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谁是向我招手的人(散文.征文)
塔什库尔干,铺落在银光闪闪的雪山下面,在一片最安静土地上,成为距离首都北京最远的一座小县城了。这座小城市很简单,也很透明,稀薄的人流穿行在悠闲的街衢间,宛如童话里才可能出现的王国。只有几条纵横的街道,低矮的楼房,洁净而又简单的街路,还有车流很少的城市街景。这是我第一次投身这座小小的县城。
越过巍峨的昆仑山,穿过被称为有着万山之祖雪峰的大地,用几百公里的远途和一份宗教的心情,甘愿坐着一路颠簸的车。那一天,我去了。
这是一个中年男人,塔吉克人,戴着一顶黑色的塔马克式帽子,破旧的帽子颜色和他的脸色一样黑,包括高高的鹰钩鼻子。同事告诉我,这全是太阳晒出来作品。这一种颜色深深地融入了安静的时光里,用一双浅蓝色的眼前,向我笑。
我也有一双浅蓝色的眼睛,这让他熟悉,也让我熟悉。在中国国界最天涯的尽头,他坐在一家商店的石阶上,用一种孩子式的笑脸,从一群里之间找到了我,然后看着我从远处一步步地走来。我和他以这种方式认识了。我习惯地以城市人的姿势紧紧地与他握手,手很温暖、也很结实。这是男人之间才有的动作和感情表达,算是一种友好,还是一种默然的许可?我不知道,瞬息之间,为什么要提前伸出胳膊握上他递来的大手。
我接过他递来的烟,点上烟,在缭绕的烟气里,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一样,面对面坐着,坐在商店的台阶上。这是男人的方式,是男人用朋友的方式开始的交流。他说的话不多,我却一句也不懂,我去能用汉语回答他,我知道他问我什么,也知道我该怎样回答他。我相信,他听懂了,因为我也用心地懂得了我们之间的沟通。
几个同行的同事,瞪着眼、张着嘴,正用一地惊讶的目光看着我,他们根本猜不透我们为什么这般熟悉。临走时,我从同事的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很高级的烟,是他一辈子也不可能吸到的烟,就是想让他一生都在记着我,一个给他烟的另一个男人。
银光闪闪的昆仑山下,了结了一段前世的缘份。一对陌生却又亲热的人,像恋人般相逢、像朋友般说话,又像出差般地离开。走的时候,他很郑重地向我用力招手,直到很远,我看到他的手还在高高地举着,他成了向我招手的那一个人。
在喀什老城的破巷里,在明亮的阳光里,又遇到了一位并不相识的维吾尔老人。我们用屁股重重坐在一组铜像的前面,也是用各自的语言,说着自己的事情,包括高兴、包括伤感,包括对世界的看法。他懂,我也懂,这让外人看起来很奇怪,他却不奇怪,我也不奇怪。
他说自己这一生的时间,都被用来吃饭了,吃饭成了他在世界上的最大职业。我哈哈大笑着,他也呵呵地深笑了,我觉得他说出了我想说的心里话,我们都在笑,像一地馨香温暖的光线。他说的是音乐般流淌的维吾尔语,我说的是平缓流水的汉语,我们都知道对方想告诉些什么,知道彼此间都想知道的什么。我吃了他递来的水果,是一捧新鲜的、才摘下的、喀什绿洲里才能生长的无花果。他在我吃的时候,向我絮絮碎碎地说了很大堆话,说他的家,说他的儿子,说他知道的世界,很像公路边买水果的维族老大妈脚边摆放整齐的摊子。
这是一个很大杂乱的世界,大得让人猜不透,也不想猜透,却又让人心中能活得无比爽快极端痛快。谁也不知道能遇到谁,是从身边走过的人,是在你生活里闪过的人,是与你我隔着人群相望的人,都不知道,充满着未知的命运。你不知道会在一个什么时候里,站在一个什么样的场合间,就突然地遇到一个前世的自己,相逢一位后世的变了的自我。
老人已经很老了,老得脸上没有一处平展的地方。只有一双眼睛,浅蓝色的,和我一样的眼睛。蓝得清澈、透明像我曾经洗过手的溪水,水面上清晰地映着未被发现过的自己,没有被认出的隔世的模样。分开时,我向他招着手,他走了很远还在回头看,看我向他招手,这让他很幸福。一只手拿着他赠送的水果,另一只手却用来告别他,我成了向他招手的那一个快乐的人。尽管,我觉得我们俩人此生不可能再次相见;可是,谁能向自己保证,能在每一块不同的时光里,不期间遇见另外的那一个自己?
幸福是不会被人拒绝的最好礼物。
还有几次,是在吐鲁番、哈密、乌鲁木齐等地的乡村里,我都遇到过像塔吉克中年男人、维吾尔老人的人,刻意地像被胡达安排好的一个故事,很快就能让双方进入了急欲攀谈的角色。我会主动地递烟、主动地说话,放心地吃他们果断递来的食物;人与人、心与心、情与情之间,很多时候根本不需要语言的介入,听不听得懂彼此的语言,其实早就变得并不重要了;关键是谁都能快步走入深深的、有些空旷心境里,用灵魂的方式和放心的握手,安抚或者诉说;转眼之间就能泛涌起曾经认识、仿佛来过的感动;人的第七种感觉很灵验,生命很需要这份绿色的营养。甚至有几次,我会不假思索接受邀请,到其中几位握手人的家里坐客,像皇帝、像亲戚、像前生就约好似的赴宴。这种事情听起来有点天方夜谭,又会让很多的朋友听后觉得不可思议。
这一个本来就不大的世界,总是被人为硬性地分割很多条块,像一个被刀具切成各具形状的瓜果,像一窝被主人分别送给不同人家的小狗,又像被人生分裂出来的不同时光。最后的结果都赋予美妙的结局,所有被故意分开的东西,被地域隔离的感情,从不同的地方向着一个地点、一个时刻被彻底唤醒了汇集而来,又在人生的某个路口机缘地遇到了一起。
我曾经遇到的、碰到的,那些一见面就笑、一句话就能跟着他们一起走的人,也许就是几个世纪以前被人为分开的水果、小狗和时光。只是,这些千年一次遇见,显得特别偶然,显得有些意外,我们自己并不知道而已。
人生之中,一些很神圣的事情往往又会轻松如常。如同对待自己的家人那样,既有向我们用力招手的人,也有我们愿意向他们不停招手的自己。谁都有过几次遇见招手他们的时刻,成为是能向我们用力招手的人,成为甜蜜地向他们久久招手的人。之所以很多的机缘会陌生地擦肩而过,总是因我们没有意识到,他们是曾经的我们,是变得久远被隔离的他们。
不论在哪一条路上,招招手,谁就变成了连自己也喜欢的那个人。
二〇一六年十月四日于乌鲁木齐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