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根】亲情(散文)
一
我从没去过姥姥家,也从未见过姥姥、姥爷和大姨。至于三个舅舅,也仅从娘捎来的照片上见过大舅,一个温和慈祥的老人。依稀记得,在我很小的时候,二姨来过我家,个子不如娘高,脸面也不如娘好看,但和娘一样的善良和蔼。所以,我对姥姥家的感情很淡。生活中,几乎从不会想起,但却也永远不会忘记。
自从娘去世后,人到中年的我竟对临沭这个娘出生的地方越来越眷恋,以致每每听到人说起临沭,都会莫名其妙地激动一番;要是见到从临沭来的人,更会感觉颇为亲切。这或许就源自那份血脉相连的亲情吧。
用三姐的话说,娘一辈子瞎命,尽埋在病里了。娘没病的时候,我还不记事,等我记事的时候,娘便一直病着,时好时坏。
娘病好些的时候,还去过姥姥家。其时,姥姥姥爷早已不在世了。娘在家老小,我在家又是老小,所以,爹娘陪伴的日子比起老大是少之又少。
听大姐说,姥姥姥爷活着的时候,娘每年都去一次姥姥家。爹杀了家里早就留好的那只大公鸡,娘把它放在锅里细细地炖,待诱人的香味从锅中飘出,娘便熄了火。等汤冷却后,娘将煮熟的鸡从锅里捞出,拆肉,连同鸡汤,再蒸上一锅馒头,一并送到姥姥家。娘做这一切的时候,神情专注而认真,有条不紊,像是在举行一场神圣的仪式。那可是娘对姥姥姥爷满腔的思念与疼惜。看着围在一边垂涎三尺的几个姐姐,娘把鸡骨头放在磨上磨碎,放上豆腐、葱花油盐,煎鸡骨头丸子给她们解馋。
娘病着的时候,我们从来不提去姥姥家的事,娘自己去不了,也不再提。娘感觉自己病着便已拖累这个家,更开不了口让爹去看看。自从娘病重后,加上年纪也大了,就再也没去过姥姥家,直到病逝。
由于离姥姥家远,加上日子拮据,我们和姥姥家很少走动。
听三姐说,以前,二姨夫曾来我家借过钱,说好借三百,娘硬是给了五百。当时,五百元几乎是家里所有的积蓄。二姨夫本来说好一年后还,结果,快三年了,还没有动静。每当几个姐姐提起,娘都会说:“你二姨没有钱,要是有,早就还了。”后来,二姨夫终于来还钱了,娘却没全要,只收了三百。为这事,要强的三姐揭过娘好几次,说娘傻了。每次,娘都会很歉疚地说:“亲人帮亲人,无亲来帮愁煞人。那是你二姨,又不是别人,不就二百块钱吗?我们过得比她家强,老天饿不死瞎鹰,我们没有这几百元钱,没什么的。”三姐又说:“数你有。”娘便讪讪地笑笑,不再说什么。
现在,我才明白,那里面该包含了娘多么深厚的姊妹亲情啊!
