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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焦丽说：“姐，你回来了，怎么也不告诉我一声？”
　　 “家里有点事情回来一趟，马上就走的，所以一个熟人都没告诉，”周亚芳说，俄顷又补充，“不光你，所有人都没告诉。”
　　 “哦，什么事？”
　　 “一点小事。”
　　 “一点小事还从北京跑回来？飞机都要两个小时呢。”
　　 “真的就是一点小事，私事。”
　　 顿了顿，焦丽说：““姐，有空吗？有空的话晚上聚聚。吃饭还是喝茶，或者咖啡，你定。”
　　 “有什么话你就电话里跟我讲，吃饭喝茶没必要吧。”
　　 “也没什么事。”
　　 “没什么事儿，就不聚了吧，我这事儿也挺多的。”
　　 “这你就不把我当妹子了，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见个面怎么行？”
　　 斟酌片刻，周亚芳说：“嗯，那好吧，喝咖啡吧。我在我哥哥家吃饭，你八点样子来接我吧。”
　　 收起手机，周亚芳想，这微信朋友圈也真够多事的，无意之中就把个人的行踪透露了。她今天傍晚刚到老家，下飞机时刷朋友圈，也顺手发了一张飞机场的照片，并说了句，回家的心情真好！这完全是私事，她是真心不想惊动朋友们的，包括一些地方官员。但刚才，就在焦丽来电话前，已经接到一个了，她婉拒了对方请客的想法。
　　 认识焦丽好几年了。初识时，她就是组织部的副部长。老家是个县级市，每年都会到北京开同乡会，已经连续多次邀请自己了。最早没参加，等升到了副处，就不期而至地接到了邀请函。记得那次书记是个儒雅的宽脸膛的男士。后来就换成了女士，瘦瘦的，很干练。自己在财政部，这几年从副处升成了正处，焦丽呢，也成了常务副部长。她们一直有交往，淡而不断。大前年焦丽去中央党校培训了三个月，期间周亚芳邀请她去了单位和家里，两人的关系就更进一步，焦丽对她以姐相称，周亚芳呢视焦丽也有一种邻家妹妹般的感情。所以平时虽没什么机会见面，见了面却很亲热。对于她身份之外的情况，周亚芳也略为了解一些，老家是乡下的，从团干部成长起来，到乡镇任过职，有个女儿，刚读初中，一切都还不错，除了婚姻，因为两年前离了婚，前夫是个不大不小的老板，好像是开汽车4S店的，而离婚的原因是前夫包养小姐被她抓到了证据。不过是协议离婚，夫妻俩都对外保密，周亚芳能够得知，也是因为那阵子焦丽心绪极坏，犹豫不决，好多次想听她的意见。当时周亚芳是劝和的，说不到非离不可还是不离吧，但最后焦丽还是离了。她尽了朋友之力，也无法勉强人家吧，何况就算是亲姐妹，婚姻也得自己作主。之后她倒是问过焦丽，打不打算再找人，焦丽总是呵呵一声，说：姐，你这么热心，帮我找？或者说：工作这么忙，哪有心思啊，再说吧。然后她就不问了。
　　 到了点，焦丽来接她了。因为两家住得不远，焦丽走着过来，到了楼下打她电话。记得上一次回家，焦丽自己开车来接她去吃饭，宝蓝色的马六私家车。现在官员自己开车不稀奇，她自己也开车上下班呢。焦丽见到她很亲热，老远就碎步小跑过来。说实在的，她也蛮喜欢焦丽的，热情，干练，还有活泼，有不少她欣赏的优点。再之，这个脸圆圆长相秀气刚四十出头比自己小五六岁的女官员，挽着自己的胳膊，亲热地一口一个姐，心里能不舒坦吗。见了面后，她们走着去附近的咖啡馆。小城灯火璀璨，马路上人稠车密，一派安乐和祥。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迥异于北方的气息，温润，暗香浮动，又有点黏稠。周亚芳鼻翼扇动，吮吸着这种气息，心里便滋生出几分对故乡的热爱以及对时光流逝的感概来。咖啡馆就在马路边，取了个亮闪闪的名字：银碟。她们进去后，总台边伫立着的一位领班之类的员工，高个子的男孩，表情略有异样，恭敬地把她们往楼上的包厢引。周亚芳猜想，领班也许是认出了焦丽吧，因为在当地她毕竟也算是个台面上的人物嘛。
　　 进了包厢，两人落座。焦丽点单，周亚芳默默看着。
　　 待服务员出去，带上门，焦丽问：“姐，这趟回来有什么事？”
　　 周亚芳说：“哦，是我爸做寿。”
　　 “那姐夫也回来了？”
　　 “嗯，他正在家看电视呢。”
　　 “那儿子呢？“
　　 “儿子在学校……大了，没事，再说有奶奶带着。还有我也只是请了三天的假，后天就走的。“
