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李清照,距离幸福有多远(散文)
当年读梁衡的《乱世中的美神》一文,不仅为梁衡让人炫目的文采折服,也的确觉得李清照真的是一尊“美神”,在我的眼前光彩夺目。此去经年,回头重新阅读李清照的时候,我却悄然起了疑问:“美神”这顶桂冠,李清照真的愿意戴着吗?“美神”幸福吗?
什么是幸福?《小尔雅》里说:非分而得谓之“幸”。《书经·洪范》则强调:“富、贵、康宁、好德、寿终”齐备谓之“福”。幸福,是一种主观意识,也是一种客观存在。李清照距离幸諨,其实很遥远。
(一)幸福来得很自然
公元1089年,6岁的李清照跟随父亲从山东章丘走进了富丽甲天下的京都汴梁。就目前来看,自驾的话,最短路程约411.5公里,耗时8小时9分钟,不走高速约428.8公里,耗时8小时45分钟,真的不算太远。
可是在北宋时期,绝对没有现在的顺畅,即使1000里之遥,也是一个艰难的旅途。虽然艰难,虽然遥远,毕竟是一条通向幸福的道路,只不过此时的李清照并不知道。当然,她也同样不知道,不到二十年,她又从这条道路上,远离了幸福,走向了痛苦。
6岁的小女孩,不知是坐在马车上,还是骑在驴背上,可以肯定的是,必然一路颠簸。用了多少天,历史没有记载,个把月是必须的,旅途劳顿是无法想象的。
来到东京汴梁,住在京城一座被称为“有竹堂”的幽雅之地。在这里,像花骨朵一样的李清照生活得很开心。读书,弹琴,写诗,作词,无忧无虑。
那时节,汴梁的水土温和朗润,滋润了李清照幼小的心灵,也滋养着李清照秀气的身影。早慧的她,血脉里流淌着家族的文化基因,空中鸟,池中鱼,枝头花,林间蝶……无不飞上李清照的心头,无不落在李清照的笔尖。即使一滴雨,也能在她的心灵盛开一朵洁白的花儿。
她像一只灵动的蜜蜂,从父亲的文友苏轼、黄庭坚、晁补之、张耒、秦观、陈师道这些鲜花盛开的大树上,采得了享用不尽的琼浆玉液。于是,赋诗填词,得心应手,让苦读寒窗的须眉学子们难以望其项背。
李清照15岁时写出《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不仅当时的文人学士赞不绝口,千年之后,有谁能敌?
李清照的少女时代,纯真烂漫,多姿多彩。当时的汴梁,乃世界最大都市。众多的人文胜迹和北方水城的秀美,令李清照陶醉其间,每一寸阳光都照进少女的心房,每一滴甘露都滋润着才女的情怀。
在著名的潘杨湖畔,她写下《怨王孙》一词:“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莲子已成荷叶老,清露洗、苹花汀草。眠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自宋玉“悲秋”之后,“逢秋悲寂寥”似乎成了文人常态。15岁的李清照却把秋天写得清新、清爽、清秀。这正是青春少女无忧无虑生活的写照,正应了那句话:“心中有什么,看到的就是什么。”
才女李清照,已经家喻户晓。如果在今天,应该算得上“白富美”,起码也应该是“官二代”,而且是才华出众的“官二代”。红杏不用出墙,也能香飘万里,“踏破门槛”已经不能形容媒人之多了。李清照的幸福,指日可得,而且就在眼前。
应该是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有一个叫赵明诚的青年,与好朋友李迥结伴去游相国寺。赵明诚没有被秀美的景色迷倒,倒是被远处一窈窕淑女迷住了。那少女素面朝天,临水嗅花,一袭白裙,无甚装饰,俨然“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不知是少女走进了赵明诚的心怀,还是他跳进了少女的魔界。
李迥近前一看,那少女不是别人,正是他的堂妹李清照,便将二人作了介绍。
赵明诚一听,大喜过望,心花怒放。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知道,上天赐给人的机会不会太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回家后,赶紧对父亲委婉提出自己的想法。其父赵挺之立马明白他的心意,这等好事,求之不得,迅速向李家提亲。李家自然是喜不自胜,爽然应允。李清照也是一见钟情,毫不推辞。
幸福的雨滴,自然而然地落进了李清照的心田,催开一朵甜蜜的幸福之花。应该说,此时的李清照得到的,并不是“非分而得”,却还是很“幸”。
(二)幸福碎得很突然
幸福,有时候就是一颗漂亮的玻璃球,拿在手里,光彩夺目,珠圆玉润。一不小心,就会掉在地上碎成许多片。每个人都会恋恋不舍地去捡,运气好的可以捡到很多片,捧在手心,唏嘘不已;运气不好的,在拾碎玻璃片时,如不小心翼翼,就会被尖锐的碎片扎破,鲜血淋漓。这就告诉你,生活,除了快乐、甜蜜,还有一些伤害,一些无奈。
18岁那年,李清照嫁给了21岁的太学生赵明诚。上天似乎特别恩典李清照,赵明诚是位翩翩公子,典型的“官二代”,“高富帅”,而且读书极博,酷好书画,尤其擅长金石鉴赏。他的父亲官至宰相,也是官宦世家、书香门第。二人门当户对,意趣相投,时常诗词唱和,共同研究金石书画,有着说不尽的喜悦,幸福满满。
李清照沉浸在甜蜜之中,禁不住秀一下自己的幸福:“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云鬓斜簪,徒教郎比比看。”这妩媚娇憨的姿态,不就是婚后幸福的真实写照吗?李清照内心的甜蜜,让天下女人心生羡慕。
