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被噩梦追赶的人(小说)
警察来过的第三天,早晨,肖德宇再次被自己的噩梦所惊醒。坐起来,阳光已经照在第三根窗棂上,它们泛起一片片细细的波纹,他的那个梦,也缓缓沿着波纹的方向褪去,被收拢到一个很小的点上——但噩梦中那种心悸的感觉还在,它压在心脏的上方使心脏出现下坠,肖德宇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将自己的心脏提到正常的位置上。
“又做噩梦了?”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她的脸色里带着明显的紧张。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眼睛盯着窗棂,空气里有几条丝状的尘灰在那里悬浮,飘动。“又梦见他了?”
肖德宇微微点了点头,他的动作幅度很小几乎无法察觉。他妻子叹了口气,“真不知我们怎么欠他的。”这时肖德宇有了反应,“嘘。”他直了直身子,然后重新躺回到床上。
“你看他那张脸,命中带着呢!”肖德宇的妻子将一件什么物品收走,到外屋里去了。肖德宇还在盯着窗棂,他仍然有些恍惚,那个噩梦似乎仍在他大脑的某处潜伏,随时准备浮现出来。
那个纠缠他已经很久的梦,它既没有淡下去也没有变得斑驳,相反,它越来越清晰,甚至带出了颜色。在梦里肖德宇发出了巨大的呼喊,但这起不到任何的作用,他吓不掉梦里突然渗出的颜色也吓不去那个步步逼近的脸。那张脸。那张带着同样惊恐,满是血迹的脸。
那张脸,是他弟弟肖德宙的。在瓦村,许多人都说他们哥俩长得很像,肖德宙是肖德宇的翻版,是年轻几岁时的肖德宇。这些日子,肖德宇只要一躺到床上,肖德宙那张沾满血污的脸就缓缓浮现出来,即使肖德宇没有真正地睡着。那张脸赌在他的面前,贴近了他,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困难。整个梦都是黑白的,可最近,从肖德宙脸上垂下的血却变成了暗红色,仿佛爬行着的蚯蚓,仿佛还冒着气泡儿。肖德宇冲着那张脸大喊:“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啊!别逼我……”
尽管窗棂上的阳光很厚并且慵懒,但屋子里的风还是很凉。肖德宇感觉它们吹进他的衣服内部,冲着他的汗毛一遍遍吹着。梦在缓缓退去,收缩,到一个小点儿之中。然而那些肖德宇一直熟悉的家具,座钟都变得陌生起来,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另外的世界。
他用力甩了一下自己的头。他感觉,大脑里有个坚硬的东西被甩出去,掉在地上。
从厕所里出来,肖德宇现在已摆脱了那种恍惚的感觉,他看见妻子已回到家里,从他的方向首先看到的是妻子硕大的屁股,它举着,而妻子的头却低下去,频频点着,口里还念念有词儿。“你在干什么?”肖德宇问。其实这完全是一句废话,对他来说。
“烧纸。”
肖德宇站在妻子背后,看着几张纸变成火焰,变成灰烬,它们飘得很高还带着星星点点的火。肖德宇看着妻子的屁股,说实话当时他并没有将它和“屁股”联系在一起,也没将它和自己的妻子联系在一起,它像刚才那座家具座钟一样陌生。
妻子站起身来,肖德宇却俯下身子,抓起那些还没有烧的纸。“你要干什么?”
走出门去,肖德宇停了停:“我到他坟前烧一烧纸。”
那个梦实在坚硬,顽强,固执,穷追不舍。
肖德宇摆脱不掉它。它是肖德宇的一条影子,是当年紧紧跟在他背后的那条狗,是他骨头里的虫子……它是肖德宙带着血污的脸。自从肖德宇将弟弟的尸体从矿上背回来之后,噩梦就跟紧了他,缠住了他。
肖德宇,这个一米八二的大个子,他的睡眠被纠缠他的噩梦完全毁掉了。一躺到床上马上鼾声如雷,即使用针扎用扩音器喊也叫不醒的肖德宇,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睡眠已被取走。每日,即使哈欠连连,即使昏昏令人欲睡,一进入到睡眠很快便会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只得重新开始。
噩梦让他心情烦躁,让他牙痛和便秘,让他精神恍惚,仿佛大病初愈的样子。警察来过之后他的表现更为强烈了。
“你是肖德宇?”
“是。”
“死者,肖德宙的哥哥?”
“是。亲哥哥。”
“他死前一直和你在一起,是不是?”
