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离开老家已经好多年了，但那些远逝的往事，那些感同身受的故事却一直在记忆的深处不时闪回着，就像站在岁月肩膀上的那只手臂时时向我挥舞着，以至于无数个梦里，都会清晰如昨。
　　 梦做得多了，在内心就会有一种期望，期望那些曾经的人和事再一次走近，再一次亲密接触。
　　 恰好，不久前的一天，我与多年未见的闺蜜桂香重逢在异地他乡。在茶座，桂香终于给了我一个梦寐以求的喜悦。喜极的我们在平静之后说起了曾经无数次梦见的，我们都认识、都亲历过的那些老家的人和事，当然，我们说的重点还是那个名叫春燕的女人，因为，曾经的她在我们两个童年的心里留下过刻骨铭心的记忆。
　　
　　 一、
　　 距今三十多年前的那一天，天气沉重而郁塞，乌云密布的天空带着艰难的困顿。这一天的傍晚时分，我们靠山村，不，确切地说，是我们家的门前来了一名流浪者。
　　 来者是一名年轻的女子，只见她，二十出头的年纪，苍白素净的脸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忧伤，一双黑玛瑙般的眼睛闪射着一种让人心疼的楚楚可怜的失落眼神，她的两条粗黑的辫子随着她头部的摆动如同经过了长途跋涉般的在她瘦削的肩背部不时滚动着、带着不堪重负的狼狈。她身穿素色的碎花衣服，双手在胸前局促而不安地一会儿捏拢一会儿放松着，她的表情带着难以言说的尴尬和犹豫。
　　 站在我家门前的她，脚步踟蹰，欲语还休。在母亲反反复复的询问下，她喑哑的声音终于开始闪耀起艰难的火花。在母亲邀请她进门并让她在堂屋坐下给她喝了一碗温水，吃了两个窝窝头后，她局促地站起了身子吞吞吐吐地说，因为老家遭遇水灾，她与家人已经失散好几天了，她，无家可归了。说着说着，她用手背遮住了眼睛嘤嘤嗡嗡地哭了起来。于是，恻隐之下，母亲再一次硬拉着她坐下了，并且指挥我跑步喊来了桂香的父亲，当年的生产队长。当然，一同前来的还有桂香母女俩。
　　 那一天，最后因为姑娘执意不肯住在我们的家里，桂香的父亲在沉吟之下将一间闲置的小石屋暂时借给了她以作栖身之所，并让村民们各家各户送来了一些被头铺盖和一些吃的、用的。
　　 村民们原以为，姑娘来我们这个名不经传的靠山村就如鸟儿飞倦了只是短暂做一个停顿的。谁知道从那以后，流浪者就在我们这靠山村住了下来。
　　 这一住，十天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三个月过去了，姑娘如同落地生根般的没有丝毫走的迹象。那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的后期，一个一切都显得混沌而紊乱的时期。当然，对于我们这个似乎与世隔绝的靠山村而言，这文化革命的革与不革，似乎没有多少人真正关心，人们还是贫穷而知足地过着自己的日子。
　　 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对于这个流浪的姑娘，没有人知道她姓甚名谁？她的老家究竟在哪里？她的家里还有些什么人？她不说，善良的村民们也不问；她不走，村民们也根本不会赶。感觉上，她，就如一滴水掉进了大海，抑或是一个土豆从空中落进了土豆堆。从那以后，她成了没有姓名的石屋女子，人前人后，母亲她们就地取材地称呼她为石妹子。
　　 时间久了，村民们在不知不觉中从内心接纳了这个姑娘。之后，石妹子姣好的面容，娴静勤劳的个性，如同春风吹进了村里小伙子们的心里。于是，络绎不绝的媒人，包括我的母亲她们开始一次次地造访石屋，期望用她们的好心为她和村子里的哪个小伙子穿针引线，以成好事。但每次，她总是客气而态度坚决地予以回绝了。慢慢地，村里好多的小伙子只好对她死了心，断了念。而唯有与她相邻而居的巧姨的儿子虎子还是对她一往情深地痴迷着。
　　
　　 二、
　　 时光逶迤着前行，石妹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孤独而坚韧地在靠山村生活着，这期间，她起早摸黑垦出了一片荒地，生产队长在反反复复征求了她意见后又想方设法为她上了户口，至此，大家才知道了她的真实名字叫迟春燕。
　　 日子像钟摆一样不紧不慢地走着。随着时光的流逝，春燕成了靠山村地地道道的村民，她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凡地生存着，沉默地呼吸着，在这靠山村的旮旯里过着单调而落寞的日子。
