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那时节机关里的事保不住密，有点事便传得很开。并且，凡有些个与众不同的人和事，就很为人们津津乐道，仿佛餐后加的开胃剂，很是受用。
　　 比如，四大部机关有四大猛男一事便广为流传，也巧，一个大部一位，不偏不颇，倒也平均。
　　 而这第一猛男，就是本文所写的这位，他是司令部的，按编制序列理应排在第一。
　　 猛男不姓猛，姓姜。其实这位第一猛男同志一点也不生猛，看上去白白净净，有些书生气，文静里还透着些腼腆。
　　 你还真别让这表面现象所蒙蔽，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猛男就是猛男，用在他身上一点都不过分。且不说人家年过五十还是童男子，这是个人隐私，闲杂人等无需过问。单就一年365天每天天不亮起床跑步，每天不少于10公里，就够猛的。天暖和还将就，无非是多出点汗，数九寒天穿着裤头背心在马路上追自行车，这可是一般人难以做到的。可猛男做到了，猛男不但风雨无阻地每天都跑步，猛男还每天早晨在食堂里吃4个鸡蛋。一般人只吃一个，每天一蛋是规定，可猛男不，猛男吃四个。
　　 有一次，是个星期天，猛男精神大好，一不留神跑到了外环路，再跑回来得一个小时，饭堂恐就下班了，没办法只好打的回来。因穿着裤头背心，身上没带钱，就让出租车师傅在门卫外等等，自个回宿舍取钱。出租车师傅担心其不再回来，门卫发了话，说，师傅放心，这人全大院都认识，他不回来你找我们。
　　 还有一次，是猛男在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的时候，也是星期天，这小子还觉得北京跟济南差不多大，不知道天多高地多厚，竟然从海淀的魏公村一口气跑到了天安门。结果回不来了，也是打的回的学校。这事是猛男亲口对我说的。他还自鸣得意地炫耀，说，整个军艺长跑，没有人敌得过他，他远远地将第二名拉在后头。说这话时，猛男摇着光头，眼里放着光。
　　 我无语，心里在想，军艺恐怕也没有像您这样的猛男哪！
　　
　　 二
　　 和猛男熟悉，是因为我们当战士时同在一个连队。当然，那已经是40年以前的事情。
　　 那时他一点猛男的表象都没有，我们都给他叫大闺女，因为他确实长得白，又性格温和，像个女的。
　　 猛男早我一年入伍，也是胶东兵，也是高中毕业，也爱写写画画。连里的墙报黑板报什么的都是他的事，后来就当了连部文书。文书不是谁想当就当得了的，文书要挑能写会画的人。文书不用出早操，还可以在连里领导身边工作。
　　 我们那时很羡慕猛男，连里领导身边其实也就两个人，一个是文书，一个是通迅员。通迅员我们大家都不喜欢他，牛皮哄哄，就因为开了个摩托拿拿报纸、捎个信、传达个指示就觉得了不得，很神气，越神气越没人理他。猛男就不一样，猛男有真本事，猛男能把仿宋字写得很大又很好，还能画山画水画人物，甚至还能画毛主席像。猛男不但有真本事，猛男还不牛，他跟大伙相处都挺好，他还挺谦虚，挺随和，有真本事又不牛气，自然就有威信。
　　 我问猛男，你咋就画画这么好，有什么绝招。猛男告诉我他打小喜欢画画，家里男孩子少，也就把他当女孩子看。他从小喜欢画画写写，喜欢静下来干点事。我说，有那么多喜欢静的人，也没见多少画得好的。猛男说，得下功夫，不下功夫不行。
　　 猛男就是因为会画画写字被调走的，他是从战士一下子被调到大机关里去了。我那时还在连里当给养员，天天骑个驾重永久自行车买这买那。而猛男调走了，猛男走得突然，没来得及和我们打招呼就走了，好几天见不着猛男的面，一问才知道猛男调到济南去了。我那时还不高兴，就想，操，连个招呼也不打。
　　 不高兴归不高兴，心里倒是挺羡慕的，毕竟一个战士调到大机关还真是不容易。我们清楚，猛男不会自己找人调过去的，猛男是凭本事被人家看中的，猛男哪猛男，还真行。
　　
　　 三
　　 后来我也调到济南了，也调在和猛男同一个大院的机关里，也是战士调过去的。只不过我仍然做的食堂的工作，猛男仍然写写画画。我想到了猛男，我想猛男是凭本事来的，我也是，我也没找过任何人。都是领导看中才调来的，这么说我肯定也是有点本事的啰，不由就有些自鸣得意。