“是……我是看着他死去的。要不是我想把他背出矿井也许他能多活一会儿,可我当时很着急。”
“你说一下当时的详细情况。”
“嗯,好的。当时……”
这话肖德宇已经说了上百次了,他的老婆,他的儿子肖勇,以及肖德宙的妻子赵宁也听过上百次了。赵宁倚在门框上,微微翘着一条腿,在那里面色沉郁地嗑着瓜子。也许是因为警察在场的缘故,她并没有表现出悲伤和激动,只是用余光时不时瞄一眼肖德宇,瞄一眼警察,仿佛他们谈及的事已遥远,是多年前发生的。她不停地嗑着瓜子。地面上,已满是瓜子的皮,它们还带有瓜子的香气。
“谁是肖德宙的妻子?”年纪大些的警察合上他的笔记本。他看着肖德宇。肖德宇有些慌乱地抬起手指,在空中停顿了一下,然后指向倚在门边的赵宁。警察的问话她肯定听见了,然而她依然有些木然,只有当肖德宇的手指指向她的时候,她的神经才开始复活,“哎,我,我是。”赵宁将手里的瓜子全部丢在地上,她踩着那些面前的碎皮向前一步,“我是。”就在那瞬间,赵宁的眼眶突然地红了。
警察们开始询问。这时,肖德宇背过身去,他猛烈地抽搐起来:“我的亲弟弟啊,哥哥,哥哥愿意代你去死啊。”他用力捶打着自己的脑袋。是的,当时他用的就是这一俗套的动作。警察看了他两眼继续自己的问话,而他的妻子,则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
“他,他自从德宙出事之后,经常做噩梦。”她凑过去,将自己的话插在警察和赵宁之间。“他们兄弟的关系一直很好,真的。德宙这一出事……”肖德宇的妻子发现警察和赵宁的目光都转向了她,这个没经历多少世面的女人略略有点紧张:“我们家德宇……我们对德宙,他们的婚事都是我们俩张罗的,他父亲死得早没挣下什么……是不是啊?”她看了看肖德宇又看了看赵宁。
“听说,肖德宙在矿上总参与赌博,是不是?”还是那个年纪大些的警察,他用手上的笔指了指肖德宇。
如果不是有人询问,如果不是要必须回答,肖德宇很不愿意回忆自己在矿上的生活,很不愿意。一个字也不想提。他甚至不愿别人提到“矿上”两个字。“矿上”对他来说是一块发烫的山芋,是一只滚动的刺猬。可他的耳朵偏偏灵敏,可他的耳朵偏偏能从远处,从别人的嘴里甚至心里提出这个词来,让他感觉到那个词所携带的强大电流。他听不得这个词。
可那个肖长河偏偏要提。在肖德宇面前,肖长河露出他那口灰斑牙,张开他的臭嘴,滔滔不绝:矿上又出事啦,一个矿工在下班后失踪了,当然有人说他下班时就没从矿井里出来。他是流河镇的,家里报了案到矿上查了也没有结果。有个工头被人剁掉了两截手指,别人问他是咋回事他也不说,在矿上待不下去,后来辞了工作去流河镇开了一家门市。生意冷冷清清。肖佩钢和二鬼子他们打了一架,头上缝了两针,现在还在医院里住着,要是德宙还活着,他们可不敢……
滔滔不绝的肖长河根本没有注意到肖德宇的脸色。他大概喝了酒。矿上……矿上……
在几次有意的叉开和故意的沉默之后,肖长河仍在继续,忍无可忍的肖德宇终于站了起来:“肖长河!我不准你再提矿上,矿上!你给我闭嘴!”
肖长河大张着嘴巴,他的滔滔不绝被突然地闷住,塞回到自己的嘴里。“急什么急,你……”肖长河的脸色也变得难堪:“人家还不是以为你想知道矿上的事儿,怕你闷……”
“以后你再来坐。”肖德宇挥了挥手:“不要和我说矿上的事儿。心烦。”
肖德宇的妻子凑过来,将一支香烟递到肖长河的手上:“他这几天情绪不对头,你别往心里去。你们从小玩到大,你知道他这猪脾气。”她对着肖长河的脸:“这些天他总做噩梦,见到德宙。吃不好也睡不好。你知道有什么法送送不。总这样下去也不行啊。”
肖长河看着肖德宇的脸。“唉。你不信也不行,横死的人就是凶。”肖长河咳了两声,他又回过来看着肖德宇的脸:“这话你们也别不爱听,德宙活着的时候在矿上也是一霸,很少有人敢惹他,二老板都让他三分。也是命啊!”肖长河又咳了几声:“平时德宙很少下矿,他总是,总是……咳咳。”
“长河,你经历的事多,你说德宇这……怎么办好呢?”
