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这是大诗人白居易《长恨歌》里的经典名句，它淋漓尽致地表现了贵妃杨玉环的那千般柔媚和万种风情。从古至今，历来大为人们所推崇。岁月悠悠，一千多年过去了，可每每读到此，总不免让人神思遐飞，甚至“想入非非”。“一笑”生“百媚”，六宫尽失色，这究竟该是怎样一种神奇的景象呢？
　　 翻阅现代汉语词典，“眸”是眼中的“瞳仁”或“瞳人”，通常泛指人的“眼睛”；“回眸”即回过头来看，多指女子，如“回眸一笑”。此中的解释属于一般的介绍，很难了却人们近似渴望的“憧憬”。带着疑问，我上网查询，“回眸一笑”果然就出自白居易的《长恨歌》这一名篇。不过，作为成语解释似乎更详细些。“回眸”即转动眼珠，“一笑”是嫣然一笑，它常用来形容女子那妩媚动人的表情，百般诱惑，荡人心魂。
　　 在这里，似乎又多出一个“嫣然”词来，再查工具书，书中则把“嫣然”解释为“美好的样子”。我想，这“美好”一词也太过抽象了吧，“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莱特”，要解读准确不是那么简单的，它需要读者凭着自己的生活经验和感受加以丰富的想象。成语里有个“姹紫嫣红”，“紫”和“红”都是一种颜色，它们分别代指不同的花。再看“姹”和“嫣”均有一个“女”字旁，“嫣”又是用来形容“红”的，根据我国传统文化的“内蕴美”，这“嫣然”我们姑且就理解成“娇羞”之态吧。
　　 转了一圈，我还是无法得到自己想要找的答案。想像杨贵妃当年那千金难买的“一笑”，真的让人着迷。不过，反复赏读，我却发现了一个细节问题。“回眸”决不是“回头一笑”，因为后面还有个“一笑”，诗词的语言讲求凝练，大诗人白居易绝不会犯如此低级的错误。再说，“回眸一笑”也不应该是“回头一笑”的意思，因为“回”是“回转”或“回合”，既然“眸”是眼珠或瞳仁，那“回眸”就应该是眼珠的转动，怎么会和“回头”连在一起呢？
　　 虽然眼睛是长在头上，但眼睛的转动绝不需要跟随脑袋的，眼珠的滚动只和人的精神或神经系统有关。词典上把“回眸一笑”直接解释“回头一笑”，网上百度词条“回眸一笑”的配图都伴有“回头”的动作，但我以为这不合逻辑，这应该是一种想当然，是对名篇的“误读”或“错解”。尽管我们读蒲松龄的《聊斋志异》，多次看到花妖狐媚的“回头一笑”，勾魂摄魄，但这决不能看作是“回眸一笑”的证据。
　　 我曾读过现代著名诗人徐志摩的《沙扬娜拉——赠日本女郎》：“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道一声珍重，道一声珍重，那一声珍重里有甜蜜的忧愁——沙扬娜拉。”这里有“低头”，也有“娇羞”，或许正是这古今典型而传神的动作，填塞了我们的大脑，模糊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总爱把这美好的“一笑”交给“回头”或“低头”。有时，思维就是一种“习惯”。记不清哪位名人说过，习惯常常带有某种程度的“懒惰”。
　　 为了加深理解和记忆，我们不妨再回到《长恨歌》的语境中来。杨玉环“天生丽质”，她的“一笑”生“百媚”，应该说是白居易采取了一种对比描写的手法。“一笑”，客观上当然是指杨玉环的“美人一笑”，它是唐玄宗眼里所看到的。“百媚”，对于“美人”来讲，实事求是地说，其实还是那“一笑”，“一笑”之所以能够生出“百媚”来，这明显是一代帝王李隆基的一种情有独钟的心理反映。常言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一笑”生“百媚”只能是情人间“眼里”和“心里”的沟通与交流。
