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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心灵】饿痨(小说)


作者:不屈的棋子 秀才,2078.72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5216发表时间:2016-10-21 13:10:02


   一、
   日头像一张刚出锅的油饼,金灿灿地贴在窗玻璃上。哑巴禁了禁鼻子,他闻到了阳光油汪汪的香味,从窗缝间挤进来,在他的脑袋上乱飞,像找不到窝的一群蜂子。他费了好大劲,才把僵硬的舌头伸出来一小截,去舔干裂的嘴唇。嘴唇上是密密麻麻的裂痕,上面的薄皮龟裂、翻卷,如被蒸干后的河床。他平躺在炕上,头下不敢放枕头,他的头哪怕抬高半寸,肚子都会胀痛得让他受不了。
   房梁上,那只秃尾巴老耗子又爬了出来,从檩子蹦到梁上,把挂在上面的一串灰嘟噜镇落下来,飘飘悠悠地落在他的肚皮上。他的肚子向房梁凸着,圆滚滚的,像怀孕的女人。肚皮被撑得溜光锃亮,淡黑的皮肤上隐隐现出一条条白色的条纹,闪着水汪汪的光。他抬起胳膊,凭感觉去捏肚皮上的灰嘟噜,捏了几次,没碰到。他抬不起头,于是眼珠使劲地向下转,露出大半个眼白,才勉强看见灰嘟噜的影,在肚脐眼的下边,被凸起的肚子遮住了大半,只露出狗毛样的尖梢。捏掉灰嘟噜,他顺便摸了摸肚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仿佛在摸一个陌生人。他手上又加了点劲,向下按了按,硬邦邦的,像有一块面盆大的鹅卵石藏在里面。
   哑巴的胃里塞满了肥肉片子,正正好好十斤,胡大拿亲自用盘秤称过的。此刻,一片片肥肉片子已经被挤压成了圆滚滚的一大坨,应该像去年冬天他团成的雪球那么大。但雪球会慢慢地融化,可两天了,他的肚子却一直不见小,还越来越硬,似乎是雪球已经变成了冰球。
   虽然他的肚皮鼓胀得如同一个吹到了极限的气球,但他还是饿。他的小心脏像一只蛤蟆,在身体里乱跳,一会跳到嗓子眼,一会窜到小肚子,一会又蹦到胳膊或腿里。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已经被谁给掏空了,只剩下了一张皮,像一个空空的蚕茧,悬在枯枝上,无着无落,在风里颤抖。
   哑巴七岁的时候得了一种怪病,总是饿,从来没有吃饱过,这边刚撂下饭碗,那边饥饿就又从脚下爬了上来,钻进了他的胃里。他不得不再往嘴里塞饭,直到肚里的饭顶了脖,低不下脑袋,才不得不停下来。但他还是饿,两眼冒着蓝光。从记事起,他家里的生活就困难,做饭用小碗量米,做菜用筷子滴油。但他却出奇地能吃,一天吃十顿饭都嫌少,从屋外回来,前脚刚迈过门槛,后脚就到了碗架子边,去翻找一切可吃的东西。要是实在找不到吃的,夏天他就去菜园子里揪几根黄瓜,吧唧吧唧地嚼,冬天就下土豆窖掏土豆放进炉子里烧。
   哑巴虽然能吃,但却营养不良,除了肚子大外,胳膊腿都很瘦,远远看去,他就像是一条装满粮食的麻袋,上下插了四根秫秸。
   哑巴的娘在哑巴不记事的时候就死了。临死时她对哑巴爹说:“这孩子是得了饿痨,怕是以后要被生生地饿死。”他爹抹着泪说:“你放心走吧,有我一口吃的就饿不死他。”
   哑巴长到十二岁的时候,他爹也得了病,身子逐渐地瘦下去,像影子一样虚弱。他爹知道自己得的不是啥好病,没两年活头了,就开始偷偷地给哑巴攒粮食。他每天宁可自己饿肚子,也要舀出一碗大碴子或高粱米,存在两口大缸里。最后两口大缸攒满了,他的命也到了最后的期限。那天他破例割了半斤猪肉,又加了两棵大白菜,包了两盖帘饺子。哑巴从外面一进屋,就闻到了饺子的香味。那天哑巴一个人吃完了全部的饺子,当他最后一个饺子还没来得及咽进肚子,他爹就闭上了眼睛。
   哑巴本来不是哑巴,只是很少说话。他爹死后他就更不爱说话了,别人问他啥,他都楞目愣眼地瞅人家,别人再问,他就掉头走开,于是屯子人就都叫他哑巴。