　　 那时候，童年的我，常常喜欢把这个外来的春燕做一些胡思乱想。我曾经想过，假如把她当做一只鸟儿，那么，无疑，自从那一次她栖息到我们靠山村，她的翅膀就长久地受伤了、折断了，以至于她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假如把她当做一片飘落的叶子，那么，无疑，靠山村的土地成了承接她这片落叶的最好去处，也因此成了她这片落叶的一个着落点。
　　 春燕是个懂情的人。她常常感恩，她不止一次地对我的母亲她们说，“多亏了靠山村好心的父老乡亲给了我一个家，给了我再生的一个幸运机会。”
　　 她的感恩是发自肺腑的，她的话平实得如同带着泥土芬芳的土豆。可是，让人奇怪的是，无人的时候，她却常常露出一种落寞的神色，她的眼睛总是望着南方，她总是带着一种若有所思的恍惚，她的脸即使是在太阳光的照射下也总是呈现出一种缺乏了生气的暗淡色，那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孤寂神情，就像有人硬生生关闭了她走向世界的门，剥夺了她欢愉的权利，使得她的生命过早就有了斑驳的锈迹。
　　 也许正是基于此吧，春燕很少笑，即使笑，也是一种牵强的微笑，更毋谈开怀大笑了。她的脸似乎总是带着一种凝重的表情。而善良的村民们则把她的落寞寡欢归结于她与家人的长久失联。
　　 时间还在前行，如同一条伸向远方的路。文化大革命彻底结束了，一切都进入了修生养息的阶段，学校不再跳忠字舞，不再喊读书无用，孔老夫子也在批倒批臭后得以重新归位。
　　 在时光的碾磨下，我和桂香也进入了离家几十里的中学读书了。读书，成了我们跳龙门的希望，为此，我们废寝忘食、聚精会神。这期间，我和桂香对村子里的事情少了很多关注，只是对春燕，我们的心里还是有着放不下的牵挂。偶尔回家的日子里，我们会想方设法地去看看她，称呼一声大姐姐。言谈举止中，我们发现春燕的黑发居然有了丝丝银色的闪亮，不经意间，自闭的生活和岁月的印痕已经爬上了她的额头；不经意间，她，竟然老了一些！原先红润的脸蛋有了浅浅的皱褶，一对水汪汪的大眼睛也似乎缺失了曾经的鲜活靓丽。
　　 这期间，我们依稀知道了生产队里的地归了户，听大人们说，除了一如既往的沉默寡言，春燕似乎也更忙了，她的菜地种成了村子里的典范，她自力更生，她卖菜、养鸡、养羊还养猪，村子里的大人们暗地里说，这个春燕呀，是一个过日子的能手，是个难得一见的好女子。当然，遇到地里有了重活累活，不用说，只要在家，虎子会不声不响地帮她干。而虎子家里做了什么好吃的，虎子的母亲巧姨也会送了她吃。这，在整个村子，都是公开的秘密。用巧姨的话说“你一个人，只知道干活，也不晓得给嘴巴拍个马屁，怎么行呢？”这一来两家的关系越来越稠密，而巧姨也终于慢慢从春燕的嘴里知道了她的一些鲜为人知的事情。
　　 原来，多年前那次流浪的背后竟然暗藏着这样一个故事。
　　
　　 三、
　　 那一年，春燕与同村的德哥在相爱了三年之后因为遭遇了她父亲的极力反对，她只好与相爱的人相约私奔。而私奔的夜晚正是她结婚的前夜。
　　 私奔，对于一贯以来传统而守规矩的她和德哥来说，纯属不得已而为之的无奈之举。此前，她父亲为了彻底断绝她与德哥的恋情，竟然以同村富户王老财家四条牛的代价把她变相卖了。就卖给了那个年届四十，死了老婆的王老财。
　　 父亲与王老财的这桩买卖进展很快，在很短的时间里，就完成了订婚程序，而结婚与订婚的时间只相差短短的半个月。对于她来说，王老财的年纪还只是所有不如意中最最次要的，要紧的是那个王老财死了的老婆就是被他活活逼死的。非但如此，他还把他们的二女儿在出生后不久送走了，也正是基于这个原因，产后不久的老婆与王老财发生了激烈争执，争执中，王老财对老婆大打出手，他一边从床上拖下老婆狠命地打，一边大骂老婆是想绝他老王家的门户。那一天，万念俱灰的老婆最终服了毒……。老婆死后不到半年，王老财不怀好意的眼光就盯上了年轻貌美的她，王老财知道她父亲爱财胜过爱女儿，于是，他决定花上大血本，不惜以四条牛的血本换一个黄花大闺女。而这期间，她父亲正为了她的地下恋情恼羞成怒着。两者正好一拍即合。
　　 当然，一开始王老财与她父亲的谈判并不顺利，首先是牛的头数上，王老财的意思眼下村子里的行情一头牛换一个老婆，我给两条牛已经是翻番了。她父亲则说“就你个臭名昭著的王老财，两头牛就想换我的丫头，门都没有！”最终，她从母亲的嘴里知道了父亲与王老财经过好一场讨价还价才把牛的数目争取到了四头。
