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秋雨黄昏
　　 穷秋，这个词造得极具侵袭，临其境，不胜防就颓唐了，何况穷秋对雨，我在阳台独坐黄昏。
　　 秋阴漠漠，满眼尽陈年晦色，感觉光阴缓流。秋雨绵绵，无点亦无声。此时此刻是不需要造境的，现前的境简静侘傺。侧旁爬墙缠绵的一瀑青藤，已满是秋叶了，微风过处，枝叶的摇漾，不能彰显活色，反倒像八大画中的白眼。
　　 便这样的坐黄昏了，风吹日晒的旧藤椅旧竹桌各一，老茶一杯。旧苔斑驳的墙上钉上了旧木格，悬挂几叶枯荷，几蓬带长梗的老莲房，草篮里几枚干秋葵，一只老葫芦，作了我坐黄昏的背景。
　　 这样的坐着，不渴求酒的独酌，更不必思维的侵扰。偶尔的动作，惟端茶杯，茶色亦如这秋阴的黄昏。
　　 这样的坐黄昏，是八大的画吗？而我看不到我的白眼。
　　
　　 二、鄱阳城
　　 夕阳斜照鄱阳城，芝山、东湖亦在斜阳里，青山绿水的底色上郁然有彩。韭菜湖在城西，我闲步湖边，悠然西望，见夕阳无限好，水鸟在落日里飞舞，料想是作寅饯纳日的仪式吧。古传日落崦嵫，就是落至西方极遥极遥的崦嵫山，即使是夸父，逐日亦不可及，渴死道上。《离骚》云：“吾令羲和弭节兮，望崦嵫而勿迫。”崦嵫山太遥远了，没有人间味。还是《太平御览》说得好：“日西垂，景在树端，谓之桑榆。”桑与榆，便是人世的，所以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说，亦有诗云：“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此时，韭菜湖上就是霞满天。我在湖的此岸，见落日在湖的彼岸。此岸与彼岸，一点也不远，所隔惟一湖耳，恰恰落日便在湖的对岸。
　　 夜渐深渐凉，我独坐阳台赏月。《幽梦影》有台上玩月之说，我心尚未养到玩月之境，大抵可以望望月而已。望月时，月离我很近，虽没有柳梢头的晚风摇曳，月在屋顶亦是幽静澄澈，何况有茶，何况有秋虫鸣。
　　 夕阳、明月，无不是天地间最美的诗。观夕阳、观明月，我心虚空，无物欲无人事的充塞，惟人意与天意的契合，美在当下是夕阳是明月的现前，诗在当下是夕阳是明月的现前。天是什么？天是大自然及大自然背后生生不息的造物主。人从自然造化而来，本来与自然无隔，却因那物的欲，因那物欲而制造的思想，在天与人之间筑起了坚厚的围墙，所以人天分离了，所以人天对抗了。如果人天无隔，人一定是天人。所以，我觉得真正的好诗是人意之上有天意，如夕阳如明月。
　　
　　 三、夜坐
　　 秋深了，夜深了，寂寂的夜色无尽无涯，感觉是暗室，我端坐其中。
　　 花间派词人孙光宪，守寒素，无躁竞，著有笔记《北梦琐言》，其中有言：“子不欺暗室，所谓君子人也。”子曰：“君子慎独”，大概是说不欺暗室吧。即使独处，起心动念，不欺人，不自欺，明镜照心，纤毫不染。所以，不欺暗室，最起码应该是个真正明白的人。《中庸》云：“明则诚矣，诚则明矣。”
　　 这样的夜色，本应点香煮茶听古琴，以装饰我的孤独，却搬弄些残砖破瓦似的古物做布景，有失浪漫，迂腐极了。然而，我还是端端正正地坐我的夜，面向古物而思，作面壁观。近来所谓的俗务化为墨子说的染缸了，染于烦躁，染于偏激，染于计较，心已四分五裂了，而冲突，而干戈。
　　 是夜，莫名其妙地给一个小老弟发短信说：“近两个月，发现我心理有问题，不平稳中正了。我需要好好平息我的心。”回短信说我肯定能行。
　　 我必要洗心的，洁净那些五颜六色的染，自己与自己化干戈为玉帛。这也许是养心。养心确实需要迂腐的古物。
　　 孟子云：“吾善养我浩然之气。”我在这样的夜色里养气养心，平稳中正，不欺暗室。
　　 明天，我还是要在人世走路的，相信我的步履踏实，平稳中正。
　　 铭曰：守寒素，不躁竞。
　　
　　 四、背景
