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二零一五年的除夕夜，家中的客厅里，多了一棵平安树。
　　 我不会忘记，那一天夜晚，屋子里的灯都灭着，母亲独自站在厨房的窗台旁，右手边的菜板上，整齐地排放着一排排胖乎乎的饺子，里面包着你最喜欢的韭菜鸡蛋馅。对面的居民楼灯火通明，可以清晰地看见每一户的人们，围坐在一起其乐融融，一大家子人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微弱的灯光，穿越墨一般的漆黑，冲过玻璃散落在母亲的脸上。在她身后不远处的我竟然发现，母亲的眼角，涌动着晶莹的泪花。
　　 是的，母亲哭了，每一年的除夕夜，母亲总是会背着我一个人，躲在黑暗的厨房里，望着窗外偷偷落泪，整整十年，一直如此。只不过这一次的泪水中除了失落，还包含了太多的悲伤。清晨，你托人带回来一棵平安树，我认真地端详着它，椭圆形的叶子密密麻麻，细瘦的枝干雄劲挺拔。树上挂着一个个小巧玲珑的红灯笼，上面用深色的针线绣缀着两个字，平安。好像一切都事先安排好了的，紧接着，母亲接到了你打来的电话。后来，喜逐颜开的母亲激动着对我讲，儿子，今晚你爸爸可以回家陪我们一起过年了。可你终究还是辜负了母亲的期待。
　　 大年初一中午，你披着一身洁白的雪花走进了家门。我接过你手里的包，和你一起拂去残留在身上的雪花。好久没有这么近距离地站在一起，猛然间我发现，你的发间竟然藏着许多根白发，如银针般刺得我眼睛生疼。
　　 母亲从厨房里走出来，没有兴奋，也没有愤怒，只是平淡地吐出一句：“回来啦。”
　　 你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一样，低着头，轻声地答应着。
　　 那快收拾收拾吃饭吧。
　　 那一顿午饭，一如往常地平静。我们三个人围坐在饭桌前沉默不语，只是在你的饭碗吃空时，母亲会主动接过来，为你盛上满满一碗香喷喷的米饭。你接到手里，嘴里不停地说着谢谢。我明白，母亲之所以沉默，是不想与你争吵，而我也了解你，不知道怎样才可以温暖母亲日益冰冷的内心。
　　 饭后，母亲一个人躲进了卧室，我和你坐在沙发上，电视里循环播放着昨晚的春节联欢晚会，你看到一个小品表演时，笑得前仰后合，我急了，气得用力拍打你的大腿，爸，你就真的这么没心没肺吗？
　　 你收回了笑容，可依旧一言不发。
　　 我质问你为什么答应了母亲，却没有回家。你告诉我，在单位刚工作的小李哥的未婚妻，大老远来这里找他，作为所长的你，毫不犹豫地批给了他除夕夜的假期。
　　 你说你是所长，所以，必须要关心下属。
　　 你说你是警察，所以不得不承担起肩上的重担。
　　 你说你对不起我和母亲。
　　 我无言以对。
　　 第二天早晨，我和母亲目送你离开了家。临行前母亲说：“老方啊，要好好照顾自己，马上快退休了，别总拼命工作，对身体不好。”你紧紧抱住了母亲，轻抚着她的后背。正如临走前你告诉我的，你和母亲就像是家中的那棵平安树。你默默地守护着一方平安，而母亲守护着家里的幸福。
　　
　　 二
　　 当春天踏着夏日的浪花离开时，家里的那棵平安树比之前更高了，树叶也更加的茂密。
　　 我坐在书桌前，托着下巴，眉头紧皱。桌上摆满了一堆的高考复习资料，一套套的习题，搞得我焦头烂额。今年六月，我将面临着决定命运的高考。为了即将到来的高考，我加紧了复习的脚步。我熬夜奋战了一个多月，各式各样的模拟试卷，从我的手中溜走，成绩也在一天天地提高。看着自己的努力没有白费，我总是很开心地在电话中讲给你听，话筒另一端的你也很高兴，每一次都会咯咯地笑着。
　　 本是一个宁静的夜晚，许久不回家的你，突然打开了沉寂已久的家门。你火急火燎地赶到卧室，我和母亲来到门外，见到你正在收拾衣物。
　　 母亲疑惑着问你，又要出差了？
　　 是啊，有一个案子需要我去办理，要去外地出差一个月，我先回来收拾一下行李。
　　 老方，不去不行吗？
　　 不行啊，我是这个案子的负责人，需要我去处理。
　　 什么时候出发？