　　 “太匆忙了！姐，见你一面真是不容易。“焦丽笑嘻嘻说。
　　 周亚芳也笑着说：“嗯，还好吧，一年见一面至少是有的。下回见面，要大半年之后咯。“这会儿才四月，年前，一般是在一月份吧，北京的同乡会又要照例举行的。
　　 “姐，那可不一定哦。“焦丽说，若有所思的表情。
　　 说完，焦丽就站起来了，说去上个洗手间。她带着包出去。可是时间有点长，周亚芳等了大约二十钟回来。
　　 回来坐下后，焦丽突然从包里掏出来一个红包，笑嘻嘻说：“姐，一点意思。伯父的寿酒你不让我喝，这礼我还得尽到！“
　　 周亚芳推脱，忙说：“就是自己家里办了两桌，没请外人！不不，这礼我可不能收！”她父亲是外地人，又只有子女两个，加上母亲那一边（母亲前几年病故了），也只有两桌而已，所以八十大寿就在哥哥家里办了。
　　 可焦丽说：“姐，这不是给你的，是给伯父的！这点心意你都拒绝，你就不要认我是妹了！“
　　 既然如此，周亚芳就只好说着谢谢收下了厚厚的大红包，塞进包里。
　　 然后精致的果盘端上来了，接着就是热腾腾的咖啡。周亚芳先吃了一点水果，又往咖啡里加了奶包和糖包，拿起小调羹轻轻搅拌着，开口道：“小焦，个人的事情怎么样了？”最近一次聊天，还是春节的电话问候了。
　　 焦丽也搅着咖啡说：“姐是问哪方面，身体嘛好的很！”脸上微微笑着。她喝纯的咖啡。
　　 “你难道不想再找一个了？”周亚芳低下头，抿了一口。
　　 “唉，”焦丽收起笑容，叹口气说，“说不想也是假的，但是这种事情靠缘分……今年工作很忙，也没有心思考虑。”
　　 “哦，”周亚芳抬起头来，看着焦丽说，“都忙些什么呢？”
　　 “今年要换届，上面的下面的都要动，部里有不少工作……最近忙死了。”焦丽也喝了一口咖啡。
　　 “那倒是，干部调动，就是你组织部门的事儿。”顿了顿，周亚芳又问：“于书记要走吗？”
　　 “应该要走吧，她满一届了。”
　　 “于书记挺看重你的，这次有没有——”因为参加过多次同乡会了，她略为知道一点老家官场的事情，焦丽常务副部长一职就是于书记力主的，为此还让另一位排名在先资格更老的副部长失意。这事儿焦丽也隐约跟她说了。
　　 焦丽不出声。周亚芳又看了她一眼，竟觉得她有些神情悒悒的。她心有所动，慢悠悠说：“小焦，有什么话就对我说吧，这里就咱姐妹俩。”
　　 于是接下来，焦丽就坦露心扉了。果然如周亚芳所料，她心情不好，而不好的原因就是因为今年的换届。她受书记赏识，本来是要安排她去政府的，干副市长，但最近听说有变，当然是内部传出来的，说可能去政协，当副主席。虽然级别一样，但份量完全不同啊，她年纪还这么轻，难道政治生命就此终结了？
　　 周亚芳询问原因。
　　 焦丽起先不肯说，犹豫了一阵，还是说了。是这么回事，年后有一次公务活动，有市里领导和一些局级干部参加的，饭后去了舞厅，也不是公开场合，都是在一个局级机关的内部场所。舞场上，她和一位镇委书记互动比较亲密，跳了几次舞，而此人也颇受书记赏识，传言也要提拔的，而且基本上进常委。可真没想到，就这么跳了次舞，竟影响到了自己的政治前途……讲述有些凌乱，充满主观色彩的。
　　 听完了，周亚芳觉得有点好笑，感觉不太可能。但焦丽说，没有其他原因。这之后她到书记那儿去，于书记脸色有点冷，反正她感觉得到。
　　 周亚芳想，真滑稽，难不成是女人间嫉妒了？她说：“看来那位镇委书记，应该很帅吧。”
　　 焦丽幽幽说：“是很帅的。”
　　 周亚芳又说：“那于书记也是喜欢他了。”她觉得这事儿真的有点好笑，但当着焦丽的面笑是不合适的。她和于书记也有过几面之缘，知道她的老公是个书法家，在省城某文化单位。
　　 焦丽说：“姐，你和于书记关系不错，我想你去帮我说说话。”
　　 “可我说话有用吗？”周亚芳问。
　　 “反正有用没用，总比什么都不做好。”焦丽倒是直爽，这也符合她一贯的性格。
　　 然后，焦丽又说到了和书记的关系，真是成也书记，败也书记。但你又不能说是因为这事儿得罪了书记，只能在心里憋着，自个儿委屈，总而言之，是自己政治上不成熟吧。说着说着，焦丽竟然嘤嘤地啜泣起来。
　　 周亚芳说：“去政协不是挺好的嘛，清闲。”除此之外，她还能在怎么说？
　　 “姐，人家才多大？”焦丽抽了一张纸巾擦拭掉眼泪，眼睛红红的样子。可是，眼泪刚拭去又涌出来。她哭得愈加厉害了，但是压抑着，声音倒是不大。突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周亚芳刚扭过头，门就被推开了，一个二十左右的小姑娘笑吟吟地走进来，手拿一个托盘。她把两个小碗放到桌子上，轻声说：“这是我们店里赠送的。两位慢用。”是两小碗不知什么材料做的羹。说完小姑娘脚步轻柔地出去了。当门被关上，周亚芳将视线重又落到焦丽身上，发现她刚才把头朝另一边扭转了，还拿手臂挡着。然后，她放下手臂，将脑袋转过来，周亚芳就看到了一张眼泪模糊妆容半毁的脸。
