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旧时代，若两家大人交好，有指腹为婚之说。不知何时，娃娃亲在虹的家乡挺盛行的。所谓娃娃亲，就是全凭父母大包大揽替儿女做主的婚配。这种包办婚姻在旧时代造就了许多孽缘，毁了许多人的幸福，随着时代的变迁，娃娃亲逐渐退出历史舞台。70后虹的婚姻就是娃娃亲的见证。
　　 在男孩女孩刚过了十岁，大人就张罗着为儿女挑选对象。这种娃娃亲，有两家大人交情甚笃，希望成为儿女亲家的；有的是家境好的，自然盘算着早早为儿子挑个好媳妇、为女儿挑个好人家；有的父母因贫困缺劳力，给女儿说一门亲，下聘的礼金可以补贴家用，还可在农忙时节有亲家来帮工。出于各种心里，娃娃亲依然有一定的市场。虹和姐姐在十一二岁时都订了亲，自然是因家里贫困缺劳力。所聘的几百元礼金，父母皆用来投资建果园搞养殖了。依稀记得相亲那天，母亲特地为虹扎了辫子，换了衣裳，说带她去串门子。在张姨家，虹看见了一位陌生妇人和一个同她年纪相仿的男孩。当时虹只顾着和熟识的伙伴玩，也不去留心大人们在一起叽叽咕咕谈些什么，更没心思多看那男孩一眼。
　　 过了不久，在媒人的撮合下，就下了聘礼，虹也得到了一身新衣服。当邻居打趣问她对象长得咋样、婆家在哪里时，虹又羞又恼地跑回家，有些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只隐约明白，自己有了婆家，而对象长什么样却没有什么记忆。
　　 上了中学，情窦初开的虹才渐渐明白，她已是花儿有主的人了，已被剥夺了喜欢某个男生的资格。一条隐形的枷锁套在了她的头上，没有爱就已经开始恨这个和她定了亲，且尚未说过话的少年。改革开放之后，自主的婚姻时代到来，父母们当年定的娃娃亲纷纷夭折、解约，即使两家大人关系再好，也熬不过子女的抗争。也有在封建家长的威势之下抗婚失败的，别别扭扭的过起了日子，完全没有享受自由恋爱卿卿我我的幸福，那种感情被强奸的郁闷，很久难以消弭。虹的姐姐解除婚约事出有因，父母不能眼瞅着自己的女儿和一个坏了名声的败家子结婚。而对方却有意刁难，不想退婚，父母因此受了许多闲气，最终不仅给人家退还了聘礼，还赔了帮工的工钱。
　　 虹也坚持要退婚，在外打工拒绝回家，攒够了钱回来后亲自去找枫，冷着脸要求解除婚约。父母觉着虹的对象是个实诚能干的小伙，和她蛮般配的；再就是大女儿退婚已挫伤了他们的颜面，于是威逼哭求，坚决不同意她毁约。否则，他们会在乡里抬不起头，说不起话。已经羽翼丰满的枫，也是倔强万分，任凭虹出言不逊却不愿放手。他的奶奶颤巍巍地迈着小脚，亲自到虹家来央告，说退婚会瞎了她孙子的名声，虹家里不答应婚事她就不回去。虹当时刚从一场无望的恋爱中心灰意冷地退出，又非什么烈性女子，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心一软就胡乱地做了旧俗的牺牲品。和枫接触了几次，觉得他还蛮有想法的，处事也大方，实诚。虹就像红楼梦中的那个丫头袭人，明知他不是自己心里念着的意中人，可就是心肠太软，怕对不住这个，对不住那个，只好委屈自己先嫁了再说，真的是用青春在赌婚姻。也许这就是上天注定的缘分吧。
　　
　　 二