　　 对于父亲来说，这是一场完胜。他不但赢了牛，还斩断了丫头那段叫他绞心绞肺的恋情。而她，在父亲的眼里似乎只是一个能够换牛的筹码。为此，她气绝，她义正辞严地回绝父亲的自作主张。而父亲的意思，在这个家里，他就是天！还容不得别人兴风作浪！他的话就是圣旨！父亲甚至手指着她的鼻子怒斥“你个丫头片子要是敢和那个穷德子还丝丝连连的不清不楚，看我不把你的腿斩断！我要不这么做，我他妈的就不姓迟！”之后，见硬的不行软了口气又说，并不是我这个做爹的无情无义，这世上有钱就有一切，这四条牛比起两条腿的穷德子不知道强了多少倍！父亲还语重心长地开导她说“年级大点有啥关系？男人大一点才知道疼你。”父亲甚至拿他自己和她母亲的婚姻说事。父亲说“你个瓜娃子读了几本书？认得几个字？懂什么狗屁情啊亲的，我和你妈结婚的时候不才认识几天？不照样生了你们兄妹几个？要说年龄，你妈不也小我十几年吗？再看看现在，我们不还照样日子过得平平稳稳的？”那一段逼婚的日子，父亲的肆意狂妄和冷硬孤傲的态度让她甚至连死的心都有了。为此，她无数次地抗争过，哭过、闹过、绝食过。无奈，爱财的父亲还是一意孤行，而母亲自然也是以父亲的意思马首为瞻的。
　　 万般无奈之后，她偷偷找到德哥说出了她的打算，两个人想来想去也唯有私奔这一条路好走。
　　 为此，她提前几天就偷偷地做了准备，那一夜，她早早地离开了家，等在了两人事先约定会面的地方。
　　 谁知道，那一夜，约定的时间到了，她的德哥却最终没有来。她左等右等，直到寻找她的人从四面八方向她躲藏的地方靠拢来，直到黑云压顶、暴雨如注，她才于万般无奈之下蛰伏在附近的青纱帐内，之后，刚烈的她趁着夜色一路向北走到了如今栖身的靠山村。
　　 走之前，春燕在她和德哥常常会面的地方用石头在地上、墙上分别画了两个向北的箭头，又在湿地上歪歪斜斜地写了一行字“一直向北，你会找到我的！我会在那里等你！”
　　 对于文化底子稀薄的她来说，这模糊的暗示也许连她自己都不能确定图和字所表达的真实意思。然，那时那刻的她只能做到如此。
　　 听了她的故事，村子里有人为她叹息，更有好多的人责骂她的德哥，在他们看来，一定是那个叫德哥的人失信于她，并且背叛了她。人们纷纷劝她忘掉那个人，重新找一个男人嫁了，开始新的生活。尤其是巧姨的儿子虎子，在知道了她流浪的前因后果后对她更是多了几分关心和敬重。用虎子的话说，一个重情的女子任何时候都是值得男人真心喜欢的。当然了，这期间，我的母亲包括桂香的母亲，也是做了苦口婆心的说合人，面对着一众人的好心，最后春燕还是一如既往地坚持着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她说，我和德哥从小在一个村子里长大，我们相知相惜多年，心和心相通，我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说过，今生今世，除了他我不会嫁，而他，除了我也不会娶。我不信他会背叛我，他不来一定有原因，我，一定要等他！
　　
　　 四、
　　 这一等，又是几年过去了，她的心等成了铁，而虎子也一直未娶。
　　 那一年暑假开始前的一个月，病入膏肓的巧姨让儿子来喊她，说，邻居做了这么多年，这临走，有几句心里话要对她说。
　　 那一天，就在巧姨的病床前，巧姨支开了儿子对她说，“春燕哪，你说这么多年来，我们像不像一家人？我巧姨对你薄不薄？”
　　 “巧姨啊，您怎么这么问，在我的心里，您一直就像我的亲娘。”
　　 “闺女呀，今天有你这句话，我的心落定了。我知道，我已经来日无多。唉，这临走，我就不放心你们这两个人哪！”
　　 “巧姨，你放心，虎子就是我的亲哥哥，我会一直关照好他的。”
　　 “其实，虎子的心我知道，闺女你也应该知道，这么多年来他就想着你一个人哪。”
　　 “巧姨啊，不是我心狠，实在是我的一颗心容不下两个人哪。”
　　 “孩子呀，你说的我都懂，我只是想劝你一句，你都等了十年了，要是那个小德子真的有心又怎么会这么多年都不来找你？我的意思，你和虎子既然都在等，为什么就不能凑在一起？闺女呀，不要再等了。时间等不起！算我求你了。好吗？”
　　 “巧姨，您容我再好好想想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