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喜欢和童年时的玩伴们，一块儿喊山。有山的回声，无论走到哪儿，都不感觉到寂寞。
　　 那时，农村里没有电。每逢走夜路，都要用喊山来壮壮胆。“嗷嚎……嗷嚎……”能喊得振奋人心。走在离家较远的旷野里，声音必是回不来的。只有靠近了家后面那座山，才能传来明朗的回声。听到那回声，心里便一阵阵喜，要到家了，到家了。离得越近，声音越响亮，心里也就越发轻松和安宁。
　　 那时对露天电影的痴迷，不亚于长大了去谈一场轰轰烈烈的恋爱。只要说哪儿有电影，精神噌地一下就来了。再远的路，都要去。爬再高的山，涉再深的水，都不是问题。我们小孩儿，早早地跑在最前面。大人们，只能等到太阳下山，干完了活儿才可以去。有时候，他们太累了，就干脆不去。而我们，不去不行，因为那时，电影最让我们着迷了。去的时候，夕阳在山。回来的时候，多是夜半。回来的路上，人越走越散，回到家的时候，有时只剩下三两个人。大老远，我们就对着山喊。那样，长长的路，会被我们喊得越来越短。“噢……”声音在山谷里荡来荡去。
　　 有一次，山后面一个村子放电影，去的人很少。因为路太远，大人们故意不告诉我们。知道后，夜已渐入深沉。我们几个小伙伴，私下里避开大人地阻拦，执拗着翻山越岭去看那场电影。一路上，有好多坟地，山路又曲折难走。我们几个一边跑，一边跌，一边喊。回声一阵阵，夜的安静，都让我们叫得发憷。看电影去了，看电影去了，激战无名川，鸡蛋五毛三，嗷嗷嗷……那声音绕着我们周围，不肯散去，既熟悉又陌生。那晚，我们几个连累带吓，衣服都汗湿光光的。一提到那夜的疯狂，就是现在还觉得心里瑟瑟地跳。然而，我们高兴。
　　 看电影，不是每一次都成行。只要听说有，再远都要去。好多次，跑到那地方，根本就是没有的事。每一次出动，都是一群一群，一拨一拨的。那阵势，好几个村子都能被惊动。大家看电影的心情，是如此之急切，不去，也被我们煽动去了。有时高兴去，却要败兴归。那时，我们自称这种空空去来，叫做“小英雄白跑腿”。电影之于我们，在那个时光里，就是一剂精神鸦片。有了它，白天学习和劳动都有了干劲。饭可以不吃，电影不能不看。我们从来都不搬板凳，怕路上跟不上。去早了，还能获个正位。若去迟了，只能站在偏远里，斜着二三十度角仰望。有时候，不得不到反面去看。其实，哪里能看得懂，无怪乎是图个热闹。即便站上个三两个小时，困得不行，也心甘情愿。
　　 那时候，最喜欢看战斗片，特别喜欢看打日本鬼子，真带劲。好多看过的影片，现在想来，还历历在目。《地雷战》《地道战》《小兵张嘎》《平原枪声》《鸡毛信》，当年每一场剧的情节，仿佛能倒背如流。这个村子看过，那个村子又看。有时候，一部片子要看五六遍。尽管心里不愿意，可也不想错过那一晚的兴奋与不眠。白日里，下地割草，或是晚上做游戏。伙伴们满村子呼叫：“哟西，八格牙路，皇军大大的。”每次看到鬼子们烧杀强掠，我们都会在回来的路上大骂日本鬼子。骂得响亮，骂得痛快淋漓，声音高亢且正义，连山的回声都大义凛然。那时我们的头脑里，就装着两种人，好人和坏人。当看到小日本鬼子，枪杀张嘎的奶奶时，大伙眼里都流着泪，牙恨得咯吱吱响，恨不得拱进荧幕里去，杀了那一个个小鬼子。就是到了现在，还喜欢看这样打鬼子的片子，看不过瘾。《举起手来》，我看了不亚于三遍。一边看，一边笑。那个恣，连骨子里都淋漓痛快。尽管，现在有些抗战的片子拍摄得很假，还是喜欢去看。
　　 上天孩子要买车，有人向他推荐日系车。我断然拒绝，买谁的车，都不买小日本的。我不知道，哪来的那股仇恨劲。听老人们讲，我们那儿是革命老区。那个大坏蛋冈村宁次，就在这里指挥过烧杀淫掠。从不懂事那天起，就听老人们说起。加之，我们又是看着打小日本的电影长大的。怕这辈子，和他们真的要不共戴天了。
　　 是电影的启发，还是这个老区给的灵性。我们在村子里，经常试演电影里的那一幕。小伙伴们，用木头刻成刀剑和盒子枪。分成两派，像模像样的。他们学着鬼子进村时的弯腰曲背的丑态，高喊：鸡给给。我们就会，拿起枪棒用声音作子弹，啪啪啪啪，向鬼子射击。我们一边冲锋，一边高唱：大刀向鬼子头上砍去。当时，小伙伴们最不愿饰演的是当汉奸，都想当八路。那时，我是孩子中的“王”，这一点很让我难为情，因为汉奸最后都没有一个有好下场的。每一次，都让西村的老虎当，他的模样确实也像汉奸。就是现在，大家在一起开玩笑，时不时还叫他汉奸。那时，我们的声音喧闹得很，回旋于整个山村。那时虽穷，但岁月很干净，我们的声音也很干净。连回声，都是那么的铿锵好听。那一场场“风花雪月”夜，喊山的壮举，至今回想起来，都觉得英雄气长。
　　 离开家乡已好多年，很少能抽得出时间再去喊山。即便回去，也只是看看就走。山还在那儿，我知道她还在静等我的回声。许是老了，声音已不再是小时候的清脆甘甜。但我愿意喊，我想让山知道，我还在。我一辈子都愿意聆听，山的回声给我带来的温暖。尽管，我离她是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