　　 九十年代初的乡村婚俗，新嫁娘大都没有赶上什么时髦。素来不喜打扮的虹，既没到理发店盘头发，也没有去城里照婚纱照、租婚纱，只是洗了澡，里外穿得簇新而已。结婚那天也没画什么妆，素颜素面的一派清新。都说出门那天，女孩子给祖宗磕完头离家，上车时要哭鼻抹泪一番。虹虽说心里难过，舍不得一大家子姐妹，但还是忍住了没哭，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没有姑娘就要嫁人了的喜悦憧憬，不悲也不喜，懵懂而安静。那天是个阴雨天，小轿车行至他们家坡嗲时，因路滑打住了。帮忙的临时用竹藤椅绑了个简易花轿，几个壮小伙子摇摇晃晃地把虹抬到了大门口。新人行过礼后进洞房时，她忘了长辈叮咛她要抢先入洞房占上风的叮咛，款款地落在他后面。后来过日子，果真是他当了家里的一把手。
　　 新婚头天晚上，闹房的邻里同乡全都乱了辈分，一会指使他俩看酒点烟，一会让他俩表演节目，一会又让讲恋爱故事，什么酸风浪语都冲着他俩。枫叔叔哥哥地叫着讨饶，殷勤地应酬着；原本矜持文静的虹也一时乱了分寸，又羞又怯却又恼不得。最令人难堪的是他俩分别被捆了手，被逼着去咬牵在他们手中的红苹果。哪个不乖乖就范，就会被人在身后胡捏乱搡。眼看着就咬到苹果了，苹果在眼前一晃，他俩就彼此脸对了脸。快吃新娘的红苹果！他又被往前搡了一把，虹就急忙闪避，还是被他亲了一口，满屋的人乐得哈哈大笑。
　　 等闹洞房的人全都走了，他们也被闹得神疲意倦。铺床展被就寝，一人一个新被筒，大红印花的缎子被，透着新棉花的芬芳，烧得暖暖的火炕让人睡意朦胧。他俩谁也不好意思多说话。他说睡吧，虹说睡，各自遂安静地躺下了。一会儿，虹就感觉到他进入了梦乡，可自己还是兴奋得睡不着。也许是在新家择铺，也许是身边有个他，还潜藏着某种不安和期待。书上讲，新婚之夜夫妻俩不是要圆房吗？他怎么可以冷落新娘独自睡去？也许是这几天筹备婚礼太累了吧？虹胡思乱想着也朦胧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睡不安稳的她又醒了。睁开眼，透过窗户看见有朦胧的亮光透进来，莫非是月色？他翻了一下身，似乎也醒过来了，虹的心忽然砰砰乱跳起来：她是他的新娘，从此牵手一起过日子的人，就是他了！虹把手小心地伸进了他的被窝，他像是得到了某种指令似的，一把掀开被窝揽她入怀。彼此在慌乱急切和疼痛的快意中，完成了成人之礼。早上起来，外面竟落了一场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后来，虹打趣他为什么新婚之夜不主动点，晾新娘子？他说，一是太累了，二是有点害羞，三是反正已经是自己的人了，猴急什么！
　　 “三日入厨下，洗手作羹汤。未谙姑食性，先遣小姑尝”。古俗讲新媳妇过了三天，就要开始操持家务，侍奉公婆了，事事得赔着小心。一日三餐，家常菜饭，就可试出新媳妇是巧妇还是拙奴。虹在家排行老二，自小女孩子爱学的女红、厨艺全都不感兴趣——前边有奶奶妈妈姐姐她们罩着，做饭这个懒就偷下来了，最多会熬稀饭、捏饺子、炒个土豆丝什么的，不会自个擀面、摊煎饼、包包子，杀鸡剖鱼煎炒烹炸的活儿更是没碰过。从学校出来，进工厂，也没实践的机会；也从没想嫁了人，就要伺候一大家子的吃喝。
