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初唐四杰”之一的王勃《滕王阁序》里的名句。《滕王阁序》作为千古名篇，选入了当今的中学语文教材，描写精妙，语言优美，意境悠远，作为名篇中的名句，我要求学生们熟透背诵它。
　　 据说，当年王勃写这首诗时就赢得了满堂彩。相关资料记载：重修滕王阁，都督阎公大会宾客，目的是为了在大庭广众之下炫耀自己女婿（文中的孟学士）的才学，宴会之前，他事先就让女婿撰写了一篇序文，准备在席间当作即兴所作。宴会之上，阎公命人拿来纸笔虚情假意地请众人为盛会作序，与会各位都心照不宣，故作推辞，只有王勃“天生才质难自弃”，他接过纸笔，当众挥毫泼墨，都督阎公很不高兴，拂衣而去，只令人一旁照看。听说王勃开头写道“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都督便鄙夷地说“老生常谈而已”，又闻“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句，便说“不过如此”。当听到“潦水尽而寒潭清，烟光凝而暮色紫”时，便沉默不语，等到了“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时，就再也坐不住了，不禁拍案叫绝：“此真天才，当垂不朽！”
　　 “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一名句，能让都督阎公由“盛怒”而转“惊喜”，不惜前倨后恭、倍加赞赏，到底妙在何处呢？由于教材注释主要是侧重于字词的理解，全句也只有“鹜”字的注音和解释，即“wu，野鸭”，极为简单。如果单从字面上来看，所谓的“千古绝唱”还真的不容易看出来的。我上网查询百科和古诗文翻译，解释也基本上一致，大都是说：彩霞自上而下，孤鹜自下而上，好似齐飞；青天碧水，天水相接，上下浑然一色。
　　 再看分析，有人说该句融情于景、意境深远，写出了诗人的胸襟和气度；也有人说“落霞”对“孤鹜”，“秋水”对“长天”，共同组成了一幅浑然一体、波澜壮阔的立体画面；也有人说动静结合，上句“齐飞”是动景，下句“一色”为静景，写出了滕王阁四围山水湖色特有的景观；还有人说句式匀称、对仗工整，读来让人回味无穷。
　　 可深入分析，我觉得“落霞”与“孤鹜”相对，“落”与“孤”分别用来修饰“霞”和“鹜”，应该都是名词性的偏正短语。“鹜”是野鸭，固然能飞，可“落霞”也就是太阳的余晖，又怎么个“飞”法？更何况解释中说，落霞是自上而下，孤鹜是自下而上，更让人诧异。试想，“落霞”是太阳的余晖，它应该在天上，作为名词，它表现的应该是静景，怎么自上而下呢？而湖上的“孤鹜”，它的“飞”应该是上下翻飞，又怎么只是自下而上呢？如果说只上而不下，上到一定的程度又该如何？
　　 再说，秋天，天为蓝色，水呈青白色，二者本不相同，而天水相接，只能是远景，又怎能说上下浑然一色呢？即便是勉强地理解为“天色”和“水色”都是同一种颜色，“落霞”是飞落的霞光，可以自上而下，“孤鹜”这种鸟比较特别，也只是自下而上，那它们的“齐飞”又该是一种什么样的情景呢？难道这世间还有什么感觉不到的外力操纵不成？
　　 要想真正理解和体会这经典名句的奥妙，我想还必须回到文中反复揣摩。细读文章，不难发现，第二段是作者立足于滕王阁的外境所写，是写王勃来滕王阁时所见，第三段则是写作者登上滕王阁俯视或鸟瞰的情景。“披绣闼，俯雕甍，山原旷其盈视，川泽纡其骇瞩”应该是总写，是作者登上滕王阁的概览。“闾阎扑地，钟鸣鼎食之家；舸舰弥津，青雀黄龙之舳”侧重于渡口、岸上的刻画。从“云销雨霁”到该段的结束，即“声断衡阳之浦”，则是描写广阔的水域——湖上的景观。
