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舟·须臾】世事无常(散文)
1.
行走到秋,树剥落叶,风吹起凉。我看到四个字“世事无常”悬挂天际——明晃晃,如光。揣着这把锋利的光,仿佛怀揣一把刀,时不时地戳伤自己。
世事无常,比如这落花,这秋叶,打着卷,轻轻地飘。凋落的过程,如拉长的线,线上的每一个点,是刚刚过去的春,是刚刚溜走的夏,时间的点,一一滑落,直至末端。
末端悬着两个字——别离。
自古别离皆伤怀。细看这两字,竟是同一个意思,“别”就是“离”,“离”就是“别”。“别离”,“别离”,是“分开”的平方吗?
叠加的“分开”,嵌入骨,如钉,躲在缝隙里,时隐时现。
母亲说,小外公,没了。母亲的声音,轻轻的,闪入风中。风中的桂花,一粒一粒落,仿佛叹息。
小外公的脸在记忆中模糊再清晰。
一张脸,黑,红,略长,一枚悬挂的坚果,外壳风化,皱褶细密。小外公——外公的弟弟,八十岁上的老人,常年在田间地头。从幼年到青年到中年到老年,如一株执拗的庄稼,根深蒂固,在属于他的土地,生根、发芽、弓腰、劳作。
“世事无常”。我托起这四个字,在苍茫的夜色里临摹逝去的昨天,逝去的前天,逝去的从前。
从前,我六岁或者七岁。父亲刚刚去世的春节,热闹透着苍凉,繁华隔着距离。表哥、表姐们新衣新裤,花团锦簇。而我拘谨不安,一个事实,落满尘,敏感的心,过早地触摸世事无常。
小外公来了。他穿过里屋沸腾的笑声,穿过灶台袅袅的雾气,穿过后院扑着翅膀的鸡鸭。他在篱笆旁,准确无误地找到我。
很多年,万家灯火的除夕,他总是能穿过黑暗,准确无误地找到我。
“来,接着,给你压岁钱。”小外公,向着我弯腰,如一把巨大的镰刀。他的脸在我面前放大,我似乎能闻到他身上的庄稼味、泥土味,以及,太阳的味。
皱巴巴的钱,薄薄的纸片,折痕交错,揉搓后的模样,丑丑如小外公的脸。
它的面额却是大的,五元!我从未触摸过这么多的钱。两分钱就能买一大包瓜子的年代,五元,承载了多少美妙的想象。
我把五元钱郑重地压在枕头底下。窗外,鞭炮声声,一个年,悄悄溜走,而,五元钱,带着永恒的记忆,在时光里泛着温度。
长大,不再收压岁钱。压岁钱却总让我想起小外公。
去年,母亲说,小外公患病,整夜整夜睡不着。
漆黑的夜,小外公顶着寒露,在寂寞的村子里转悠,沉重的步伐,粗重的呼吸。这个八十多的老人,被睡眠排挤,夜夜守着村庄,不停地行走,虔诚如更夫。
风归风,雨归雨。
须臾之间,小外公“轰”的倒下,匍匐如秋后的庄稼。
他向着泥土,朝着青山,永远地安详。
小外公,再也不会回来了。我伤感地说。
逝者已矣,活着的人,好好地活。母亲的话,洞悉生与死的秘密,澄澈透明。
2.
岁月如河,不停不歇。
谁在河边溅起一朵花,一个姑娘,笑着用手甩起一串水珠。颗颗水珠,晶莹剔透,发着光,如姑娘年轻的笑声,美好似珠。
河是飞云河,村是花前村。
她在河这边的村小教书,他在河那边的镇小教书。
一条河,泅渡爱的秘密。河岸的桃花,开得如火如荼。
那时的他,真帅气!