　　 结了婚，婆母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或许是心疼媳妇，或许是看出虹真是个门外汉，做饭的事依然是她主厨，虹打下手，因此她也藏了许久的拙。但有一次是龙口夺食的夏收时节，家里就虹和七十多岁的老婆婆准备午饭。北方人主食是面，午饭自然不外乎是油泼面、臊子面或浆水软面。擀又长又筋道的面条，是老陕媳妇的一手绝活。该准备午饭的时候，虹就不免心里发慌，硬着头皮学着婆母的样子挽起袖子，和起了面。老婆婆迈着小脚，前院后院地照看收回来的庄稼，一边对她指点着和面要放多少盐，掺多少水。
　　 毕竟是没经验，虹费了好大的劲才好容易揉光了面团，竟出了一身的汗。又忙着择菜炒菜烧汤，老婆婆一会儿叮嘱她给辣子里少泼些油，一会又说菜炒得别太生了，不放心的目光炯炯地巡视着，让虹犹疑着又气又笑。最令她头大的就是擀面了，因为手生，擀面杖总不听使唤，也使不上什么劲，擀了半天，面还是牛舌头，懒懒地抻不开。老婆婆见她又急又臊的，就唤虹让开让她来。又老又瘦、踮着一双颤微微小脚的她，操起擀面杖就像有神助一般，轻巧而娴熟地把玩于案板间，一大案面三下五除二就绽放开来，匀称铺展开，像一轴油润飘香的面卷。老太太擀面的硬功夫让虹佩服得五体投地，她连连夸婆面擀得好，请她歇歇。婆撇撇没牙的嘴说，这点活累不着她，指教虹往后多进厨房，擀面是笨功夫，是练出来的。这次，才让虹真正尝到了媳妇不好当的滋味。
　　 新婚生活，两个性情不同的人牵手，尤其是她俩没有谈过恋爱，不知对方的性情好恶，相处难免会有不适，也有许多新的乐趣。老公发现虹喜欢听的歌带，就设法多买几盘回来；他觉察到虹闻到烟味就咳嗽，索性就戒了烟。虹也发现他喜欢养花种草，大冬天竟能把水仙伺弄得鲜嫩水灵。夏天院里的老杏树挂了累累的果子，他和虹摘下驮了筐去县城卖。虹骑车跟着老公，给他做帮手。卖完杏，一起逛街，枫给虹买好看的裙子，去公园里照相。她自然也不会忘了给家里的老婆婆捎点心。有时他嗜酒，一次和同事小聚，喝多了醉酒，竟把窝在心里的火，借机冲虹发泄了出来：当初凭什么看不上他要退婚？虹生气扭脸不理他，枫竟抱着她呜咽着委屈得像个孩子。
　　 在外打工时，他俩租房住。冬天早起的总是枫，捅炉子换煤球的活儿他全包了，让虹在被窝里多暖一会儿。开小灶做饭他也会搭把手，他知道老婆是属老鼠的，还有点神经质，杀鸡、剖鱼、打牙祭的差事他全揽了。他爆炒的辣子鸡，清炖的鱼，总是令虹啧啧称赞。知道他口味清淡，她就在做饭时尽量少放盐，保证不让他食不甘味。一次肉买回来了，他俩却拌起了嘴，他没有再大包大揽剔骨切肉炒臊子，斗气甩手串门子去了。从没动过血腥的虹负气操起了刀，她就不相信离了他这根红萝卜，腊八就不过了！老公素日的那几招，虹早烂熟于心了。虹虽说切破了手指，但品尝着自己的劳动成果，倒有了小小的成就感。日子久了，觉得枫就像黄蓉眼里的靖哥哥，侠义厚道细致，没有刚愎懒散油滑的坏习气。他宽厚的胸膛，有力的臂膀，为他人着想的周到，让虹感受到了关中汉子的魅力。尽管他还是个穷小子，不够风雅也有些倔脾气，但是虹慢慢被他俘虏、被他融化，想要为他织件毛衣，为他生个小孩。
　　
　　 三