　　 闲坐的时候，总在夜，可以久坐。阳台上，斜倚吊篮，脚搭藤椅，闭目闲遐，晚秋的风拂我，是怎一个凊字了得，几不知夜之将深矣。久坐既不成劳，还悠悠的无涯际了。
　　 几枝莲蓬、数叶荷、秋葵、海金沙藤、葫芦散乱掇在灰墙的木格上，玫瑰、菖蒲、栀子花虽秋深依然绿意青葱，统统做了我背景。眼前无涯际的夜色，点亮几颗星子，不见月却有几分月色的青辉，大概是从夜云里透出的月光。
　　 对面人家一窗灯光，肯定有未眠人，不知是读书还是吃茶？或相思遐思？我不得而知矣。然而，当窗望的时候，我定定在望里，做望的夜景了。那一窗灯光照我，从另一个视角看，我的坐亦成点缀的背景了。
　　 青辉的夜无涯，对面人家仿佛一窗明月。
　　 坐久不成劳。这样的秋夜，倚背景，我的坐，悠悠而无涯。
　　
　　 五、刹那老去
　　 此刻，我真想刹那老去。秋深夜静处，月白风清的老态。
　　 便这样坐，月白风清的。我的坐凝成感叹号吗？顿号，逗号，句号？月白里些微影子，是我的坐。不像感叹号、顿号、逗号、句号。若说象征意，倒可以作省略号，把过去省略，亦省略未来的。斜看影子，似乎地上霜稍稍浓些郁些，根本不是省略号。观的时间久了，成泛黄的线装书，竖行字，没有标点，平平仄仄，象宋时长短句，旧时月色，今番算照我了。
　　 刹那间的老了，月白风清的。这样的老态，更趋向散文，明月万山头。
　　
　　 六、人散后
　　 昨夜，一群校友来访，谈宴如也。聚了散了。回家路上，见一钩新月天如水。
　　 前夜，三五学生，一位老师，另一位老师的老师，契阔谈宴。聚了散了。回家路上，见一钩新月天如水。
　　 大前天，同学回母校，三十五年聚会，老师白发苍颜，同学亦鬓发衰，契阔谈宴，心念旧恩。聚了散了。回家路上，一钩新月天如水。
　　 秋已在杪，人散后。回家路上，彳亍踽踽。不同拐角，新月或在屋顶、在树杪、在深深的街尾、在天杪。手机拍照，总照不全那一钩新月，也许是天如水吧，也许事难全吧。
　　 今天是九月初九，又逢重阳，不知散后的人们登高否？遍插茱萸是否少一人呢？
　　 今晨早起，秋高气凉。今夜，会再看新月的。
　　 秋凉了，一钩新月天如水，请记得加衣。
　　
　　 七、九月初三
　　 黄昏星起的时候，新月在天。
　　 历史上的今天，白乐天暮江行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青衫散发，且行且吟。步上江畔亭，新月在天，抚琴轻歌，连秋风亦低鸣幽咽起来，江上水波不惊，但见江外幽幽数峰青。
　　 瘟神诞在九月初三，旧时家家门前有挂艾草的风俗，以避瘟神也。赵公明，五大瘟神之秋瘟。干宝《搜神记》言：“上帝以三将军赵公明、钟士季，各督数鬼下取人。”两晋南北朝时，已明确了赵公明的瘟神地位。不知从何时，亦不知何故，赵公明换职业了，做起财神而享烟火供奉。赵公元帅，弃恶从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的典范。
　　 今天，又至九月初三，门前端午挂上的那束艾草，秋风潇潇，香风阵阵。
　　 黄昏星起的时候，在回家路上，我看见新月在天。
　　
　　 八、月明花满枝
　　 今年的国庆长假是不得闲了，只有想办法忙中作闲。夜来偶读东坡诗，读到：“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不觉灵光现，转借坡公法，暂把夜眠节省些，以作我的假期。我亦有闲了，不失慰我也。
　　 有闲的时候，要懂得遣闲的。
　　 不必烦劳烧高烛了，置一盏台灯于阳台花架上，不高不低，不明不暗，恰恰好照一瀑青藤，一盆鸡冠花。青藤青幽如秋空，花白点点似秋星。鸡冠花鸡冠状，灯光下，披上海棠红的盖头，是今夜的新娘，嫣然娇羞，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花黄，古时女子的妆饰，又名额黄，在额前贴黄饰美，残妆时满脸鸦黄。飞卿词曰：“懒起画蛾眉，弄妆梳洗迟。”便是这样的残妆了，撩人娇柔疏懒的慵态。却是现代黄脸婆的丑态了，可见古今审美的迥异。可是，古时的窈窕淑女偏要把蕊黄涂弄在年轻的脸上，用黄晕的眉妆妩媚女性的美感，张先《汉宫春》言：“汉家宫额涂黄。”李商隐诗言：“纤纤初月上鸦黄。”想想是很有意思的。
