了你。”
　　 正说着，看见一个中等个子，体格匀称，身着深蓝色西服的男教师手拿一本资料走了过来，招呼她们赶快进教室。茹萍站起来，转过身去正好和男教师目光相遇，两人不觉都吃了一惊，茹萍亲热地露出一个微笑，刚想打声招呼，但见男教师目光中露出了一丝不安，赶紧避开了茹萍的目光，一脸凛然地掉过头，似乎之前并不曾见过茹萍。茹萍心中笑了，心想：“等我聘进了这所学校看你还怎么装。”
　　 此人是茹萍现在任教的这所平民学校初中部的一位体育教师，因为一些不体面的事被开掉了，没想到因祸得福，居然来此高就。茹萍忽然记起进校时所填的“登记表”中的访问对象是“吴主任”，看样子就是他了。
　　 “大家安静下来，不要说话了，听见没有。”吴主任用穿透力极强的男中音压住了嘈杂声，“今天各位来到这里，首要的是‘听话’。我们怎么要求，你就要怎么做。要好好地表现自己，你今天表现的好坏就决定了你的去留。注意自己的言行，不要大声说话，不要随便吃东西。我刚才看见有人在楼道里吃早餐，算你们幸运，没有被我们董事长看见，否则，你已经被取消面试资格了。所以你们一定要听话，咱们这可是一流的品牌学校，招收的是一流的学生，老师自然也是一流的，大家好好表现自己。”茹萍不知道是自己影响了“吴主任”的情绪，还是他原本就是这个样子，不仅对这所“品牌学校”产生了怀疑。但求职心切的各位显然被吓住了，五六十人鸦雀无声。“吴主任”清了清嗓子，继续说：
　　 “这次参加面试的主要是3月25日在高校招聘会上投了简历的应届本科生和研究生，当然也有个别的在职教师。主要情况是这样的：语文学科共收到195份简历，数学学科共收到132份简历，英语学科共收到128份简历，政治学科共收到96份简历，历史学科共收到94份简历，心理辅导收到86份简历。经过第一轮筛选，语文学科选出25人；数学学科选出18人；英语学科选出9人；政治学科选出3人；历史学科选出3人；心理辅导选出2人。在座的各位都是在第一轮中胜出的，是幸运的，恭喜各位。我们学校的招聘共有五轮，五轮啊，不简单啊！”茹萍心里一惊，五轮筛选，这不要命吗？不知都是哪五轮。正想着，听见一个怯怯的女声问道：
　　 “我想知道有哪五轮？”“吴主任”立刻捕捉到了这个声音，但似乎没有听清楚，大声问：
　　 “谁有什么问题？”
　　 “我想知道有哪五轮筛选？”怯怯的声音大了一点。
　　 “我们的五轮筛选是这样的。”“吴主任”又清了清嗓子，停顿了几秒，迅速扫视了整个人群，见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等待下文，面露得色。
　　 “第一轮是简历淘汰，大家都是第一轮中胜出的，恭喜！”有人轻轻地“哼”了一声。
　　 “第二轮是面试淘汰，就是今天大家参加的面试，这是五轮筛选中最关键、最重要的一环。大家要努力啊！”
　　 “第三轮呢？”有人等不及了，大声问道。
　　 “第三轮是试讲淘汰，面试完了进行；第四轮是……”“吴主任”忽然有点底气不足，犹犹豫豫地停了下来，声音也低了。但大家的目光在催促，他只好硬着头皮往下说：
　　 “第四轮筛选就是谈工资。”有人在窃笑，有人低声说“这也叫筛选？”“吴主任”大概听到了这些声音，提高了声音道：
　　 “我们学校的选择是双向选择，明白吗？给你一个工资标准，你能接受就留下，接受不了就淘汰。”
　　 “那么第五轮呢？”一个女孩大声地、略带挑衅地问。有人跟着窃笑。
　　 “第五轮，”“吴主任”显然在努力思考，他忽然像想起了似的，大声而高兴地说：
　　 “第五轮是上班后淘汰，上班后如果发现你不能胜任本职工作，就淘汰。”他特意把“淘汰”用重音强调了一下，接着说“我们这是社会尊重的优质品牌学校，不是说你进来就端稳了铁饭碗，表现不好，不听话，随时淘汰。”后面几句说得又快又重，似乎是在进行军事训练。
　　 茹萍忽然觉得莫名的压力和郁闷，心里像是装了千斤的石头，一时间头脑里面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赶紧试着回忆一下重要的论题，然而什么也记不起来，心头掠过了一阵惶恐。
　　 “今天我们怎么面试？”有一个女生大声地问。
　　 “一会儿进隔壁的面试室。”
　　 “分学科进还是一起进？”一个女生大声地打断了“吴主任”的话。
