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桂花
　　 早晨刚醒来，从半掩着的窗外飘来一股熟悉的香气，翻身坐起亟不可待地推开窗子，一股芬芳随着清新的空气飘然而至，哦，原来是桂花开啦！
　　 今年的桂花开得很晚，中秋节仍然没有半点开放的迹象，往年这个时间早已经谢了。我等得心焦不安，中秋过后就天天观察它的孕蕾情况，这调皮的桂花就好像故意在逗我，一直默默地不见个动静，直到几天前枝叶间出现星星点点的蓓蕾，一簇簇橘红色、乳白色的小脸依附在枝桠下，掩映在绿叶间甜甜地笑着。花朵很小，四片芝麻粒状的花片成十字形紧紧围坐在线状的细细花柄上，柔柔弱弱的，像刚出生的娇嫩的婴儿，一朵，两朵……
　　 我很喜欢养花赏花，曾附风随雅地从集市上买来几盆花，粉色的杜鹃，洁白的的栀子，淡紫的丁香，倾尽全力细心地照顾着呵护着，它们丝毫不懂得感恩，杜鹃和栀子活几个月就枯萎了，值得欣慰的是那棵丁香倒活得潇潇洒洒的。春天的时候，香气四溢，但它的香气太浓烈，有点刺鼻，传播得也没有桂花远。
　　 几年前，老公带回了三棵花苗，样子很丑，拇指粗的枝干上发出几枝细细的子枝，几片叶子挂着枝头，叶子还算漂亮，和茶花的叶子差不多，墨绿黑亮的，像打了蜡似的。很是眼熟，曾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
　　 我疑问：“这是什么花？”他认真做着手里的工作，头也不抬地答道：“桂花。”
　　 桂花？我眼前一亮，似乎闻到了一股清香，那朴素细碎的花儿，瞬间便浮现在了眼前……
　　 初遇桂花时我才十几岁，那天上夜班突然停电了，看看黑沉沉的夜，实在没有勇气穿过城外的那片阴森森的树林回家，只好随同事到她家暂借一宿。她家住在离单位不远的城中村一条幽深的巷子里，刚到巷口，隐隐约约就闻到一股若有若无的淡淡清香。越往里走，香气就越浓，来到最深处的院门前，香气就已让我沉醉了，推开院门的刹那间，那股浓浓的香气迎面扑来，我急不可耐地撑下车子，在院子里四周寻找着，朦朦胧胧中，看见放在窗台下面的一个大花缸，花缸里竖着一棵大如伞盖的花树，香气就是从它身上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来的。
　　 “李，什么花？好香啊！”我情不自禁地快步走到花缸前伏下身子细细地闻着。
　　 “是桂花，香气浓郁，据说其花香居百花之首呢，是老公几年前去南方江出差带回来的，咱们这里很少见的。”
　　 那一晚上，我是枕着花香入眠的，天刚蒙蒙亮，我就急不可待地起床走到了花缸前，围绕着它慢慢移步端详起来，将它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的，它的树干灰色弯曲，墨绿的叶片间枝桠下，一簇簇橘红色的蚂蚁搬大小的花朵紧紧地拥抱在一起，不娇不媚，朴实无华。
　　 这就是桂花？对桂花的最初印象，来自于小时候奶奶讲的故事：月宫里有一棵桂花树，偷吃了仙丹的嫦娥飞上寂寞清冷的月宫，她后悔了，天天怀抱小白兔坐在树下怀念家乡的桂花树，思念新婚不久的丈夫，吴刚为了打消嫦娥的思念之情，想把桂花树砍了，一年又一年，他砍了几千年，桂花树依然在月亮里俯视人间。这个美丽的传说，总在我的脑际里盘旋着萦绕着，总以为桂花来自月宫，应该是神仙花，应该是仙姿婀娜、妩媚动人，没想到它这么普普通通，错过花开的季节，如果把它混入其它的花木中，应该是最不起眼的一株，谁也不会留意它的。
　　 也许是渴望再次闻到桂花那独特的香味，我忽然心就热了起来，几盆桂花就在那棵石榴树旁边静静地安了家。这桂花不娇气很好养，对土壤要求没有杜鹃那样的苛刻，只要大肥大水、阳光充足，它就可茂然生长。在我的细心照顾下，三棵小苗茁壮成长起来。它们长得很快，却一直没有开花，我对它们渐渐地失望了，幸好它四季常绿的叶子给了我些许安慰。
　　 闲暇时间，我经常捧着一本书坐在它面前陪伴着它们，相信它们总有一天会散发芳香的，终于在第五个年头，像约好似的，枝桠间凸出一些花苞来，几天后便开出一朵朵弱弱的小花，两棵橘红色，一棵乳白色。也许刚开的缘故，花不是很香，但开花就是收获，我就知足了。第二年，它们长得异常茂盛，我就换了大一些的花盆，加施了一些土杂肥，一年接一年，花盆越换越大，枝干越来越粗，花开得越来越多、越来越香，那浓浓的香气，溢满了整个房间，溢满了我的心房，让我痴醉、痴醉……
　　
　　 二、桂花园