   日头踩着窗棂子继续向上爬,爬过了窗子,爬到了房檐上,但阳光的香味还在。他的饥饿感更重了,心慌得要命,要不是有鼓胀的肚子坠着,身子轻得都能飞上房梁。那只老耗子依旧趴在房梁上,一双黑豆样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像盯着一块香喷喷的发糕。哑巴黑溜溜的眼睛也盯着它,也像盯着一块香喷喷的发糕。
  
   二、
   又一个早晨,阳光斜着身子进来,铺在炕席上,一方方的,晃眼睛。有一方上还卧着一只淡黑的鸟影,是院子里墙头上的一只家雀。哑巴歪着头,瞅着炕席上的鸟影。你可真肥,是不是天天都有蚂蚱吃?田里有的是蚂蚱,你真幸福,饿了,随便一张嘴就能逮到一只。他满眼的羡慕,同时伸手想去摸摸那个鸟影。鸟影似乎不喜欢被他摸,翅膀一扑棱,飞走了。炕席上只留下一方白亮亮的光。
   哑巴渴得厉害,忍着胀痛半歪着身子去够炕梢上的一个罐头瓶子。瓶子里装着半下水,是几天前灌的。他举起瓶子,张开嘴,向嗓子里倒。刚喝两口,他就剧烈地咳嗽起来,鼻孔里不住地向外流着水。兴许肚子里一点缝都没有了吧?现在连一口水都搁不下。他很沮丧,用手指蘸了些水,向干裂的嘴唇上抹了几下。
   炕上的阳光一点点地蠕动,曲曲折折地爬上了他的肚皮。肚子似乎比昨天更大了,在阳光下闪着水淋淋的光,薄薄的,近乎透明,好像能看见下面淡绿的胃和肠子。他感觉两边的肋条梢子和小腹都疼痛难忍,但正中间隆起的肚子却依旧没有知觉。不能总这么躺着,要是走动走动应该能消化得快些,他想,就用两条胳膊支着炕,慢慢地抬起了上身。一阵剧痛从腹部窜向了全身,好像肚子里装的不是肠胃,而是一盆烧红的火炭。他呻吟了两声,重重地倒在了炕上,汗珠子一下子从脑门上挤了出来。我该不会被撑死吧?都怪自己既嘴馋又逞能。他抬手向自己的脸上扇了一下,脸没疼,肚子倒疼了起来。
   那只老耗子这阵咋没出来?吃饱食睡觉去了?做一只耗子也不错,随便去哪家的院子或仓房里都能捡几粒粮食,混到一顿饱饭。他闭上了眼睛,又一波饥饿袭来了,像潮水一样漫上了他的身体。说来也怪,饥饿的感觉就像河里的浪头,一波一波的,一波刚过去,紧跟着一波就又涌了上来,而且一波比一比大。
   谁在敲窗子,砰砰的响,他一激灵,睁开眼。窗上印着一个黑色的狗脑袋,正用两只爪子扒着窗玻璃。
   “黑虎!”他惊喜地喊了一声。黑虎听见他的声音,嘴里呜呜地低鸣着,爪子更加用力地扒着玻璃。他无法下地去给黑虎开门,只能黑虎,黑虎地叫着。在这个屯子里,黑虎是他唯一的朋友,而其他的所有人似乎都厌烦他,甚至痛恨他。他有话也只和黑虎说,他相信,只有黑虎愿意听他说话,也能听懂他说的话。但黑虎并不是他的狗,黑虎是胡大拿家的狗。胡大拿的家里有不下十条狗,守护着他家的高墙大院。这些狗见到哑巴就瞪着血红的眼睛,要吃了他,只有黑虎例外,不但不咬他,还和他亲近。
   “我可能要死了,我吃了你家主人十斤肥肉片子,要被撑死了。他隔着玻璃对黑虎说。我是为了你,才吃那么多的。胡大拿当着十几个人的面答应的,还有四五个从城里来的人。他说我要是能吃掉十斤肥肉片子,你就归我了。你是不是也得到信了,知道我是你的主人了,才来找我的。我估计胡大拿不能赖账,咱屯子好几百年都没来过城里人,他当着人家的面打的赌,咋也不好意思反悔。”哑巴不停地说,几十天的话都攒在了一起。
   黑虎用爪子扒了一会窗玻璃,知道进不去屋,走了。哑巴盯着窗子瞅,盼着那里能再次出现黑虎的脑袋。可是一两个钟头过去了,那里只是白花花寂寞的阳光。他竖着耳朵细听,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只家雀飞过房顶时翅膀的扑棱声,还有一群蚂蚁爬过墙根时的脚步声,其他的啥声都没有。
  
  
   三、
   一股香味飘了进来,像调皮的小猫柔软的爪子,拨弄着哑巴的鼻子。他抽抽鼻翼,睁开眼。一个男人无声地站在炕下,怀里捧着一大盘包子,冒着袅袅的热气,是刚出锅的。
   “爹!哑巴惊叫了一声,眼圈瞬间湿了。你不是死了么?”