　　 “一个面试完了另一个才进。”
　　 “面试的内容是什么？”另一个女生问。这时候教室里已经嘈杂了起来。“吴主任”大声地喊“肃静！肃静！”待到稍微安静了，他接着说：
　　 “一会儿进了面试室，在黑板上写清自己的姓名、专业、毕业院校。”俆仙儿掏出了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写下了姓名、专业、毕业院校。茹萍坐着没动，她有点恍惚。
　　 “……然后评委给你出题，或者让你做自我介绍，或者让你讲几分钟的课，或者问一些相关的问题。现在英语组做好准备，顺序是这样的……”徐仙儿是第三个，茹萍是第五个。
　　 于是大家挨次在面试室门口等着，有人吩咐，前面的一个出来后面的一个就进去，不要等喊名字了。很快徐仙儿就出来了。茹萍问面试了啥，俆仙儿冷漠地说是自我介绍，然后很快离开，似乎此时并不愿意和茹萍搭话。
　　 面试室门口一个穿蓝色西服的年轻姑娘低着头，在等里面的人出来。茹萍赶紧将自我介绍的内容理了个头绪：姓名、专业、毕业院校、获奖情况，工作经历等。抬头看时，门口的姑娘不见了，茹萍赶紧走过去补了她的位置，紧张地等待着。
　　 一会儿姑娘出来了，茹萍小声地问了句：“现在就进吗？”
　　 “是的。”姑娘轻声说，掩饰不住满脸的忧郁。
　　 茹萍轻轻地推门进去，这是一间容量很大的豪华的会议室，台上是一张三米多长的紫檀色大讲桌；下面密密地摆了三百来张紫檀色的条形连体小窄桌，一张桌子配有三把紫檀色小靠背椅；驼色暗花大窗帘拉开着。台下零零散散地坐着七八个评委，都西装革履，穿戴整齐，气派不凡，一个个似乎国王一样傲慢地审视着自己的奴仆。茹萍瞬间被这种气势镇住了，感觉自己似乎一寸寸地矮了下去。
　　 她踏上讲台，脚下的木板发出了咯吱咯吱的响声，她又是一阵紧张。大讲桌上放着一个话筒，一盒粉笔，身后的白板擦得干干净净。茹萍在讲台中间站定，等着被提问。但是没有人吭声，室内一片肃穆的死寂，评委们一脸冷漠地审视着她，好像她是一个犯人。靠近窗子的座位上，一个老年妇女，两臂交叉着抱在胸前，铁青着脸，脸上带着怒气。女人见她很是局促不安，就用眼睛示意她往右看，于是茹萍看见看窗子旁边立着一个简易黑板，上面有前一个应聘者所写的姓名、专业、毕业院校。她向评委问了好，走到简易黑板前，擦掉上面的字迹，然后把自己的信息写上去。接着又回到讲台上，看了看评委，准备回答大家的提问。但评委们依旧什么也不说，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她。茹萍不知道该干什么，自我介绍？讲课？回答提问？
　　 她无助的看了看铁青着脸的女人，女人微微点了一下头，似乎是说“可以开始了。”可是说什么呢，那就自我介绍吧！
　　 茹萍迷迷糊糊地开始了自我介绍，讲完之后，她又看了看女人。女人还是双臂紧抱在胸前，铁青着脸，微微对她点了点头。茹萍认为这是可以结束的信号，于是道了个别就走出了面试室。
　　 一脚踏出面试室，有一种如沐春风的感觉，无比的舒畅与轻松。走进先前集中的教室，在徐仙儿身边坐下，徐仙儿正在看《读者文摘》。旁边两个其他专业的赶紧问她面试的内容，她就详细地一一为她们说了。大约二十几分钟后，“吴主任”走了进来，宣布面试结果，徐仙儿取上了，茹萍落选。茹萍对此竟没有任何感觉，依旧是面带春风，她站起来真心向徐仙儿道了喜，并祝她在下一轮中取胜。徐仙儿笑了笑，很自信。
　　 茹萍走出学校大门，到一家牛肉面馆吃了一碗面，外加了一份牛肉，一份泡菜。从面馆出来，又买了两棒玉米，要在平时她可是舍不得这样花钱的。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她的平民中学。
　　 现在，她盯着天花板，将所有的细节回忆了一遍，回想起四年来的努力，自己傻乎乎的表现，心中又充满了自卑和不安。正在这时，老公打来了电话，问她起床了吗。茹萍知道这是担心她的情绪不好，她刚说了一声：“躺着哩。”眼泪就下了，接着就失声痛哭，直哭得声堵气噎，老公在电话里不停安慰，但是她一句也没有听清。
　　 在她的哭声中，太阳跃出了山头，冉冉地升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