　　 明天一早就走。
　　 那你今晚可以留在家里睡吗？
　　 恐怕不行啊，所里的同事还在等着我回去。
　　 就当为了孩子也不行吗！他还有一周就要高考了，需要你这个当父亲的给他指导指导啊！
　　 母亲的怒喊，使你停下了手中的活，你抬起头看着近乎疯狂的母亲，然后转过身看了看我，终于，你缓缓地坐在床上，说了一句好。
　　 整整一夜，你和母亲坐在我的身后，静静看着我学习。不知为什么，一种久违的暖流从心头流过。家还是那个完整的家，温馨的感觉缭绕在我的周围，我心中的那棵平安树，就在我的身边，从未远去。
　　 接下的日子里，果真再也没有收到你的音讯。其实，母亲一直都担心你的身体，几年前的一起抢劫案中，你被劫匪用刀捅进了腹部，鲜血从你的身体里涌出，染红了蓝色的衣襟。
　　 你一定记得在医院那天，母亲看到你躺在病床时，哭成泪人。她让你辞职去做别的工作，可骨子里倔强的你，始终没有同意。从那以后，每到阴天下雨的天气时，你的腹部就会开始隐隐作痛。
　　 那年秋天的一个深夜，外面下起了阴冷的小雨，回到家中准备歇息的你，突然腹部作痛，疼得你脸色苍白，额头上挂满了密密麻麻的汗珠……惊慌失措的母亲，赶忙叫醒熟睡的我，为你穿好外套，搀扶着你向医院奔去。一路上伴随着阵阵西风，秋雨不停地从漆黑的苍穹落下。我和母亲扶着近乎瘫倒的你，艰难地向前走着。母亲想要背你，可你怎么都不许，硬是挺着伤痛，勉强来到了医院，在门口，你昏倒在地。
　　 你出差后，我曾问母亲，当初为什么要嫁给你。她指了指摆放在客厅里的那棵枝繁叶茂的平安树，对我说，你是一个负责任的好男人，可以保佑着我们全家人的平安。
　　
　　 三
　　 二零一五年七月的一天，我出现在了省城警校的一间教室里，对面坐着两个和你一样身穿警服的叔叔。
　　 同学，你为什么要报考警校？
　　 我想成为一名警察。
　　 为什么非要当警察呢？请仔细讲述一下。
　　 我的父亲就是一名警察。他总是很认真地在工作，几乎天天加班。甚至每年的除夕夜，他都不曾回家，母亲为此和他吵了好多的架。可是即便如此，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工作。今年我参加高考，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却因为一起案子，出差了一个多月，直到昨天才回来。我想说的是，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也不是一个好丈夫。
　　 那你想成为像你父亲一样的人吗？
　　 不想。
　　 那你为什么还要当警察？
　　 可是，我的父亲是一个好警察。
　　 ……
　　 面试结束后，在校门口我遇到了等待许久的母亲。
　　 该回家了。
　　 打开家门，你的照片挂在客厅的墙上，下面还摆放着那棵你买来的平安树。
　　 七月二十日，出差一个月的你终于回来了，听单位里的小李哥说，你回来后就跑进办公室，趴在桌子上沉沉地睡了。我知道筋疲力尽的你，太需要休息了，只是不曾想到，你却不愿再醒来。母亲说她收到了你发来的一条短信，上面说，娟，我累了，好想回家。其实，你每次出门后，母亲都会站在阳台上，久久地看着你的背影。她后来告诉我说，她怕你再也不回来，所以想多多看看你的样子。在母亲的心中，你永远都是一棵屹立不倒的平安树。
　　
　　 四
　　 我最后还是放弃了警校。
　　 母亲说，她害怕以后会失去我。
　　 你一直说，作为一个男人，要勇于担当，学会坚强，肩负起应尽的责任。就像那些个日日夜夜，你不停地奔波在工作岗位上，为的只是对得起身上的这身警服，守护着一方百姓的平安。
　　 可是，再坚强的平安树，也会疼痛。
　　 被大学录取的那天夜晚，我睡得好香。在梦中，我又回到了那个除夕夜，你准时地回到了家，我接过你手中的包，母亲拿来干毛巾，为你拂去身上的雪花。洁白的雪花化作晶莹的水珠，掉落在那棵平安树上，滋润并爱护着它受伤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