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要命的日子(小说)
一
五月,搁往年,本该是芳草萋萋,莺歌燕舞,壮年男劳力在田间耕作,本分的女人在自家小院勤恳织布,孩童们戏耍的好光景,但近几年,却不是了。
自去年立春过后,天就像突然关紧阀门的水龙头,没有下过一滴雨。干涸的土地在翘首以盼。这个位于河北的小村庄,像被遗弃的孩子,只是已流不出一滴泪来。
眼前成片成片的发黄干枯的杂草,在阳光的照耀下,发着白的光亮,刺得张雪梅眼睛直疼,头直晕,细高修长的身子在满是细尘土的地上有些打晃晃。
张雪梅只觉得眼前有些发黑,顺势缓缓坐在脚下的一块高地上。她左手扶着地,右手轻捂着左胸口。有气无力地张开嘴喘着气,只偶尔带动额前的刘海,懒懒的动弹一下。
这不是第一次了。
这几个月来,田里,林子里,山里,能吃的都被搜刮殆尽。什么野菜,草根,树皮,只要毒不死人的东西,尽管往肚子塞。而这么做的也不止张雪梅一家。整个村子的人,都在这么做。有的甚至把刚生下的孩子,卖到了外地,倒也不是图钱,只为讨个活命。舍不得送孩子的,孩子就跟着一起挨饿,饿死孩子的事,在村里,倒也不是没有,所以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张雪梅的大儿子就是在十天前饿死的。他刚六岁,会顺溜地喊爹和娘,也会懂事地帮雪梅和她男人双喜做些事。可就是这么个孩子,却瘦得皮包骨,干瘪的胳膊,没有一点肉,像支木棍被套了层皮囊,那天摔了个跟头,就再没醒过来。二儿子二宝眼看着又是瘦得不成样子。张雪梅平时省着吃,可还是不够,以至于现在她也经常发生昏厥。
张雪梅定了定神,慢慢用左手撑着地,缓缓站起身,悠悠往回走,全然不顾脚下飞溅的尘土。等路过王富贵家时,平日敞开的院门,此时却紧锁。只剩一副稀疏的木板门呆呆地杵在那里,守着一个空荡荡的院子。即使走了,院子空了,却还不忘上锁。锁什么呢?还有什么好锁的?还有什么能锁的呢?
张雪梅站在门口,自言自语道。她用竹枝似的手抚弄那几块木板做成的门,伫立许久,终是不会有人给她开门了。王富贵不是村里第一个逃荒走了的人了。张雪梅相信,他也绝不会是最后一个。
想到这,张雪梅又拖着虚弱的身子朝自己的家走去。
到了晚上,月亮出来,星星挂在天上,柳枝像水藻一样随意摆动,响亮清脆的蝉鸣从黑漆漆的树叶间传来时,白昼的淫威似才消退。
夜,在这会,总是很受人待见。
张雪梅把儿子哄睡后,疲惫地仰躺在那张睡着双喜的草席上。“双喜,我和你商量件事?”张雪梅嘴里这样说着,眼睛却不看双喜,而是望向了窗外悬在空里的皎洁无瑕的月亮。
“啥事?你说。”双喜也不看张雪梅,眼睛直愣愣地盯着头上方的天花板。即使此刻,他什么也看不到。
“我们也逃荒走吧……我怕老二也……”张雪梅眼中充盈的泪水,在月光下,闪烁着光亮。她哽咽着,没有再说下去,却有两行泪划过月光下她惨白的脸。泪水打湿了双喜的胳膊。
双喜叹了口气,没有应答。他慢慢把雪梅揽过来,搂在怀里。雪梅的抽泣却剧烈了,由小声到大声,再到放声。不过,她又用双手紧紧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任凭泪水流在双喜并不厚实,也不结实,但却火热的胸膛上。
哭累了的雪梅昏昏地睡了过去。双喜却没了睡意。他小心翼翼地下了床,借着泄了一地的月光,蹑手蹑脚地在房子中间来回窜。他悄悄收拾起了东西。
逃荒!这是今晚他脑子里唯一的念头。
二
天蒙蒙亮时,双喜已经把所有的家当都收拾妥当了。其实说起来,总共也没有多少东西。一家三口吃饭的家伙什,再有几件衣裳,铺盖卷,两个笼筐都没塞满。用个大扁担挑着足够了。
双喜收拾好这一切,雪梅和孩子还没醒来。他坐在地上长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了一件心事。但他知道,天亮后,他同他的女人、孩子,将要离开这片世代居住的土地,去一个叫山西的地方。村里走了的人,据说去那的特别多。双喜也打算去那。
雪梅醒来了,她的眼睛还有些红肿,她看着眼前的一切,瞬间领会了双喜的用意。这也是在她脑海里重复了无数次的画面,没想到,在这个清晨,成了现实。
双喜的肩上多了一副扁担。扁担的一头是他的全部家当,另一头是他的儿子鸿飞。
雪梅像王富贵家一样,给那扇摇摇欲坠的门板上了锁。她想着,有一天,他们还会再回来的。虽然这样想,但她的心里却十分不肯定,这个有一天,会是哪一天?