　　 初来咋到，没个熟人，没事时我便去礼堂的俱乐部找猛男玩，顺便看看他画的画。
　　 礼堂有了年久，屋顶高大，窗户窄小。猛男便栖身在一间狭小的暗室里，屋里黑呼呼的，得开灯。外面一间小屋是放广播用的，也小，仅能容下一个人侧身走路。隔壁，漏水的厕所整日淌着水，水管的铁锈便染红了水刷石墙面。我问猛男，在这里憋屈不？猛男说，挺好，时间充裕，不用出操。
　　 在机关里，猛男的事情主要的不是写写画画，主要的是管理礼堂和放广播。管理礼堂就是看好礼堂的门，不让闲杂人进来偷了东西或是搞点破坏，再就是打扫卫生。放广播就是早晨放起床号，上午下午中间休息时放广播体操号，晚上放熄灯号。这些号以前都由司号员吹，我当兵的时候已经用大喇叭广播了。司号员没有了编制，用广播省了人力，声音也大，在院外边都听得见。
　　 放广播没有多少技巧，需要的是责任心。那时候用的是唱片，再用大号面盆似的大喇叭放出去，音质好不到哪里去。其实大伙都不讲究音质什么的，能听见就行。放广播一怕错，二怕忘。你想想，该起床了，放一个熄灯号。该做操了，放一个起床号，那就出洋相了。因此不能错，该什么号就什么号。忘了也不行，大家都拉好了架子等着做操，结果没有口令，没有音乐，那个操没法做。该起床了，不吹起床号，首长往操场上一站，机关出操的一个没到，也出洋相。因此，放广播看似简单其实不简单。
　　 然而猛男把广播放得好，猛男放得广播，在时间上基本差不了多少，而且基本不出错。猛男说他就担心闹钟坏了，闹钟坏了就不闹，不闹他就起不来，起不来就放不了广播。我说你不会发明个什么玩意儿，到起床时他自己自动放广播。猛男笑笑，说老高我要能有那本事，我还干这个干啥。
　　
　　 四
　　 猛男虽说主要是放广播管礼堂，但他始终没忘画画。到了机关，有真本事的人多起来，猛男就有些目不暇顾，既想学这个，又想学那个。但不管学啥，都只能是兼顾着学，抽空学，业余时间学。
　　 30年前，他与时任俱乐部主任的李宏志一起结伴，自嘉峪关沿长城东行至山海关，一路走戈壁沙漠，涉涧渡河，攀山越岭，风餐露宿，以顽强的毅力完成了对长城的实地考察写真。回来创作了一幅百米长卷《长城万里图》。那时，专门裱画的店铺还不多，那么长的一幅画，基本上都是猛男一个人利用休息时间一点点装裱出来的。这幅画曾在北京作过展出，受到了广泛好评。光这一幅《长城万里图》，用卡车装了整整一车。
　　 李宏志早已成了全军乃至全国知名的画家，而猛男而今还在创业阶段。
　　 猛男当干部的时间不算太早，命令在下边单位，人还在俱乐部工作。在俱乐部工作一段时间后，就到了司令部一个直属单位做了助理员的工作。这个助理员实际上也没有太多的事情，猛男主要的事还是画画。偶或机关有什么事情需要人手，就把他临时抽上去帮一下忙。
　　 事实上，猛男四十岁之前基本上是没有拜师学艺和经名师指点的。完全靠自己对艺术的挚爱和感悟，绘画这东西到了一定程度是必须要经人指点的，但猛男没有，猛男自己钻研。不是他不想有人指点，是他没这个机会。
　　 猛男非常刻苦，每天夜里，机关那筒子楼灯熄得最晚的怕就是猛男那间屋了。猛男临的那幅唐人送经图一笔一画认真极了。猛男开始时的目标是参加画展，省里的或者是空军的就成。为了参展他利用假期跑了西藏、云南，又到部队体验生活。后来他创作的作品参加了展览，并得了奖。那是一幅空降兵的作品，降落在地面的空降兵抱着白色的伞，脸上泛着英武的笑。那幅作品后来还上了报纸，登了杂志。
　　 后来猛男的目标走得更高了，他要参加全军的美展。全军美展不容易参加，全军的绘画高手层出不穷。猛男感到基本功和创意的重要性了，要画出感动观众和评委的画，光是那幅空降兵怕是不行。
　　 于是猛男就想上学深造，后来还真的上了学，上的是解放军艺术学院美术专业。而且不是短训班，是两年制的培训班。他是凭真本事被录取的。他有绘画基础，又有创作成果，把成果拿给老师们看看，成了，老师愿意要。老师就愿意要这种有基础又容易出作品的学生。那一年，猛男已经40多岁了，是军艺中年纪较大的一个。然而猛男不觉得自己大了，他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比如长跑，那么多学员比他年轻的多的是，他得了第一名。假期中他碰到我讲到此事时神采奕奕，脸上泛着红：他们哪里是我的对手，他们跑过整条的长安街吗？没有，都没有，这就叫毅力，为此，刘大为主任还表扬我呢。我说是，他们哪里能跟你比。