肖德宇的眼睛朝向了别处。但他的耳朵在,他也没有制止的意思。肖长河挪了挪自己的屁股。
“看来,他是不愿意走。多给他烧些纸钱,送送他。”
“烧过了。烧了不少呢,不管用。”
“是啊。你要不买两条烟烧烧,德宙爱吸烟。”
“红塔山呢,早烧过了。还买了一瓶酒,倒在纸上烧,回来德宇还是做梦。”
“要不,请和尚来念念经,也许管用。”
“我早请过了,这事德宇还不知道,花了三百多呢。我见没有作用,也不敢跟他说。”
“你请几道符吧。”
“你没注意吗?墙上有,炕上窗户上都有,他的枕头下面也有。唉,谁家能摊上这邪事儿。”
“他做的是什么梦啊?”肖长河盯着肖德宇的眼,“你说出来,也许他在梦里想给你提个醒什么的,是冷是热是缺钱缺烟了什么的。”
肖德宇的妻子刚要张嘴,被肖德宇拦下了:“没什么,我就是老梦见他。毕竟是亲兄弟,毕竟是我将他背出来的。”
虽然意犹未尽,肖长河还是收住了这个话题。“慢慢忘吧,过些日子就好了。”
将肖长河一送走,肖德宇马上沉下脸来:“你不说话会拿你当哑巴卖了?哪来那么多屁话!”
“我说得有错么?”她丝毫也不甘示弱,“我不是为你着急吗!你看看你现在的样子!我是在你的事里添了油了还是添了醋了?你说!”
“你知道肖长河的嘴有多快!没影儿的事也说得和真的一样!以后不用你说话的时候少插嘴!”
“哼,都是我的不是!上次警察来你就说我啰嗦,我不说,我不插话,让你在那呜呜哭!守着赵宁,你不觉得丢人我还觉得丢人呢!”
在和妻子陷入冷战的那些日子里,肖德宇的噩梦仍在继续,他被肖德宙所导演的噩梦所追赶着,在梦中,肖德宇左冲右突,却始终摆脱不了肖德宙的那张带着血污的脸。血变得越来越红,越来越密集。有一天肖德宇被自己的噩梦惊醒,在醒来的一瞬间他感觉梦虽然已经褪去可是一滴血却落在了他的脖子上。它鲜艳,渗凉,贴着他的脖颈滑了下去。
肖德宇感觉,自己全身的汗毛都直立起来,它们被恐惧大大地撑开了,凉风从撑开的毛孔里簌簌灌进去,很快灌满了他的全身皮肤。他努力让自己静下来,静下来。那滴滑落的血还在,只是在他手上,变成了一颗红色的玻璃珠。这是怎么回事?即使只是玻璃珠,它又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炕上,出现在自己的被窝里面?
尽管肖德宇一直信鬼神,尽管事后他妻子反复向他解释,那枚玻璃珠是她项链上的,起床的时候线断了珠子由此散了,她找到了其他以为已经找全可是偏偏丢下了这颗——那枚红色玻璃珠的出现让肖德宇变得疑神疑鬼起来。他妻子的项链最终被他埋在村外的一棵树下。两个月后,他偶然发现,自己弟弟的遗孀,赵宁的脖子上挂出了一串红色的玻璃项链,和自己妻子的那串几乎是一模一样,也红得像血,红得那么冷。
“你说实话,”某一个晚上,妻子用了十二分的小心试探,“我不会和任何人说的。你是不是,”她冲着他的眼,“做了,做了对不起德宙的事?”
“你说什么!”肖德宇直起身子,“你放什么屁!”
“没有就好。”妻子简直是在自言自语,“你这弟弟,唉!”
“你知道你在胡说什么!”肖德宇的眼神里闪过一片凶恶的光来:“你要是再胡说,我杀了你!”
妻子突然紧紧地搂住他:“不管怎么样,这个家不能没有你,你可不能垮了。”
肖德宇的身体松下来,他的嘴唇在微微颤抖。他也用力地抱紧了妻子,抱紧她身上的汗味儿和赘肉。
“杨二婶今天来说,赵宁想着再走一步。她们刚结婚,和老二也没有孩子。”妻子说:“我猜是赵宁的意思。”
肖德宇没有说话。他的手上用了些力气。
儿子肖勇和人打架了,他的脸上,身上沾满了泥和土,额头上还有一块青色的伤痕。“你这是怎么啦,怎么啦?”肖德宇的妻子伸手去掸肖勇身上的泥土,“是和人打架了,是不是?”
“他们骂我爸爸!”儿子横了横脖子,他脖子上的筋跟着跳了几跳。
“骂你爸爸就跟人打架?和你二叔一个脾气,火一点就着!他们骂你爸爸什么?”
肖德宇坐在炕边上,他感觉妻子和儿子的声音迷离遥远,它们仿佛与他隔着一层玻璃。他感觉自己的神经麻木迟钝,自己正在变成一只缓缓的蜗牛。
“他们说,说我爸爸害死我二叔!他们说我爸爸是胆小鬼,遇到塌方自己先跑了……”
“你说什么?”隔在儿子和他之间的玻璃突然地碎了,儿子的声音一下子变得清晰,尖锐,插入了他的耳朵,甚至使他的耳朵被狠狠地撑大了,有些疼。“你,你说什么!”
“他们——”
儿子肖勇只说出了“他们。”肖德宇的右手狠狠地挥过去,耳光是那么响亮,肖德宇的手也跟着一阵阵发麻。
感谢赐稿流年,编按若有不妥之处,请不吝赐教!期待更多佳作分享流年,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