　　 虹两口子就像农家屋檐下绕梁的家雀，渺小卑微却单纯快乐。在春去秋来，花开果熟的光阴里，在一蔬一饭的呵护中，两颗心慢慢靠拢慢慢相爱，这份绵密的感情可谓渐至丰满。怀孕后，虹先辞了工作在家待产。孕育孩子虽然辛苦，但心里却装满了幸福的憧憬。她时常梦见宝贝天使般的笑容，梦见她抱着孩子在亲朋中间开心地嬉戏。在乡村，结婚后迟迟怀不上小孩，是会遭人猜忌贱看的。要么说女人的地太薄，不长苗；要么说这个男人是个孬种、软蛋。女人妇科病症很杂，男人性功能障碍也不少，许多先天不育的夫妇，纵使再求神访医，也生不出一男半女，自然在乡邻面前气焰就矮了半截。要么婚姻破裂重新组合，要么领养过继他人或亲属的孩子。即使孩子再招人爱，大人骨子里还是自卑。乡里那些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再怎么曾和男人拌嘴怄气，可没有谁不愿意为自己生个孩子。
　　 五个多月作孕检时，查出胎儿是臀位。虹遵照医生的嘱咐，做孕妇保健操和艾灸穴位，帮助胎儿矫正胎位，生产时可降低风险。直到临产时，胎位还是不正常，虹有些担心，母亲却安慰她说她生妹妹时也是臀位，没什么大碍，在医院待产终究会安全些。厄运还是降临到了虹的头上。虹因难产而惨烈地挣扎在乡村医院的产床上，吓慌了的年轻女医生束手无策，让老公想办法转院去县医院。眼看着羊水就要流尽，胎儿半个身子都已出来，只有头还卡在产门里，产妇和胎儿都命悬一线之际，怎么转院？老公求医生想想办法，情急之下，只有去请正在休假的老妇产医师。也许是天意吧，老公刚出医院大门，就碰上了刚从上县归来的老医师。她是虹的大救星，把她从鬼门关上救了回来，可孩子还是因窒息而亡。更让所有人震惊的是胎儿头过大，发育不正常。一家人气闷纠结，无话可说。
　　 劫难之后的虹身心创痛，苦不堪言。孩子怎么会是畸形？孕检怎么没有查出？她为什么就做不了妈妈？梦中她见过多次的天使，却给了她一个凶险的结果！为什么她就生不出一个健康的宝宝？医生给虹讲了许多胎儿畸形的案例，胎儿致畸的因素有许多，有先天性的遗传因素，有环境污染、化学污染、药害等因素。也许是虹初孕时发烧吃药没注意，也许是她做工的釉料车间，那些化学物质对胎儿有害，谁也说不准。母亲也切切察察地给虹讲了许多媳妇生头胎畸形流产、生二胎正常的事儿，安慰她别胡思乱想，兴许二胎就正常了。在家休养半年之后，虹再次怀孕。胎儿四五个大，就去县妇幼做孕检。当时虹是捏着一把汗去的，当大夫一脸严肃地断言这个胎儿是脑积水，要做引产时，她像是遭了一个霹雳，万念俱灰。所有的委屈、伤痛、难堪、沮丧都化作绵绵泪泉，涌流不止。医生劝虹别难过，建议他俩去省妇幼做体检治疗，还这么年轻，一定会当上妈妈的。枫虽然难过，但他却表现得平静沉稳，脸上没有一点怨尤之色，只是小心地呵护安慰她别太脆弱，所有的难题还得俩人一起扛。做完了引产手术，虹才体会到女人远比男人坚韧，远比男人承受的痛苦多。
　　 随后的一段时间，苍白虚弱、自卑忧郁是虹的真实写照。她不知道该怎样面对为这个家生了三个儿子的婆婆那张无言的冷脸？不知该怎样面对等着抱重孙的老婆婆那失落怜惜的目光？不知该怎样面对那些抱着孩子们的乡邻意味深长的笑容。在她苦闷彷徨无所依傍的当口，妹妹所在的学校外聘代课教师，已拿上自考汉语专业文凭的虹刚好补了这个缺。有了工作，精神一旦有所寄托，她很快振作起来。和老公一起去省妇幼做检查，检查的各项指标大都正常，只有一项抗体偏高。医生开了些不常见的维生素和需要在药房炮制的中药，说吃完这些中药再来复查，等各项指标都合格了再考虑要孩子。他俩遵医嘱吃药，第一次知道了茵陈，那种生长在家乡田野俗称白蒿的植物，有那么神奇的功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