　　 后来猛男的作品终于参加了全军美展，尽管没有获奖，但参展也是不容易的。再后来猛男又有了新的目标，要参加全国美展。这是他从军艺毕业回到部队后自己亲口对我说的。参加全国美展更是一件不容易的事，但我相信猛男能成，他有这个毅力和勇气。就像他终于成了中国美协会员一样。
　　
　　 五
　　 不知什么时间开始猛男迷上了摄影，而且一发不可收拾。先是自购相机，然后订了刊物，于是就照啊照的，照人物，照花草，照山水，什么都照。从西藏照到云南，从泰山照到渤海，还真就照出了名堂。报纸上发表了作品，杂志上发表了作品，有的登了封面。
　　 于是，机关里有个什么活动都请他去拍照。看他扛着个相机出入会场、集会什么的，还真有那么点意思。
　　 照相是要花钱的，胶卷要用钱，洗相片要用钱。除了给公家拍的外，猛男都是自费。这花了猛男不少钱，这比画画写字钱要花得多。关于这，猛男解释为超前投资，没有投入就没有产出，像做生意一样。猛男有自己的道理。
　　 再后来不知为何，猛男不再照相，那整天背在身上的相机不见了，他喜欢上了书法。这一喜欢不得了，先是楷书，再是行书，后来练了草书。一次我在植物园散步，于廊桥栈道上碰到了穿着裤头背心的他，一边跑着，一边用手在空中比划着什么。我喊了一声，他停下，说是你呀，我没注意。我说，你跑就跑，还比划啥？他笑着，说我在默写。我说默写啥?他说是《草字汇》。练草书，得先记住怎么写，这得下功夫。我也笑笑，说你快接着跑，接着默写，不耽误你。于是，他就继续跑，一边又比划起来。
　　 其实我也是狠下了功夫练过书法的，曾经请教过张海、李刚田、陈梗桥等诸前辈。只不过仅局限隶书、行书而已，草书咱是外行，没有丝毫发言权。一日，猛男来办公室，带一本书，名《怎样写行书》，是本教科书，让我看。并说要先有书法理论方可，然后再写，行书练得快，容易上手。常常里，听猛男在推荐某某贴、某某人，听的我惶恐。见他头头是道，又有了一些个时日，我便劝他拿出作品，参加展览。猛男断然否定了我的建议，伸出一张大手堵住我的嘴，说，现在绝不可以。总有一日，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不做第二，只做第一。我无言，只有诺诺。
　　
　　 六
　　 猛男家境贫寒，父母去得早，自小由姐姐拉扯大，猛男就有一种感恩的心理。他把姐姐的孩子当成他自己的孩子，外甥上学的费用尤其是上大学的费用都是猛男出，外甥毕业后的单位也是猛男帮助联系。现在外甥毕业了，也有了单位，猛男算缓了一口气，有一段时间猛男基本剩不下工资。
　　 猛男一直没有结婚，也没有结婚的念头，究竟为什么谁也猜不透。有人见猛男那么大年纪了也不找对象，难免议论。一次在干部灶午餐，两个人无聊议起此事。一个说，是不是那个不好使呀？正巧猛男打好饭菜走过来听到，就坐在两个人的饭桌边说，你们又胡咧咧啥？有病没病你们说了不算，不信哪天你们哪家让我试试，让她们告诉你行不行？还有人分析说可能是没存下钱，或许猛男等以后存下钱再找媳妇。更有人揣测说猛男想事业成功后再说。有句话叫“革命尚未成功，同志尚须努力”，革命未果，何以家为？人家是先成功后成家。然而，分析归分析，谁也说不准。
　　 因为一个单位出来的，猛男和我全家都熟悉，我爱人见他年纪大，一直未婚，就想在她单位给猛男介绍一个。大学里那时有一些大龄女子，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自己的婚事，其中有愿意找部队的，也托她介绍。但部队干部那会大多早早地就有了对象，像猛男这样的是极少数。爱人与我商量看能否给猛男介绍一下，女方条件不错，未婚，本科，做图书资料工作，家庭出生革干，外貌身材具有，唯一的只是年龄大，但和猛男年龄班配。我和爱人琢磨，这事怕是能成。
　　 当我把此事给猛男讲了以后，猛男笑笑，老高，谢谢你了，不麻烦你了，等要麻烦你的时候我再找你。我说你是不想找还是已经有了，你给我说清楚点。猛男说我现在不想考虑这事，我现在想更重要的事。我说，操，什么事比成家更重要，看你个熊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