　　 “蕊黄无限当山额，宿妆隐笑纱窗隔。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翠钗金作股，钗上蝶双舞。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
　　 飞卿词《菩萨蛮》，《花间词》第三首，反复吟诵，韵味悠远，仿佛置身春深处。春深深几许呢？而如今是深秋了，这般的作闲法有意思，可以说是秋行春令，有违《月令》的。
　　 “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句，一设问，一景语，蕴藉有致而又明快隽永，耐人寻味，别有一番境地。高青邱有诗曰：“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西厢记》莺莺诗曰：“隔墙花弄影，疑是玉人来。”花月之境逶迤而来，至弘一法师，遗偈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绚丽至极归于平淡，生命终极的圆融涅槃。
　　 俞平伯言：“千载之下，无论识与不识，解与不解，都知是好言语矣。”胡兰成亦言：“好句是使人直达性命的。”
　　 今夜作闲，读飞卿词：“月明花满枝”花间词直达禅意，竟抵生命真谛，灵魂飞升菩提了。
　　
　　 九、天光悦鸟性
　　 天光了，鸟鸣枝头、屋头、窗头，啾啾不已。观其“决起而飞，抢榆枋而止。”虽如此，自由自在的矫飞之姿与啁啾，可见天光悦鸟性。人或早起或未起，不知早起的人与天光相悦否？或者尚在人事中。未起的便不可说了，不在天光中。
　　 听不懂鸟语，更别说鸟的歌乐了。这个时候，天凉好个秋，知道它们不是候鸟，与我一样是定栖者，但不知其秋鸣与春天的鸣唱有别否？今天是十一国庆，亦不知其有国之庆与十一的休假否？想想这些是很有意思的，虽说我并不需要答案。不过，观鸟闻鸟，今晨与昨晨似乎没有区别，总之是天光悦鸟性。或许我非鸟，不明鸟事。
　　 我又岂止是不明鸟事，虽贵为人之类，不明的更是人事。
　　 又何必想“事”呢？天光了，学学鸟儿，天光悦我性，也是很有意思的。
　　
　　 十、秋友
　　 昨夜秋风造访，大概是来探路的，今夜风雨齐至，敲门敲窗急促，声势浩大，简直千军万马。怎么会有这样的秋友呢？既是访友，总该有些礼貌吧，我并不苛求他的温文尔雅。不过，砰砰敲门窗的不期是因为率性，这样的朋友可交，值得交。有时倒企盼这种未约造访的场景。比起王子猷雪夜的乘兴与兴尽而“何必见戴”好多了。秋友访我，毕竟会见到的，又可以长谈畅谈而不知夜之既深耳。
　　 秋风秋雨作秋声，浩浩荡荡，呼号奔腾，这秋声应该是天籁了。庄子述其状，曰：“似鼻，似口，似耳，似趼，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稿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窈者，咬者。”而又追问：“怒者其谁邪？”庄子可以述其状，却探不了“怒者”的根源。庄子怎么可能知道是秋友与我的谈天说地呢？更不可能知道秋友与我的所谈，开始于何时，又何时止呢？
　　 临窗听秋声，始终听不到秋风秋雨秋煞人的疏况。灯光斜斜在阳台攀附爬行的青藤上，一抹、两抹纤影在地上游移。
　　
　　 十一、秋声
　　 昨夜，秋风呼啸砰湃，时而敲窗惊梦。原来我梦有窗，得秋友乘兴造访，与我促膝彻夜谈，谈兴浓得化不开，闻秋声便知道了。
　　 晨起，所谈的内容忘了，只晓得与秋风有关。这个时候，仍见秋声在树间。于是，诵欧阳修《秋声赋》，作秋友昨夜访我的回味。