　　 追寻作者的这一思路来理解，“云销雨霁”应该是说湖面上云消散了、雨也停了，“彩彻区明”则是说彩霞即“落霞”映彻的湖水一片光明，但这样的理解似乎和通常的解释不一致，也和教材中对此句的注释有矛盾。人教版第五册课文的注解说：“云消雨散，阳光普照，天空明朗。”很明显它是继承了传统的说法，它是把该句理解成了天上景物的描写，最明显的标志是其中的“区”字，就直接注释成了“天空”。但从行文来看，“彩”就应该是下句中的“落霞”，而“区”则是紧接着的“秋水”。
　　 我以为，“齐飞”和“一色”句同上文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应该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对滕王阁所在的“彭蠡”（今天的鄱阳湖）湖面景物的描写。为了证明“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描写湖面情景的，我们不妨先看一下范仲淹《岳阳楼记》中的一段描写：“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从“波澜不惊”“一碧万顷”来看，该段明显是写洞庭湖水的，有必要提醒大家注意的是，“上下天光”一词在文中该怎样理解？
　　 按照文理或文脉，如果说“上”是指“真实的天空”，那么“下”明显就是指“天空在水中的倒影”。“上下天光”无疑就是“天空”和“天空在湖水中的倒影”。但结合语境，这里的“上下天光”究竟说的什么呢？“波澜不惊”和“一碧万顷”说的都是洞庭湖水，夹在中间的“上下天光”，不难理解，它说的应该也是湖水，不过这“天光”是指上面的天空在下面湖水中的倒影。
　　 再者，从“区”的字形来看，它呈方形，有开口。我国的古老文化认为“天圆地方”，方形一般不表示“天”，而应属于“地”，从“地区”和“区域”这些词语中可见一斑。大诗人杜甫的《登岳阳楼》中有句：“吴楚东南坼，乾坤日夜浮。”该句描写的是洞庭湖广阔无边水势浩渺的情景。“吴楚东南坼”是说作者登上岳阳楼，俯瞰洞庭湖，就好像大地在吴楚之间开裂一大片似的。其中的“坼”，就是“开裂”的意思。这不正好可以当做“区”是水域的明证吗？
　　 记得早年读书的时候，曾经看到有材料上说，苏东坡认为王勃《滕王阁序》的这两句虽然写得好，但还不够简练，每句还可以分别删除一个字，那就是“与”和“共”字。由于对大词人的崇拜，我还以为是高手的明察秋毫，更何况当时我也找出了自以为“精当”的理由。大家都知道，《滕王阁序》是骈体文的代表性作品，而骈体文又称作“四六文”，即文章多用四字句和六字句。前面的“云销雨霁，彩彻区明”是四字句，接下来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如果去掉了“与”和“共”，不就正好成了六字句了吗？
　　 再说，这样在诗意上似乎也没有大的改变。“金无足赤，人无完人”，天才也有可能犯低级错误的时候。不瞒各位，当时我还有些欣欣然。可如今再来揣摩，我忽然觉得这“与”和“共”不但不是“蛇足”，而且仿佛龙一般地“活”了起来，妙趣横生，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删除的。试想，如果把“与”和“共”只是简单地看作表示并列关系的关联词，那么“落霞”和“孤鹜”、“秋水”和“长天”就可以相互交换，即可说成“孤鹜与落霞齐飞，长天共秋水一色”。这样一读，明显会感觉不够味，不但形式呆板，而且也死气沉沉的。