二
俗话说“打断了骨头连着筋”。时间可以让人丢失一切,亲情却是割舍不去的。即使有一天,亲人离去,他们的爱却永远留在子女灵魂的最深处,吸引着他们探望亲人的脚步。
一年暑假,我在家陪娘,有推门声传来,伴着狗叫,一群人涌进院子。我正莫名其妙地瞅着,走在最前面的一个近六十岁的妇女说,她们是从临沭来的,来看三姑。我一听,知道是姥姥家来人了,便欢喜地跑回屋里报告娘。娘一听,没牙的嘴一瘪,眼泪便迅速流下来。一番介绍后,原来是几个舅舅家的哥哥嫂嫂,还有侄子侄女。我自然一个也不认识,娘也认不全。他们姑姑、姑奶奶地叫着,叫得娘笑一阵、哭一阵。娘满脸的幸福与激动令人动容。
我连忙打电话告诉姐姐,她们都迅速赶来。真是奇怪,从未见过面,却个个看起来亲切友善,好像熟识很久的样子。欢声笑语把小小的院落塞得满满当当。
谁知,幸福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
第二年,娘便因脑梗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姥姥家来了几个表哥和侄子,和我们一起送走了娘。
我知道,娘走了,我们离姥姥家的路越来越远了。
猛然记起娘临终前的那段日子。
也是暑假里的一天,我陪在娘身边。“妈——”娘苍老的声音吓了我一跳。
“妈——”又是一声,那声音听起来让我既害怕又别扭。我大声喊:“胡说什么,你妈在哪里?”娘便讪讪地矢口否认。
这种状况持续了很久。
在医院最后的日子里,神志不清的娘不断地喊着“妈——”,那声声唤,揪得我的心生疼。
我知道,对姥姥的思念,是娘一辈子不了的心愿。
三
娘走后,八十岁的爹多次提议要去姥姥家。孩子的爸爸对我说,等放暑假我们一起陪爹去姥姥家,了却爹的这份心愿。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让这事最终没能成行,也让爹没了这个念头。
听三姐说,爹曾带着钱到和我们住在一个村的五姨家,也就是娘婶子家的妹妹家,把钱一份份数好,写上名字,让五姨给捎到临沭,说是不能欠太多的人情。结果,被心直口快、伶牙俐齿的五姨狠狠地数落了一通,五姨那语气和娘真像。“你这个小老头,怎么傻了,他们都是小辈,来看看姑姑、姑父,那是应该的。您这么大年纪了,这样做,是去还账吗?”
五姨的一番话,说得爹哑口无言,收起钱,没趣地走了。自此,爹再也不提去姥姥家的事。
生命中总有一些不幸发生,留给心中一种无法释怀更无法忘却的疼痛。
谁也没有想到,这事不久,身体健壮的爹竟在一场车祸中撒手人寰。
这份心愿就这么不了了之。
四
随着阅历的增多,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对亲人间那份心灵相通的亲情感叹不已。
娘离世前的那个夏天,远在四川的九十岁高龄的大伯不远三千多里,从四川奔赴山东老家探亲。女儿女婿相陪,自驾,几天几夜,累了,就找宾馆住下,一路奔波,为的就是看一眼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
大伯因两次抗美援朝立下赫赫战功,退休后,便住在四川一所干休所的疗养院里。这些年,远离家乡的大伯对王维的《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一诗传达的思亲之情该是体会深刻的。“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这份刻骨的思念如蝼蚁一般在每个寂寂的夜里啮噬着大伯的心魂,特别是二伯去世后,大伯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如日剧增,怕这辈子再也不得相见的遗憾再次临到,大伯置身体已经到了不便出远门的事实和儿女的万般阻拦于不顾,毅然成行。
大伯给三个弟弟每家送上八千元钱和一些礼物,住了几天,便回去了。住的日子还不如在路上的时间长。
娘走后,大家唏嘘,幸亏大伯这次来了,不然,这辈子不得相见。
由于大伯年事已高,再也经不起太多的波折,大伯家的姐姐告诉四叔,老家的事以后尽量不要告诉大伯了。谁知,爹出事的第二天,大伯就打来电话,第一句就问起:“三弟怎么样?”四叔没憋住,告诉了大伯。
我不敢想象大伯听到爹出事的消息后该是何等的伤心。谁能想到,那次相聚后的分离竟是永久的别离。
犹记得当爹听说大伯从四川来了到时候,八十岁的爹扔下手里的活计,一路小跑着跑回家。爹做梦也没想到大伯会来。爹进门就哭,捧着大伯的手,边哭边说,“老哥哥呀,老哥哥,还以为这辈子见不上了呢!”大伯走后,爹一直说见到哥哥还没哭够。
是冥冥之中上天就这么安排好的,还是那份血浓于水的亲情将他们紧紧相连?
我更不敢想象,爹在被那车撞倒的那一瞬,该是有点多少的不舍,就像他的亲人舍不得他一样。
爹不知道,他的离去,收缴了女儿生命中的所有阳光。爹的身体那么强壮,竟然就这么走了,我真想看到爹老到走不动的模样。
爹不知道,他离去后,他的儿女、他的弟兄、他的外甥、他的邻舍、甚至那个收牵牛花种子的老人和他一直疼爱的老猫都在为他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