   “爹没死,爹找你娘去了。你饿了吧,我刚蒸的包子,快趁热吃吧。”
   哑巴一骨碌,坐了起来。他感到奇怪,低头看了看肚子,怎么肚子不胀了,也不疼了?
   “那我娘呢?你——找到我娘了么?”哑巴伸手捡出一个包子,塞进嘴里,含混不清地问。包子又肥又白,里面是一个香喷喷的肉蛋蛋,一咬就迸出一股肉汁,一半喷在了上牙膛上,一半溅在了手上。
   男人忧伤着,瘦削的身体像用一张白纸剪成的。
   “没有,我找了三年,走了好多地方,也问了好多人,都说没见到过你娘。”
   哑巴很失望,一边舔着手上的肉汁,一边伸手又捡出一个包子,然后说:“我吃了十斤肥肉片子,是胡大拿家杀猪时烀的。我的肚子被撑得溜圆,我以为我会被撑死呢。”哑巴一边说,一边用手去摸肚子。肚子稀瘪,像一条空米袋子。
   “以后别吃那么多东西了。”男人把包子放在了炕上,又用枯瘦的手摸了摸哑巴的脑袋,转身向外走去。
   “你还干啥去?爹!”哑巴急忙喊。
   “我还得去找你娘,找到了就一起回来。你好好在家等着。”
   男人走了,哑巴边流泪边吃包子。他吃得太快,不断地打着嗝,于是转过头去,伸手去炕梢拿罐头瓶子。瓶子空空的。他叹了口气,转过头来,猛然看见地上又站着个女人,一双眼睛正温柔地看着他。他一下子愣住了,这个女人咋这么面熟?
   “你是谁?”他怯生生地问,继续打嗝。
   “孩子,我是你娘。”她递给哑巴一杯水。他接过来,咕咚咚地喝了下去,喝完吧嗒吧嗒嘴,是糖水。
   “我爹找你去了,可他没找着,接着找呢。”哑巴说,抬头看着女人,又说:“原来娘长得这么好看,我还从来没见过你呢。”眼泪又噼里啪啦地掉了下来。女人走上前,斜身坐在炕沿上,一把搂过哑巴,说:“娘走了这么多年,天天惦记着你。”又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哑巴的脑袋。“你该铰头了,像个没娘的孩子,脖子也像车轴。”哑巴不说话,紧紧地偎在女人的怀中,像寒冷的冬天睡在温暖的被窝里。娘的衣服上全是青草的香味,胸脯像婆婆丁的绒毛一样柔软。
   “娘要走了,去找你爹,这几年我和你爹总是碰不到面,你好好在家等着。”女人说,放开了哑巴。
   “你别走了不行么?我自己在家太难受了。”哑巴流着泪低声求女人。女人叹了口气,摇摇头,俯身亲了亲他的脸蛋,没说话,转身出了门。
   “娘——”哑巴扯着嗓子喊,一睁眼,屋里空荡荡的,只有淡黄的暮色从窗子涌进来,一天已经过去了。
  
  
   四、
   饥饿从各个角落生出来,藤一样爬上了他的身体,层层缠绕,越缠越紧。他看见屋里飞着无数只萤火虫。感觉自己的胳膊腿像是用麦秸扎成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他忍着痛,抬了抬头,看向肚子,还是圆滚滚的,像冻土豆缓过后的颜色,淡黑中闪着水灵灵的一抹浅绿。
   要是能来个人就好了,给我送点吃的,哪怕只是一个苞米面饼子也行。他想,但随即就意识到这种想法是错误的,屯子里的人都厌烦着他先不说,就是有人来了,又给带来了吃的,可他的胃里已经没有一点空隙了,他又怎么能吃得下去呢?