　　 我以为“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描写的就是湖面景色。有水边生活经验的人都会知道，鸟在水面上翻飞，一会儿向上，一会儿向下。当鸟儿向下飞贴近水面的时候，飞动的鸟儿和水中的倒影就会无限地接近，鸟影和天空在水中的倒影自动聚集；当鸟儿向上冲天而起，倒影和飞动鸟儿的身影就会迅速地分离。那动作正如照镜子一般，当你靠近镜面的时候，图像自然放大，好像在动；当你拿开镜面，图像自然缩小，好似远离一般。“飞”的主动者始终都应是真实的孤鹜，“齐飞”或者说“对飞”的“落霞”与“孤鹜”都是水中的倒影，或者干脆说成是一种“幻境”。
　　 由此看来，这里的“落霞”与“孤鹜”位置不可颠倒的。因为倒映在水中的“落霞”，是静的，它只能靠孤鹜的上下飞动，与“鸟影”形成一种亦真亦幻的感觉。当然，这里的“与”决不是可有可无的关联词，它有“伴随”和“连带”之意。“飞”的只能是“孤鹜”，“齐飞”的才是倒映在水中的“落霞”和倒映在水中的“孤鹜”，它只是一种幻觉而已。同理，“秋水共长天一色”，是说“秋水”容纳了“长天”或“长天”倒映在了湖水之中。这里的“一色”，是“秋水”和长天“共融”在一起的颜色，既写出了秋水的的清澈，又写出了秋天的天空之蓝。这里的“共”只能是说“秋水”有了“长天”的颜色，而不能说成“长天”又有了秋水的色彩，“秋水”和“长天”位置也不能颠倒，因为是“秋水”也就是湖水容纳了“长天”。正是这一“与”一“共”，才写出了亦真亦幻、独特而又绝妙的真实感受。
　　 苏轼在《石钟山记》一文中说：“古之人不余欺也。”他探究石钟山的得名，“小舟夜泊绝壁之下”，叹郦元之简，笑李渤之陋，自以为得之，结果他也没有最终得到石钟山得名的真正原因。古人确实没有欺骗后人，王勃的确写出了自己当时的真实感受，大词人没有真正理解才子王勃所描绘的“亦真亦幻”妙境。我们后人读书常常一知半解，不懂得真知往往就在生活之中，倒真有些“李渤之陋”了。
　　 记得前年听一个小学的省优质课教师讲白居易的《暮江吟》，该诗不长，共有四句：“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可怜九月初三夜，露似真珠月似弓。”在讲到“瑟瑟”一词的时候，他说“瑟瑟”是一种宝石的颜色，晶莹深青，这里是用来形容残阳照不到的半边江水的颜色，与阳光照到的呈红色的一面交相辉映。足见，他把“半江”直接理解成了“半边江水”明显有误。
　　 当时我就想：“残阳”也就是夕阳，夕阳落山，映照水面，从角度上看，正好是“平铺”过来，而为什么诗中却说“半江瑟瑟半江红”呢？对于此句，一般的教科书上也都大多解释了一下“瑟瑟”二字。关于诗句，通常就模模糊糊地翻译成了“江水一半呈现出深深的碧色，一半呈现出红色”。可仔细想来，这“半”字中却有很大学问。夕阳西下，残阳“铺”照，江面上自然是波光粼粼。正是水的流动或者说水波荡漾，才形成了“一半”和“一半”的差异。呈红色的“一半”正好是向阳面，也就是所谓的“波峰”；另一半则是背阴面，也就是“波谷”。流水波动，前呼后拥，波峰波谷，交互出现，自然就形成了所谓的“半江瑟瑟半江红”。虽然“一半”是就水波而言的，但在整体上就江面而言。
　　 读古诗，品古事，一定要置身于原诗的语境或古事的背景中，反复体会和想象作者所处的真实环境和诗作中的意境。当今，我们在谈到生活和艺术关系的时候，常常强调生活是艺术的源泉，艺术是生活的反映。生活里我们追求的是“逼真”，艺术上我们讲究的是“如画”。只有立足于生活，才能创造崇高的艺术。同样，在欣赏艺术的时候，我们只有重新回到那种生活原景中去，才能真切地体会和理解作者的韵意。
　　 世间真相只有一个，而表象则是多种多样、迷人眼目的，如一层层薄雾蒙将真想蒙罩。这就要求我们在品赏古诗时，要拨开表象之迷雾，走进真相，揭示真相。亦真亦幻，“真”乃生活的本真，“幻”则是作者特定情境下的真实感受。“幻”有的时候就是一种“真”，只不过它需要我们下一番“真”的功夫去读懂它、体会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