　　
　　 十二、遣闲
　　 俗事堆心上，眠不成，不能不遣闲了，以清空满心垃圾。
　　 《罗湖野录》，南宋释晓莹的佛家笔记。释晓莹与鄱阳荐福寺悟本禅师同为大慧宗杲的法嗣。《罗湖野录》记录有临川化度淳藏主《山居》诗十二首，是很有意思的遣闲，其中有首诗云：“随身只有过头杖，饱腹唯凭折脚铛。几度遣闲何处好，水声山色里游行。”
　　 我是行不到水声山色里，只得早起遣闲了，遣闲的方式是坐阳台。这个时候，露似珍珠月似弓，一眉秋月笑亮幽幽秋空，有秋水横波之观。飞聊词“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镜里懒起画蛾眉，是心头上了秋空的月眉，眉下的秋波起秋风，微微漾鬓云欲度香腮雪，闲散的秋星莹莹晶晶，眉月照遍万山头。
　　 东天露曙色了。一天之计在于晨，鸟鸣枝头窗头。
　　
　　 十三、省心
　　 妻提醒我近两日早上出门未点香，习慣每天早上点上三炷香，算作我的戒定慧，怀虔敬心出门做人做事。近几日的忙碌，把心忘了，把心掉了。“吾日三省”，我得检讨我心是否虔诚是否敬畏是否与人为善与事相宜，在这秋分月半轮的晨风里，省一省我心。为心日减，水落石出，简静而喜，既使沾得一两片秋叶，只作我念想的扉页。
　　 点上我的心香，在忙碌的世事，不忘心，不妄心。
　　
　　 十四、我的清供
　　 偶或求得半日是自己的，宜秋风凉，宜坐窗，宜窗外一湖清水，水岸杨柳依依，宜一壶老黑茶。读一则《山家清供》，呷茶一口，窗外放眼一炷香。斜阳过窗了，忽听老友唤我：“你也在这里？！吃酒去！”
　　
　　 十五、很有意思
　　 起风的时候，青灯灯影绰约，恍恍摇曳，连青藤影动，吊栏和我的影动。隐隐有秋虫的和鸣，听得见清哳的窣窣声，象隔窗听夜雨打枯荷，知道是风摇树叶的夜籁，是有意思的。阴历八月下旬的秋夜，应该是半轮秋月了，月尚未出东天。这个时候，轻音听管平湖古琴《乌夜啼》，轻诵几段知堂老人翻译日本平安朝清少纳言的《枕草子》，也是很有意思的。六祖言不是风动，不是幡动，是心动。这个时候，我心的风幡未动，惟灯影动，青藤影动，吊栏和我影动。这个时候，秋月的半轮自东天出岫了，遥遥地还闻到鸡啼，也很有意思。
　　
　　 十六、无意
　　 阳台上几盆用心护养的植物早已不绿了，干枯了。依然留它，依然用心它，几个月了，还是不见逢春的迹象。
　　 延壁的青绿是一瀑攀爬的青藤。哪怕秋深了，抽枝拔芽不减从前，星白点点小白花化秋风作了春意，肃肃干戈亦化作玉帛的柔弱了。这木盆里，我没有植过什么藤蔓，原来用心的绿色植物并不“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而以怨报我，渐渐枯萎了。不经意间，木盆的泥土上茁芽一枝，亦未在意何时茁芽，亦懒得理它，更勿考据是什么东西。偶然见它爬上墙壁，偶然见它缠上栏上的芦荟，偶然见它蔓上门窗，偶然见它从顶上垂下去，枝枝蔓蔓一瀑的青绿，一瀑的缠绵悱恻。
　　 今夜，秋月不圆，却也明亮分外，照青藤一瀑轻烟，袅袅动人。相向看，问青藤哪里来？风吹来？鸟衔来？泥土里破天开？不答。晚风徐来，枝蔓摇漾，月影浮动。
　　
　　 十七、半幅亭
　　 独坐半幅亭（聊以阳台为半幅亭），伴肆意蔓生的藤萝，向黄昏，向秋夜，等那娥眉的半轮秋。白露横秋了，已蒹葭苍苍，而这藤萝仍绿盎着春意的无限。斜倚藤椅，听沈丰英的《牡丹亭》。一盏清茶间，观天观地观藤萝。不觉间，牡丹亭上亦滋生缠满了这藤萝的青绿，蔓延着向幽邃秋夜的深处，呈溯洄地摇漾着，艳得似游园惊梦，又空去了似梦外的弦月。而我静静地闲在半幅亭，又呷上一小口茶，藤萝的青绿在眼前。忽听得《奥义书》言：“他作为有死者，创造了那些不死者。”此时此刻，我与藤萝的相契，是不死的永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