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城三百余年历史，遗留许多老建筑。风雨侵蚀，饱经沧桑。城市保存一片传统民宅，四合院、青石路、小巷悠长寂寥。无论是危墙深院，还是街头巷内，高耸的绿树，总将繁枝上扬。天空湛蓝如洗，训鸽盘旋，哨音嘹亮。
　　 潘和平从机场乘车回家，一路上感慨万千。春风吹拂大地，北城焕发新活力。遥想儿时记忆，恍若一场梦。时而黑白相间，时而色彩斑斓。简单又繁复，清晰又朦胧。
　　 轿车停在老杨树下。潘和平下车，仰望蓝天，几方鸽阵，在绵软的风中，斗响哨音。当年，父亲最爱鸽子，即使三年困难时期，人都填不饱肚子，父亲也想方设法，弄点谷稗喂鸽子。
　　 谁不知道三胡同的老潘家？家里俩儿子，老大瘦高，沉稳，叫“中华”，老二矮胖，淘气，叫“和平”。
　　 距离杨树不远，有一幢灰色小楼。水泥细沙的墙体，看上去极坚固。据说，此楼是侵华日军所建，曾有日军家眷居住。
　　 “鬼子楼”还在，一扇扇小窗紧闭，楼门贴着封条，外墙上画了白色圆圈，圈里是偌大的“拆”字。
　　 潘和平陷入了深思——1959年，他14岁。哥哥潘中华15岁。
　　 “哥，我们去玩吧。”
　　 “去哪儿？”
　　 “鬼子楼。”潘和平揣上弹弓，兜里装满石子，“那地方麻雀多，打几只，烤着吃。”
　　 潘中华知道，家里没粮了，爹娘正犯愁。打几只麻雀，给爹娘解解馋。况且麻雀总跟鸽子抢食，就算打不到，把它们吓走也好。
　　 小哥俩潜伏凹地，就像战士趴在战壕里。不多时，一只麻雀飞离枝头，落在地面，蹦蹦跳跳，啄食草籽。
　　 潘和平屏息凝视，拉开弹弓，左手松开，石子嗖地射出去。眼看要打中目标。孰料，麻雀反应机敏，振翮逃离。
　　 就在惋惜之际，一只白鸽降落，似乎是飞倦了。看样子像羽翼未丰的鸽雏。潘和平迅速掏出石子，瞄准射击。
　　 “等等，别打！”潘中华惊呼。
　　 为时已晚，石子如出膛的子弹，正中鸽雏的小脑袋。顿时血染白羽，鸽雏抽搐两下，死了。
　　 “打中了，打中了……”潘和平跳起来，飞奔过去，拎起鸽腿，开心地笑起来。
　　 鸽雏耷拉脑袋，鲜血顺短喙滴下。
　　 “哎呀，你敢打鸽子？”潘中华抱怨道，“咱爹最爱鸽子。娘说，谁也不能伤害鸽子。”
　　 “哥，我饿——”
　　 兄弟俩对视，肚子同时咕咕叫起。
　　 “就这一次，我们把它烤熟吃了，谁也别告诉。”潘和平央求哥哥，保守秘密。
　　 潘中华看着可怜的弟弟，点头答应了。两人和好泥巴，将鸽雏糊严实，放在柴火上烤。待泥巴烤黑、烤硬，便将其摔破。每块泥巴脱落，都扯下许多羽毛，露出白嫩嫩的鸽肉。
　　 “真香啊！”
　　 就在他们嚼着鸽肉时，爹下班归来，经过“鬼子楼”。恰好看见杂草堆里，蹲着二人。柴火熄了，缕缕青烟，夹裹烤泥巴的味道。
　　 “你们吃啥呢？”爹的脸铁青。
　　 “麻……麻雀。”潘和平心虚，胆战心惊地说。
　　 爹盯着他们手中的骨架，提高嗓门道：“胡说！麻雀这么大？”
　　 潘中华见隐瞒不住，便实话实说。
　　 “好啊，混账东西。吃鸽子，还撒谎！”爹拾起一截树杈，激恼嚷道，“看我不打死你！”
　　 潘和平慌忙躲闪。爹一个劲儿嚷，树杈抡起，却次次落空。
　　 潘中华扯住爹的袖口，含泪哀求道：“别打我弟，是我的错。要打就打我吧。”
　　 爹反手将大儿钳住，树杈狠狠抽去，一边抽，一边骂：“你是哥哥，管不了弟弟，就是没出息的窝囊货！”
　　 树杈胡乱抽打，身上留下血痕。潘中华强忍不哭，泪水却在眼圈里打转。潘和平见状，急忙冲上前，紧紧抱住哥哥。
　　 爹扯开二人，各打一巴掌。潘中华的嘴角流出血来，而潘和平并不觉得疼，只是脸阵阵发烫。爹扔掉树杈，潸然泪下：“你们不该祸害鸽子！”
　　 一巴掌令潘和平刻骨铭心。夜晚，他独坐小院，倍感委屈。娘见他久久不睡，便陪着说话。
　　 “在你爹心里，鸽子是宝贝，通灵性。抗战时期，他做过地下交通员。啥是地下交通员？就是藏在敌人身边，搜集情报的人。他获得的情报，都是信鸽传出去。所以啊，你爹爱鸽子。”
　　 “娘，我错了。”潘和平发誓，再也不伤害鸽子。
　　 两年后，爹病故了。娘接替爹，继续养鸽。长大后，潘和平悟出一个道理，鸽子不仅是爹的战友，而且如自己的名字，是和平的使者。
　　 改革开放，老百姓生活得到改善。娘整天守着大彩电，看得津津有味。那天，新闻播出寻人启事。一位日本母亲声泪俱下，寻找遗留中国的亲生儿子。
　　 娘认出了她。尽管三十多年过去，娘还不忘她的模样。她是无奈的，更是可怜的，将怀里的婴孩，托付给娘。她跪下的一刻，娘的心也碎了。
　　 娘告诉潘和平，他的亲妈盼儿回国，望眼欲穿。娘还说，不管做中国人，还是做日本人，都要做善良的人。
　　 潘和平恍然明白，为何爹的严厉与众不同。当年每次自己闯祸，挨打的总是哥哥。他清晰记得，临行时，娘老泪纵横，将爹亲手做的一枚鸽哨，放在他的手心里。
　　 三胡同依然静谧安详，时间仿佛凝滞。巷里的上空，显得窄仄，如一条清澈的蓝色带子。
　　 敲开家门，兄弟晤面，喜极而泣。
　　 “我要见见娘。”
　　 墓碑上贴着两张照片。一张板着面孔，表情严肃；一张露出和蔼的，浅浅的微笑。
　　 “你走后，娘还养两只鸽子。”潘中华说，“前几天，飞走了一只，再没回来。另一只老了，快不行了。”
　　 第二天，老鸽子死了。
　　 潘和平用木匣将它装殓，埋在爹娘的墓旁。香烟燃尽了，头上传来呜呜的鸽哨声。抬头望时，成群的鸽子，呼啦啦飞过，向更高处自由盘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