鱼儿离不开水,花儿离不开阳光。由少女变成少妇,李清照的感情世界变得丰富起来。丈夫似乎成了身上的一个部件,不能稍有疏离。赵明诚偶尔出京远游,李清照便倍觉思念与伤感,孤寂难耐。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这首《醉花阴》,就是赵明诚在外地时,李清照耐不住思念之苦,借秋风与黄花抒写真挚情怀。据说,赵明诚读罢,彻夜未眠,也写了很多的词,不几天就急匆匆打道回府。
婚后,琴瑟和鸣,浪漫而又高雅,李清照在京城度过了7年快乐时光。这个时候的李清照,可以说,与幸福是零距离。
谁料,平地起风波,李清照的彩色玻璃球瞬间落地,碎得很凄惨。
正当他们埋首书斋,沉浸在金石之中,政局却发生了大地震,瞬间天崩地裂,樯倾楫摧,日月无辉。父亲李格非与朝庭全力排斥的所谓“元祐党人”有牵连,罢职远徙。一时间,李清照被阴霾笼罩,尝到了痛苦的滋味。让她苦上加苦的是,这个案件恰恰是丈夫的父亲赵挺之审判的。
李清照看着碎在地上的玻璃球,依然闪烁着细碎的光。她不甘心自己的幸福就这样从身边溜走,她小心翼翼试图把破碎的玻璃球捡起来。便亲自写诗给自己的公公,试图营救父亲。
可惜,亲情有时候很软弱,战胜不了强大的利益。赵挺之似乎没有平常人的软肋,没有被儿媳的苦苦哀求打动,坚持了所谓的原则。三天之后,李清照家产被封,自己的丈夫也被罢免官职。
那一年,李清照只有二十二岁,幸福的玻璃球再也没有发出璀璨的光芒。
(三)幸福走得很必然
公元1107年秋,虽然满山红叶,遍地金黄,李清照却无心欣赏。沿着6岁那年走向幸福的遥遥路途,凄凉凉地往回走。她发现,山没变,水没变,连树上的鸟儿似乎也没变。变了的,是自己的岁月,是自己的容颜,是自己的生活。
最终,迁居于青州,将居室命名为“归来堂”。从汴梁的“有竹堂”到“归来堂”,简直就是一个意味隽永的过程。“有竹堂”,取竹子“出土有节,凌云虚心”之意。父亲的志趣深深影响了李清照,让她在那个“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旧时代,显得鹤立鸡群,格格不入。
“归来堂”,取“去官归田,瑰宝归聚”之义。家道中落,落荒而回。生活堕入困顿,志向与爱好却从不缺失。
这一住,就是14载。生活,则每况愈下。
一次,两人在市场上寻寻觅觅的时候,看到有人在出售徐熙《牡丹图》,出价20万钱。两人怎么算计,也拿不出这20万。于是,就设宴邀请卖家在家里住宿,利用晚上多欣赏了一段时间。卖主还没等两人欣赏够,就坚决抱着《牡丹图》睡觉去了。第二天,卖主离去,二人相对,默默垂泪。数日之后,仍然惋惜惆怅。
如果说,能够苦中作乐,与相爱的人相伴终生,也是一件幸事。不料,公元1127年,赵明诚在建康病故。李清照的幸福,倏忽之间,又飘向远方。
赵明诚的病,应该说与李清照有关。南渡第二年,赵明诚任京城建康知府。一天深夜,城里发生叛乱,身为地方长官的赵明诚不是身先士卒指挥戡乱,而是偷偷用绳子吊下城墙,偷偷溜走。
对此,李清照感到莫大的耻辱。当他们逃亡至乌江镇时,李清照得知这就是项羽兵败自刎之处,不觉心潮起伏,挥笔写下:“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在她身后听着这一字一句,羞愧难当,就好像有千万根钢针扎进心怀,鲜血淋漓。这让堂堂须眉的心里,永远压上了沉重的大山。以致到后来,赵明诚在各个职位上,都兢兢业业,废寝忘食,最终积劳成疾,一病不起。
我并不是在指责李清照,而是在感叹人生际遇。
如果不是有那么高的才华,有那么高的理想,有那么高的觉悟,是不是可以在赵明诚身边待得时间长一点呢?她的幸福是不是可以长久一点呢?
如果不是那样精通金石铭文,怎么会在丈夫死后,还要历尽千难万险保护那些不能吃不能穿的东西?她追随着一路逃跑的皇帝,像一叶孤舟在风浪中无助地飘摇。最终,她与赵明诚收集的金石书画丧失殆尽,自己贫病交加,身心憔悴。
如果不是识人不明而错嫁张汝舟,怎么会遭遇自古以来罕见的“闪离”?这次离婚,不仅让她背上了告发丈夫的罪名,被判坐牢两年,更是在孱弱的心灵上重重地撒下了一把浓度很高的盐。她深深后悔“以桑榆之晚景,配兹驵侩(肮脏低劣)之下材”,万般愁苦何人相诉?
在一个深秋的黄昏,她独自漫步在落叶黄花之中,无边的寂寞阵阵袭来。国破家亡的严酷,颠沛流离的悲惨,终于凝结成浓缩她半生痛楚的绝唱——《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它,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李清照卒于何年何地,无人知晓。但可以肯定的是,在历尽悲欢、荣辱之后,她在寂寞凄凉中,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多舛的生命。不知是李清照的悲剧,还是中国历史的悲哀。
“富”,有过,时间不长;“贵”,有过,不算太贵;“康宁”,有过,去也匆匆;“好德”,因为太有才,也就没有;“寿终”,史无记载,可悲。
倾倒无数男人的李清照,幸福的路,很短;痛苦的路,很长……“美神”,似乎应该叫“苦神”。李清照的幸福离她而去,在那个时代,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在那个女人永远是附属物的年代,就是个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