　　 一场秋雨过后，天空变得瓦蓝，望着远处的群山，忽然生出去山里走走的念头，随即约了几个朋友去登山，一切准备就绪，一行四人出发了。司机张磊年纪不大，四十多岁，他经常郊游，对县城周围的水水水水非常熟悉。我们坐在车里，任凭他信马由缰，车很快驶进群峰罗列的山里。这里是有名的国家森林公园，山上苍松翠柏，间或有一两株红色的枫树，金黄色的银杏树点缀其间，看着车外的风景，细细地品味着融入自然的那份快意。车子在新修的水泥路上曲折盘旋，转过几座山，路越来越窄，我们决定弃车徒步上山。车在一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停下，我们下了车，一股清凉的空气沁入心田，深深地吸一口，一股清凉沁入心扉。环顾四周，山谷里静悄悄的，一条小溪从大山深处蜿蜒而来，又向大山深处蜿蜒而去，溪边小草已呈枯黄，成片的雏菊开的茂盛，在萧瑟中跳跃着生命的颜色。
　　 刚下过雨，山里游人不多，我们沿着小路顺着小溪逆流而上，这深秋的山里充满了各种诱惑，黄橙橙的柿子，红红的山楂，挂满枝头的山枣冷不丁地会出现在眼前，我们欢喜地摘着、吃着、走着，听着耳畔传来鸟儿啾啾的叫声，仿佛走进了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此刻，一股熟悉的清香隐隐约约从前面传来，那是我最熟悉不过的桂花的香味，或浓或淡，缥缈不定。我很好奇，山里怎么有桂花？香气牵引着我的脚步寻香而去。
　　 走了不远，突然前方山坳里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庄，枝繁叶茂的大树笼罩着几十处院落，很多房子已经塌陷了。香味就来自这个村里，循着香穿过村子，见到一个铁丝网围着的园子，园子里郁郁葱葱的，浓郁的香气就从这园子里飘来的。流水潺潺，桂花幽香，大山深处还隐藏着这样一处优雅之地。我暗自感叹，想像着园子的主人该是怎样诗情画意的人。
　　 园子边有栅栏门，站在门口向里面观望，对着门口是几间半旧的红砖瓦房，房前一篷碧绿的佛手瓜，架下一张圆圆的木桌，桌上摆放着茶壶茶碗。此时园子的主人——一对老夫妻正坐在架下的椅子上低声说着什么。男主人七十多岁，浅色的休闲上衣，气度儒雅，大娘皮肤白皙，灰白的短发梳得一丝不乱，脸上挂着笑，很优雅的笑。
　　 “大伯，我们可以进去喝杯水吗？”张磊高声打着招呼。
　　 老人低着头没啥反应，门口拴着的小花狗首先迎客了，它的叫声惊动了主人，这时大伯抬起了头看见了我们，松开握着老伴的手起身走来打开了木门，也许经常有人光顾他的桂花园的缘故吧，对我们这几个陌生来客他没有丝毫的惊讶，很自然地让我们走了进去。他看看没有反应的老伴对我们说：“我老伴腿脚不好，耳朵也背，请你们谅解！”
　　 客套了几句，我们知道了老人姓刘。
　　 “刘大伯，我们想看看您老的桂花。”没等落座我抢先提出了要求。
　　 “好，好啊！”他连连答应，附身趴在老伴的耳边说了几句，拍拍她的手，带着我们走进了桂花园中。
　　 名副其实的桂花园啊，十几棵齐胸高的桂花或在花缸，或在地上，一棵棵争相绽放着，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造型优雅、风姿绰约的桂花，霎时让我目不暇接，橘红色、乳白色、鹅黄色，色泽温和，一排排，一行行，千姿百态，像一群温婉的少女静静地等待游人的欣赏。花海中清香萦绕，浓淡有致，浓得悠长，淡得清雅。大伯介绍说：“这些都是二十年以上树龄的桂花了，原来有几百棵，我和老伴年纪大了，没有精力管理了，就在儿孙们的几次劝说下卖了大部分。”园子的一边，是几棵几米高的桂花树，一阵风儿吹过，凋谢的花儿似彩色的雪花纷纷落地，眨眼间地上色彩一片，大伯指着它们介绍道：“这几棵是丹桂，香气浓郁，几十岁了，是最早从南方带回来的，它们可是功臣，园子里的大部分桂花是剪取它们的子枝嫁接的。”
　　 大伯年轻时做过几年代课老师，人随和也健谈，聊起桂花如数家珍：“桂花分木犀、岩桂，系木犀科常绿灌木或小乔木，质坚皮薄，花冠合瓣四裂，形小，其品种有金桂、银桂、丹桂、月桂等。桂花清可绝尘，浓能远溢，堪称一绝。”
　　 园子的一侧是片空地，已经整理好了田畦，大爷说：“这里原来栽种着许多用来嫁接桂花的苗木，现在桂花走进了千家万户，已经不稀罕了，我不再卖花了，每年嫁接一部分，送给来山里游玩的人。