一辆山地自行车在脚下呼呼生风,银色的车辙子,闪闪发亮。姑娘们假装看着车,其实都在看他。他的人,如同野生的风。
狂野潇洒的风。
他遇见她,是因为那条叫飞云的河。他骑着自行车从河边过,她在河边洗衣裳,扬起的水花从他的眼前掠过。一颗颗水珠闪着太阳的光,他看到光芒中的她,笑颜如花、朝气蓬勃、美丽灼灼。
他的心在那一刻泛着桃红的色,踏着自行车的脚不由地慢了下来。
自然而然,他与她爱上了。
他甘愿为了河对岸的她,停下风的脚步。
麦苗青青,桃花灿灿,一辆山地自行车,驮着他与她。
那样的情景,仿佛在昨,细节里还是崭新的模样,回忆里还有桃花的芳香。
世事无常。
人到中年的他,病了。
她说,出了火车站,他连走路的力气都无。
车来车往,人来人往。她守着他,寸步难行。
跌入那样的画面,眼泪簌簌落,心上一角,生生地疼。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是我曾经的同事。
须臾之间,他的玉树临风,凌空砍倒。
上海医院,我去看他。他如一棵放倒的树,脸颊凹陷、骨骼凸显,一头的发,因为化疗,稀稀疏疏。
他的妻给我们递水果,他眼巴巴地瞧着,渴望的光,在干涸的眼里,如焰扑闪。她解释,哽咽地说,他已经二十几天吃不下任何东西了,看到什么都想吃。
他朝我勉强笑了笑,无奈地自嘲,以前以为吃饭是寻常。如今,却是天大的难事。
天大的难事。
轻轻的几个字,回荡在惨白的病房。
我的泪,喷涌而出。
世事无常,只在须臾。
当年,那个骑着自行车风一般的少年,谁偷走?
病房外,她含泪与我絮絮叨叨:医生说只剩几个月的时间了,可我不相信。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希望,也要付出百分之百的努力。珍惜剩下的每分每秒,期待奇迹的出现。
她的坚强,让我肃然起敬!从一个弱质女流变成不服输的强者,只在须臾。
3.
微信里一张A4的纸,在面前跳跃,浮起。纸上写着:人生不过短短900个月,画一个30乘30的表格,一张A4的纸就足够。如果每过一个月,就在格子里涂掉,全部人生就在这张纸上……
假如你们一个月见两次面,你能陪伴他们的时间就是这样的——一条短短的线,线上被小小的格分割。
数了数格子,十九格。
十九格,我与他见面的日子,算来也仅仅短短的十九格。
我与他,两地分居。一个月,有时只能见两次面。
我常抱怨一家人在一起的日子,太短。
那日,家里的煤气灶忘了关,火苗高高窜起,差一点点点爆油烟机。那一刻,我紧张无措、手脚发抖、心跳狂乱,好不容易用锅盖扑灭。人却瘫软在地,全身冒汗。
拿起他的电话,拨打,一个不接,两个不接,三个不接……
秋雨潇潇,厨房狼藉,透心的凉在手心蔓延。
一边收拾,一边回忆,念想如刺,戳破真相。常年两地分居,他似乎渐行渐远,爱情不复当初。
当初,我是他手心里的宝,千般呵护,万般疼爱,只要能做到,哪怕天上的星,他也愿意试一试。
分居,是我与他隐晦的疼。
一年,一年,又一年,他奔跑在两座城市之间。
一些细节仿佛出现裂缝,我看到缝隙中的淡漠与凉薄。一颗心,忽冷忽热,百般猜疑如秋风中的落叶,纷纷扬扬。
是不是有了异心?
世事无常,此一时的爱,到彼一时,是不是都会变薄、变淡?
周日,他回。
质问、咆哮、哭泣,问他为何不接电话。
他脸色蜡黄,神情疲倦,说,出了大事故,死了人,忙着处理,三天三夜,未睡。
原来,他管辖的地区,民房倒塌,死伤无数。
愣住!
那些死去的人,谁会想到,明天永远不再来。
感恩!
他依然好好地活着。
释然,只在须臾。
心有千千猜,化为风、化为雨、化为纷纷坠地的花。我终是懂得:相爱不易,相守更不易,世事无常,唯有且行且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