　　 至于“回眸”，那应该是“美人”或“贵妃”的眼部的“瞬间”动作，说到底也就是“眼珠一转”这点功夫。“回眸”和“一笑”既是伴随动作，又是同时完成的。说开来，“一笑”表现在眼上就是“回眸”，而“回眸”表现在脸上就是“一笑”。“回眸”和“一笑”都是一个非常细微而又难以观察的动作，它为时都极为短暂。然而，正是“美人”这短暂和细微的“瞬间”动作，却在明唐皇李隆基的心里荡起了无数的“涟漪”。
　　 这“涟漪”既可看作是一种“性意识”，当然也可以说成是“爱的魅力”。“性”和“爱”正如“食”与“色”，所以有时候人们就说“秀色可餐”。我很欣赏李商隐《无题》诗中的那句“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我也能理解白居易《长恨歌》最后那句“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可惜人无“双飞翼”，也不能像树一样结为“连理枝”，那只好“心有灵犀一点通”，在“回眸一笑”中凭自己的想象生“百媚”了。
　　 我们说，“性”是情欲的自然冲动，“爱”是内心情感的沟通。毋庸置疑，无论是冲动还是沟通，这两者之间都不需要任何多余的动作。因为这时，一切动作都显得多余或苍白。再看“回眸”这一举动是多么的夸张，即使在一般人看来，都会感到是不真实的，是十足的“做作”。我国古代最讲究的是“温柔”的内涵美，更何况这一文学作品记述的是一代帝王的风流韵事。“回眸”，一个瞬间的眼部动作，短暂而自然，在对方的心里就会生出“百媚”来，可见对比效果是何等的强烈，对比手法的运用是何等的成功。
　　 再看“六宫粉黛无颜色”，我觉得它决不会像一般资料中所说的那样，和杨玉环相比，宫内所有的嫔妃都黯然失色。“粉”和“黛””原本就各是一种色料，“粉”通常为红色或白色，是用来敷面的，“黛”是黑色或深青色，是用来画眉的。且不说六宫嫔妃都是千挑万选出来的，也不说李隆基曾经也宠幸过她们，就客观地讲她们的“姿容”也不会在很短的时间里突然消失殆尽的。
　　 要说改变最快的只能是人心，说的明白些，就是唐玄宗的那颗“重色思倾国”之心。我以为“六宫粉黛无颜色”这句话的意思应该是说，即便是原本姿容俏丽的六宫嫔妃，她们再精心地打扮，甚至是“招摇”或“卖弄”，但在帝王的眼里和心里已经无足轻重了，因为杨玉环的“回眸一笑”或者说“眼珠一动”，自然生出的“百媚”，早已使唐玄宗“失魂落魄”。所以，白居易在后文中就写道：“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如果单说写“美女”的眼睛，其实古代早已有之。记得《诗经.卫风.硕人》里就有一句：“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倩”是指笑靥的美好，“盼”是指眼珠黑白分明。这句话是说“硕人”俊俏的脸蛋笑的很甜美，眉目传情，转动得令人销魂，它不仅“化静为动”地展示了“硕人”容貌的美丽，更重要的是还写出了“美人”的风度和神韵。两相比较，《诗经》中的此句，大致和“回眸一笑百媚生”很相似。虽然不能说异曲同工，但至少可以看出某种内在的继承性。
　　 成语是古文化的特有现象，其中就有个“暗送秋波”。“秋波”，即“秋水”。秋水清澈明亮，旧时常常用其来形容美女的眼睛。“暗送秋波”比喻暗中眉目传情，现多用于“暗中示意”或“暗通消息”。成语里还有一个“明眸善睐”，也是用于写“美女”的眼睛的。我们知道，“眸”是“瞳仁”或眼珠，而“睐”最早就是指瞳仁不正，后引申为向旁边看，又泛指有感情的会心的或喜爱的看。