　　 走完园子，我们回到门前的棚架下休息，大娘仍然翻看手里的本子，是一本厚厚的影集，刘大伯说：“我老伴几年前大脑动过手术，很多事情都忘记了，儿女们带着孩子回来看她，她也糊糊涂涂分不清楚，唯独记得这个桂花园和这本影集。”
　　 说这话的时候，我看到他眼里填满了柔情，翻看相册的大娘偶尔会抬头看他一眼，温婉笑一下。
　　 大伯一脸幸福地说：“她爱花，喜欢花，桂花园也是因她而生的。”
　　 喝着茶，大伯就給我们讲起了这桂花园的来历。
　　 大娘叫木犀，南方人，刘大伯在那里当兵时，一次和战友出去游玩，在她家的桂花园里，与正在收集桂花的木犀相遇了。刹那的心动结成一生的缘，两人彼此深深地刻在心里。从那以后，他们经常在桂花园见面，部队的纪律不允许在驻地谈恋爱，两人的关系自然是秘密的。几年后刘大伯复员回到北方，两个人依旧书信来往，后来木犀难耐相思之苦，不顾亲人的反对来到这里，这个娇弱的南方姑娘慢慢地适应了北方的生活和寒冷的气候，后来他们有了儿女，做了妈妈的木犀想念家乡想念父母，更想念家乡的桂花林，晚上孩子们睡了，她独自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看着月亮里隐隐约约的桂花树，眼里浸满了泪花……
　　 “我要给你一座桂花园。”他拥着妻子在她耳边轻轻地说。
　　 从南方回来的时候，他就专门带回来几棵桂花树苗，小心翼翼地栽在院里，像呵护孩子那样照顾着。桂花生长南方，不适应北方寒冷的冬天，他就在院子里建起一座小小的花房，寒冬腊月，花房内温暖如春，叶片青翠欲滴。第二年春暖花开，那棵四季桂竟然吐出了花苞，那年中秋节几棵桂花全部开放，夫妻俩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圆月，闻着身边淡淡的花香，笑了。
　　 土地承包到户的时候，刘大伯主动要了靠河边的一亩薄地，他要在那里实现自己的桂花梦。他把那几棵已经长得手臂粗的桂花移栽到地里，在地的一侧种了很多嫁接桂花用的苗木。
　　 几年的功夫，嫁接的桂花树就长到了一人多高了，可他们的鬓角增添了几多白发，脸上增添了几道皱纹。
　　 那一年，大山被定为国家森林公园，涌进大山旅游的人们才发现了这片“世外桃源”。
　　 近几年桂花种植渐渐蔓延开来，随处可见，往年热闹的山村也寂静了下来，村里人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悄然间只留下这对育花人。已经成家立业儿孙满堂的儿女们多次劝老人搬到山外，他们都拒绝了。他们喜欢这里的宁静，喜欢这种没有人打扰的生活，喜欢恬静的二人世界，在辛辛苦苦创建的花园里静静地享受着这般安宁。
　　 ……
　　 “看，桂花。”软软的话语，大娘把手里的相册递给我，一脸的笑意，我接过来慢慢翻看着，那一张张桂花的照片是大娘脑海深处最美的回忆。翻着翻着，我的目光在一张照片上停住了，那是大娘年轻时的照片，一株洁白的桂花树旁，身穿淡雅旗袍的她甜甜笑着，脸上洋溢着幸福，桂花美，人更美。
　　 走的时候，刘大爷送了我们一些晒干的桂花和几棵嫁接好的桂花苗，我们给他钱，他却婉然拒绝了，他笑着对我们说：“收下吧，我已经不卖花了。现在游山歇脚的人只要来到我的园子，我都要送几棵桂花做个纪念，希望你们的生活就像这桂花一样甜甜蜜蜜、清香持久！也许十年八年以后，这个园子就会消失了，希望来过这里的人们还记起这个桂花园……”
　　 我明白老人话里的意思，看到了老人眼里的落寞。是啊，当老人故去后，谁还会忍受寂寞守护这个园子？谁还会记得这个园子？
　　 看着相依相扶的老人，我忽然懂得了人生的含义：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离。共赴天涯路，直至步黄泉。
　　 回到家里，我把那棵小小的桂花小心地栽在花盆里，大伯说，这是棵四季桂，只要细心照顾得好，一年四季都会开花的。看着它其貌不扬的外表，心里油生出一股敬佩之感。它的美不惊人，轻轻的、淡淡的，却散发着经久不息的香味，就像那两位老人，他们就如这四季桂平平凡凡、默默奉献着，他们就是美的化身，他们把那股清香从遥远的地方带来，孕育着，传播着……
　　 凝视着眼前这棵老人赠送的小小的桂花，白居易的诗句忽然出现在脑海里，“有木名丹桂，四时香馥馥。”这不就是对桂花品质的真实写照吗？这不就是对两位老人相知相伴一生的形象描述吗？
　　 看着眼前的桂花，我陷入了深深的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