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的阳光中，屁股底下干燥的松木正操着细碎的私语，发出一片辟辟拍拍裂缝的响声，像是显示它的生气和不满。我看见巴特鲁走来了，向他招手示意，巴特鲁来了，我掏着口袋给了他一盒子大头针，用力地指着屁股下面的树木，你把这一棵树数一数，有多少年，告诉我。
　　 刚上中学的巴特鲁是村里唯一的孤儿。二年前虽然丧了父母，却还有一个自己的家，那是一个不到晚上需要睡觉时，他绝不回的一个人的家。没事时，小家伙总爱到乡政府来喜欢跟着我混，乡长都说是我的儿子，我就当是捡了一个儿子，常会接济他一些粮食和衣服，顺便也解决掉他的学费和书本费，这让他一直在心里把我当成了父亲。
　　 快到午饭时，巴特鲁就来了，后面跟着他的小朋友阿哈提，俩人木桩子一般直直地站在我眼前。巴特鲁说叔，数过了，512年。阿哈提紧跟着说，我十个圈子扎一根，共扎了51根，我还怕针不够用。巴特鲁转身看它，肯定是生气地瞪了一眼多嘴的阿哈提。我知道，巴特鲁把任务承包给了阿哈提，会当商人了，不错。那就一起吃饭吧，我的话未说完，他们俩人就嗵地一声，定定地坐在我的对面，二话不说就熟练地抄起筷子和大铁碗，旋风般地舀饭挑菜，旋风般地闷头大吃。整个过程，他们通常都是顾及不上去理睬我，去看我不满的脸色、不高兴的嘴角和怒火渐生的双眼。其实，我也早就习惯这些家伙的不儆行为。
　　 原来，我喜欢没事去坐坐，而且一坐就感到非常舒服和温暖的松木，居然是一个有着五百年生命的老精灵，在它和我之间居然有着一份充满着喜剧的情节。这种岁数，只是一棵树的平常，却足够地活出一个家族二十代人，一大群后代子孙的岁月，对比之下，用钦佩和感激的心情，理解这么一个老精怪了，也是一份值得怀念的事情。
　　 难怪，我的屁股底下老是会听到它哼哼哧哧极不服气的咳嗽声，我得罪了它。
　　 你想想，我在乡下之所以生活的特别有意思，是因为有一个活过五百年的老精怪在陪着，一起吃饭，一起睡觉，一起晒太阳，一起看日出，一起生气高兴，没有意思的日子也变得有意思了。身边陪着一份拥有512个春夏秋冬的能量，人就是想活得不自在，活得不高兴都不行。你才会彻底知道人类多么的微小，人再狂再傲，就是那么一点破烂的事情，总之，再伟大的人仍旧活不过一棵小小的大树。有时，外面来了人，或是来了值得去用心一谈的朋友，我就把他们强硬地拉到老树上坐一坐，说说天气、谈谈景色，想想人生，然后就会让他们猜测一下屁股下面的老树。最后的答案，又会让他们一个个瞪着大眼，双手抚摸着，像看到一个世外来到的怪客。
　　 其实，我也觉得自己活得挺无聊的，嘴里说的再多，口中谈得再好，不过就是羡慕一棵有512年的老树而已。人活到会感叹岁月的时候，不是岁月过得太多了，就是你真正变得老了。
　　 除了知道树的年龄以外，村子里最有意思的还是昆虫。
　　 有时候，人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是谁，是在什么状态下的行走，根本不知道自己充其量也是一种动物。更多的时候，一个人简直活得更像一只蠕动的虫子。
　　 2008年春天，地方政府开展派人村帮扶活动，为期一年的长驻下乡。单位人事部门的负责人，通过电话只给了我五分钟的考虑时间。人有时很无奈。被安排下乡长期帮扶的那一年，正是我人生最不如意的时期。
　　 抱着混日子想法，我拎着简单的行李进入了村子。这是一座隐藏在阿尔泰山深入的村庄，数百年来，它与世隔绝又深居简出，始终保持着一份不为外界知晓的神秘色彩，它就是禾木村。
　　 只是当年的它，才开始开发旅游，还没有今天这么大的名气。
　　 整个乡政府都是一幢幢的木屋，有一间一幢的，也有二间、三间或四间一幢的，也有一排火车皮一个门一幢的，整体上分布在绿色的草地上，呈现着北京四合院才有的结构。我不知是谁的汉家手笔，是谁的拍扳决定，在这样一个远离尘世的地方偏偏要盖出这种迥异的结构。我住在乡政府木屋。小屋不大，支完两张木板子床，就剩一条窄小的走道了。
　　 屋子，说是木屋，看似只有一扇吱吱乱响的站和一个单层的巴掌大小的窗子，与处面的世界隔了起来。其实，这屋子贼着呢，它私下里还和外面多有着隐藏的交通。门窗不严，墙壁留隙，屋基漏风，除了风进雨进雪也进以外，时不时，跑几条小老鼠、小蛇和小鸟进来都很正常。不过，跑进来最多的是一种黑色的蛐蛐的昆虫。