　　 周亚芳说：“好了好了，别哭了，那我去说说看。”她伸手拍了一下焦丽的肩，那委屈的样子委实让她有些心疼。周亚芳心里想，其实，这也是有上进心的表现嘛。
　　 焦丽慢慢停止了啜泣，拭掉眼泪说：“谢谢姐了，我就知道姐会帮我的！”
　　 接下来，焦丽就补了一下淡妆。两个人又聊了几句天，就起身告辞了。到楼下焦丽买单。然后，焦丽陪着她走到哥哥家所在的小区大门口，亲热地道别，返回。
　　 这天晚上，周亚芳有些辗转难眠，思考着怎么去兑现对焦丽的承诺，怎么去见于书记的？是直接上门还是先打个电话？这几年她帮市里做了一点事情，虽然不是什么大事，但表面上他们还是很领情的，至少于书记就当着别人的面这样说过：周处，你有什么事情，直接来找我好了！左思右想，半夜未眠。
　　 第二天早晨，周亚芳心情忐忑地出了门。市委市府在一起办公，当地人称那个地方为大院子，地段极佳，环境甚好，就是楼有些陈旧，办公场所也很局促，据说早就有搬迁的意向，但因为有违于中央的文件而迟迟不能实现。书记在四楼。她坐电梯上去，发现门关着，顿时有一丝失望，却又奇怪地感觉到几分轻松。伫立片刻，她忽然就掉头往电梯口走去，下来后就匆匆地出去了，甚至还低着头，生怕被熟人看到。她想，毕竟这是很严肃的事儿，有组织纪律原则，身居更高国家机关的她终于意识到了。第三天，她就回北京了。她没好意思跟焦丽说，焦丽也没跟她联系。
　　 后来，焦丽果然去了政协。她们依然有联系，只是通话很少，主要是微信朋友圈里打招呼。看焦丽的表现，似乎心态不错，而且因为清闲多了，生活更加丰富多彩，言语中也屡有表达享受这种生活的快乐。周亚芳想，看来焦丽是想通了，放下了，于是她也就释然了，毕竟这事儿一直搁在她心上。这事儿倒是对她也有了触动，自己也一直挺要强的，总想着事业能更上一层楼，但工作太累，身体越来越吃不消，尤其是颈椎炎，越来越严重了。她开始慎重地思考自己的人生。
　　 到了年末，同乡会又照例举行。周亚芳自然受邀。于书记调走，来了一个姓王的男书记，市长也换了，主办方只有几张老面孔，主要还是具体的办事人员。但场面是一样的热闹，说的话也几乎一样。焦丽没来自在意料之中。周亚芳和算是老熟人的市委办主任，聊了几句有关焦丽的，自然也只是泛泛而谈。很快就是春节。正月初一，焦丽发给她一个拜年的表情，她和家人正在东北旅游，也发过去一个欢乐的动画。来年八月，周亚芳自己的人生有了一次巨大的改变，她大学的一个同学，早已经是一家大型国企的老总，周亚芳和他联系，说了想法，两个人一拍即合，她就去了那里做了中层，审计部门的老总，相比原先的岗位，清闲不少，待遇却翻了一倍不止。为这事儿优柔寡断了小半年，一步走出，才知迎来的也是风轻云淡晴朗的天。所以想通了，原先那种在别人看来十分光鲜甚至是显赫的身份，也不是不可舍弃。而更深入一点说，也有为儿子考虑的想法，儿子明年上大学，迟早是想要送出国的，那得赶紧多挣点钱吧。
　　 大约三四个月后，她听说焦丽竟然成了副市长，而且是常委。真是没有想到！她发了祝贺的微信。焦丽马上回了，表示感谢，并说回来请她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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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次见面是焦丽当了副市长后又过了半年。又是4月份，周亚芳回老家来了，这回是一个人，老公在大学教书，这阵子去了国外作学术交流。这次回家，一则是给父亲庆生，二则还有更要紧的事。她哥哥的女儿大学毕业了，想进银行，要她回来找关系。哥哥高中毕业，在一家私企上班，虽然也混成了领导，小日子过得还可以，但社交关系终究是欠缺的。哥哥跟她说了，她也觉得义不容辞。在老家官场，她还是有几个熟人的，市里的，以及几个在局级机关的同学，相比之下，目前来说呢，还是焦丽最有实权，虽然这样说未免显得世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