　　 现代汉语里有“青睐”和“垂青”的说法。“青”在古代多指“黑色”，“青睐”就是“黑眼珠”，多当作“用黑眼珠看”，表示“喜爱”的意思。据说，这里面还有个典故。“竹林七贤”之一的阮籍，为人高雅，超凡脱俗，他一向反对所谓的“世俗礼教”，也遭到一些人的讥讽和嘲笑。他常以“黑眼珠”表示对人的正视与尊重，以“白眼珠”来表示不屑一顾，这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青白眼”。
　　 至于“明眸善睐”一词，出自曹植的《洛神赋》。“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在文中，它是用来描写洛神的眼睛的。“洛神”即洛川或洛水之神。相传，她是宓羲氏之女，溺死于洛水为“神”，简称“洛神”。《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植的代表性作品，是一篇浪漫主义杰作。据说，它原名为《感鄄赋》。“鄄”即鄄城，今山东鄄城县，曹植曾任过鄄城王。有人认为，“鄄”通“甄”，它是曹植有感于与“甄氏”的爱情而不得，内心抑郁而作。
　　 据相关史料记载：“甄氏”乃中山无极人，上蔡令甄逸之女。建安年间，嫁给了袁绍的儿子袁熙为妻。官渡之战，袁绍兵败而病死，甄氏成了曹军的俘虏，被曹丕看中，继而被纳为妾。关于“曹丕纳甄氏”，《三国演义》里还有一段精彩的描写。书中交代，说曹操攻破了袁绍的老巢冀州城，曹丕抢先入内，见甄氏玉肌花貌，有倾国之色，便说：“吾乃曹丞相之子也。愿保汝家，汝勿忧虑。”后来，曹操召见，甄氏拜于前，曹操看过赞叹道：“真吾儿妇也！”
　　 南朝宋刘义庆的《世说新语.惑溺》里记载：“魏甄后惠而有色，先为袁熙妻，甚获宠。曹公之屠邺也，令疾召甄，左右曰：‘五官中郎已将去。’公曰：‘今年破贼，正为奴。’”这里的“魏甄后”就应该是指“甄氏”，“曹公”指的是曹操，“五官中郎将”就是曹丕。从此段文字中不难看出，曹操对甄氏已垂涎已久，破“邺城”正为了却心愿。这不禁让我想起了古希腊“为一个叫做海伦的女人打十年的战争值得”的说法。当然，中国历史上也有一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故事。
　　 甄氏的“美”我们无法想象，她不仅迷倒了曹丕，还迷倒了他老子“曹操”。更为有趣的是，甄氏也钟情于曹植，据说二人似乎是一见钟情，但囿于甄氏和父亲曹操、哥哥曹丕的特殊关系，才高八斗的曹植也只能郁郁寡欢，虽然有心和甄氏靠近，但名不正言不顺，他只有把自己的痴情和爱恋化作笔下的“洛神”，倾诉一番。“体迅飞凫，飘忽若神。凌波微步，罗袜生尘。动无常则，若危若安。进止难期，若往若还。转眄流精，光润玉颜。含辞未吐，气若幽兰。华容婀娜，令我忘餐。”
　　 其中的“转眄流精”，和上文的“明眸善睐”都是写眼睛传神的。“眄”，词书上解释为“斜着眼睛看”，它应该和“睐”一个意思。“转”就是“回”，“眄”和“睐”与“眸”字义相近，都是在说“眼珠”或“瞳仁”的。我们不妨把洛神的“转眄”就看做杨玉环的“回眸”。杨玉环的对李隆基的“回眸一笑”，不正与大才子曹植感“甄氏”如出一辙吗？
　　 “美人”的故事都已成为传说，“回眸一笑”、“明眸善睐”和“转眄流精”，作为文学手法和成语典故终将留在历史泛黄的书卷中，一切都只能靠我们后人的想象。千年的“回眸”，一直到今天，我才有所体悟。经典作品，一词一句，字里行间都蕴藏着无尽的奥妙。
　　 佛说：前世五百年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读书也如同结缘，读一本好书或欣赏一个名句，恰似遇到了一位知音或好朋友。阅读经典名句时，我们切不可粗枝大叶，自以为是。我们要从“颜如玉”的那千年的“回眸”中，读出百般的“柔媚”和万种的“风情”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