　　 床下仅有的几丛草棵里，草棵长年不见阳光显得病怏怏的。就是这样的草丛，它们也不放弃，常常不请自来。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们会来，也弄不清楚它们哪时又走了，只有夜深人静时，才能从嘈杂的叫声里，知道它们还没有走，留下过夜了。听得多了，也就听出门道来了，也能辨别有几个留下来。有时，偶尔哼叽几声，就完成了今天的工作，有时，会响成一片，像是开大会、开联欢晚会，或是集体比赛。当然，它们多是为了求偶，有时还会吵架争地盘抢配偶，兴奋、歌颂、讨好，围绕的主题简单而且明子，比人类发出的声音差不了多少。
　　 下班后、放假了，或是外出开会了，乡政府的干部们就一哄而散地各回各家，干净得就像被大风扫过的戈壁，整个政府里就剩下我一人无处可去。没事情可做时，怪没有意思的，摊开的书也不想看，现成的音乐也不想听，只是一个人傻傻地看着木屋的墙角。我会爬在床上，尽量不影响它们，用上帝看人类的目光看着它们胡闹。看着一对对、一群群的蛐蛐，从不同的通道进入我的房间，当成自己的家一样，在一处安全安静的地方肆无忌惮地求爱、交配，然后雄性的被雌性的一口咬下脑袋当成营养吃了。
　　 所有这些，都发生在有月光或无月光的夜晚。
　　 拥有自己的那份月光，其实就是一件非常荣幸的好事情。
　　 不仅站在月光下，就是平身躺在屋里的床上，也一样拥有着这份经久不散的月光。那份明亮的月光很直率，也很执意，甚至有一些孩子气的可爱。久久盘桓着，这份独有的意外和生活的窘迫，既让我享受着，也让我比陪伴的温暖里，倍加无限地感激它。
　　 看着一缕细碎的月光，先是露出脑袋，然后是整个身子，最后是充满率性而直接的童心无忌，从木缝里射了进来，线条一样，直直的、慢慢地扫来扫去。这一夜，听到床下面一群蛐蛐用不同的频率，不同的声调，不同的音质，发出了吱吱喳喳的叫声。我理解这一群家小伙的不服气，怪只怪我们又占了人家的地盘。
　　 当乡政府所有的工作人员完成一天的劳动，逃跑般回到他们自己的家后，整个乡政府的所有平静，像一支投降的军队全部无漏都归给我了。我可以像趟水一样，把一地平静的月光搅乱，把一片原本宁静的世界，弄成我喜欢的热闹和纷乱。之后，我会坐在高高飘扬的国旗杆下，像一位无辜的观众那样无比快乐地欣赏被我引出来、又让它们玩得开心快乐、甚至忘乎所有的世界。偶尔会有几条好奇的小狗、一只婀娜多姿的小猫和几头带着梦眼的牛马过来，它们会带着试探入水的轻盈脚步，带着窥视别人世界的目光，散乱地站在月光的中央时，这种人与世界、生命与生命的熟悉，都会被我用欣喜的描绘赋予着同伴、同谋或玩伴的角色。
　　 更多时候，不管愿意与否，我只能是躺在一个人的屋子里，任凭月光泄入、渗入和侵入我的世界，在狭窄的地方横冲直撞。
　　 我总是愿意服从它们，沿着屋间的西方从头到脚地躺着，用父母看孩子胡闹腾的轻松，开心并任意地地任它们用一丝、二丝，一缕、二缕，一片二片，一滴、二滴进入我的世界，在我的身上，从额头到脚趾，沿着我苍老的额宇、荒凉的脸颊、颓废的嘴角和平展的胸口起步，慢慢地接受的我腹部、腰间、大腿和小腿，最后用悉心的手法，绘画般隆重地完成丈量一个人的任务。所以，我觉得月光的手，同样充满着女性的、孩子的、甚至是生命的柔软，充满着对我的一个人身体的陪伴和心灵的理解。
　　 有时，我会用概念的方式，从自己开始狂妄地开始概括人生。我认为，谁若是经历过这种被扫描一样的抚摸，谁才会真实地具备用笔、用手、用心去描写人生、感知生命和理解世界的资格。
　　 有时，巴特鲁不愿意因一个人的家，也会赖着不走陪着我睡觉。他年青力壮放头就睡，半夜里很少能醒来。所以，年轻人并不清楚岁月里，有很多被隐藏起来的东西；看着他，就像我少年时代过得快乐、活得傻乎乎一样。
　　 我想，真的有一天，到了我想说的时候，我就会倾诉这一切。
　　 就是把一个村庄的夜晚，一棵树的岁月，一对蛐蛐的爱情和一缕月光的故事，满怀真情地讲给身边的人。谁会相信，生命会在看似平淡的俗世里，却拥有着一颗敢于寻找自我、几乎接近自我的神采飞扬？
　　
　　 二〇一六年十月十九日于乌鲁木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