   哑巴在这个屯子里是一个让人痛恨的小坏蛋。
   他没了爹娘,为了能填满肚子,就慢慢地染上了小偷小摸的习惯,去地里偷苞米棒子、土豆、倭瓜,或趁人不备钻进别人家的院子,拖走一只鸡回去烧了吃。每天,他都像个幽灵似的在街道上飘荡,一双蓝瓦瓦的眼睛四处搜寻着,如一只饿疯了的黄皮子。几乎每家人都提防着他,唯恐粮食和鸡鸭被他偷去。只有少数几个心肠好的人,有时才会施舍给他一碗剩饭或半拉苞米面饼子。
   那一天傍黑,哑巴正饿着肚子在街上闲逛,一抬头,就看见豆腐匠赵四家的烟囱里呼呼地向外冒着火星子,呲花一样喷到半空,又四散开来,像天空飘落着无数的花瓣,漂亮极了。他站住脚,欢快地欣赏着,忘记了饥饿。但他刚欣赏一会,就看见赵四家的柴禾垛冒起了烟,一小簇火苗子在上面跳着舞。他慌忙闯进了赵四家。赵四一家正在吃晚饭,一大盆猪肉炖粉条摆在炕桌中间,肉片子和粉条上闪着红亮亮的油珠子。他忘记了着火的事,眼巴巴地盯着菜盆子,口水一下子溢满了口腔。
   “滚出去!小逼崽子,一到饭口你就各家乱串。”赵四在炕上正在喝烧酒,看见哑巴进来就一墩酒盅,一根手指直直对着哑巴,破口大骂。
   “快走,快走”,坐在炕沿边的赵四媳妇起身向外推哑巴。
   “你家柴禾垛着火了!”哑巴说,眼睛依旧盯着猪肉炖粉条。
   赵四光着脚丫子蹦下炕,急忙往外跑,柴禾垛上已经布满了火苗子,正烧得噼噼啪啪地响。那天救完火,赵四对屯里人说,今天还多亏了哑巴呢,要不用不了多大会火就上房了。于是所有人都用赞赏的眼睛瞅着哑巴。哑巴肚子一下子不饿了,小心脏长了翅膀,飞出了身子,在脑袋上绕圈子飞。后来,赵四破例把卖剩下的五条豆腐拌上了大酱给了哑巴,五条豆腐就是八斤,哑巴呱唧呱唧地一会就吃进了肚。
   那之后哑巴总是在街上溜达,盼望着谁家的柴禾垛着火,他并不是想因为柴禾垛着火,他报了信能得到一些吃的,而是喜欢享受自己被屯里人围着,并且用赞许的眼睛瞅着他的那种感觉,就像自己成了一个英雄,令人仰慕。但他转悠了将近一个月,也没碰到柴禾垛着火的事,他沮丧极了,终于有一天,他兜里揣了一盒洋火开始行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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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看着棋子的这篇小说,不知怎么突然就想起卖火柴的小女孩来。卖火柴的小女孩是因冻和饿而死的,而小说中的哑巴却是因吃了人家十斤肥肉片子而被撑死的。死法不一样但却都体现出了世间人情的淡漠。一个自小就死了娘的孩子,一个害了饿痨病的孩子,从来就没有吃饱过。他总是饿,很饿,饿得眼冒金星。村里的人却十分讨厌他。特别是在他的父亲也去世后,整个世界能够关心他接近他的,就只有那只大黑狗了。小说用一个特殊人物的死反映出了世间人的心态,那个让哑巴一次吃下十斤肥肉片子的胡大拿和那个城里人是杀手,是他们有特殊的方法让这个并不哑的哑巴走上了绝路。小说构思奇特,语言流畅,值得一读。感谢赐稿稿,期待精彩继续。 【编辑:透明秋语】【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F1610260015】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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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透明秋语        2016-10-21 13:10:54
  拜读棋子别致的作品。
在这里相逢是我们的缘分!
回复1 楼        文友:不屈的棋子        2016-10-21 16:43:16
  感谢秋语老师的精美编按,问好,祝健康快乐!
2 楼        文友:透明秋语        2016-10-21 13:11:22
  感谢赐稿,期待下一篇佳作。
在这里相逢是我们的缘分!
3 楼        文友:透明秋语        2016-10-21 13:11:47
  恭祝创作丰收。
在这里相逢是我们的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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