雪梅和双喜在那个清晨,安静的离开了同样安静的村庄,没有人给他们送行,也没有人询问他们去哪,什么时候回来。
沿途随处可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人,雪梅看不到那些个被像杂草一样的乱蓬蓬的头发遮挡的脸,是怎样的表情。他们之前是否同自己一样?自己会不会也成为他们那样的?张雪梅不禁打了个寒颤。可看看扁担挑着的二宝,又一狠心,发誓不能让二宝跟着自己受苦。
雪梅和双喜一路乞讨,风餐露宿,好歹总算是没有把命丢在半路上。过了一个月,或许更久,他们终于来到了同村人所说的山西,他们心中向往的圣地。
山西这地界,并不像同村人说的那样富饶,但是却极少见到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人。雪梅心想,只要能活命就好。
双喜有个手艺,打磨石磨盘(用来磨面的装置),那还是他之前拜师学来的。初来乍到,他就挨家挨户上门,给人家那些大户人家做些苦力,倒也能挣着几个钱。盖房子是肯定不够,他就找到一处深沟峡谷,在那峭壁上凿了洞,总算有了个能遮挡风雨,安身的窝。
起早贪黑的日子,总是过得充实。雪梅和双喜在这窑洞里一住就是好些年。二宝长成了大小伙子,他们的一对双胞胎儿女,玉龙,玉凤也有八九岁的光景,但却略显瘦弱。
那个年月,胖的人,又有几个?能活下来,就是命大。
双喜住得久了,村里人逐渐接受了他这个外来户,把他纳入村东头的一队,那就意味着,队里的大锅饭,有他的一份。自然生产队里的活,他也得出力,挣工分。
不知是之前太过劳累,还是什么原因,双喜的身体状况出了问题。老是咳嗽,身子骨瘫软得没了力气,可一家人全靠他养活,就算他不想去,身后那一双双巴巴望着的眼睛,和一张张要吃饭的嘴,都迫使他又迈开了沉重的步子,像头暮年的老黄牛,吭哧吭哧地在田间喘着粗气。
终于,双喜那天干活时脚下一个趔趄,一头栽在地上,在一起干活的老乡,又是掐人中,又是人工呼吸,按压胸部,双喜醒过来了。
双喜整日躺在床上,病殃殃的,打不起精神来,一种不详的预感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但谁也不知道是啥病,只知道他不住的咳嗽,只知道这病怕是难好了。
可生活总要继续,双喜不去生产队,一家人吃啥?喝啥?
“妈,明天我就替我爸去队里挣工分,养活你们!”
雪梅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张开的嘴又合上,她又能说什么呢!玉龙、玉凤在上小学,识字,自己得照顾双喜,这个家还有谁?
“妈,你别担心,我不上学了。反正上学又不能挣钱,还得花钱,我去队里挣工分,咱就有钱给我爸看病,让我弟我妹念书了。”
雪梅顿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然后啪嗒啪嗒低落在脚下的地上。
二宝第二天真的早早就起了床,去生产队里干活了。
只是晚上,二宝回来的时间比双喜平时要晚,雪梅急切地询问情况。
二宝探着脑袋朝门口鬼鬼祟祟地四下张望。
“你个二宝,在自己家里,你还这样,跟做贼一样!”
雪梅有些责怪二宝今日怎么这么一副模样?
“妈,你看这是啥?”
二宝两眼放着光,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掏出来一个紫的发黑的小茄子。不知是因为太过兴奋,还是太过害怕,他拿茄子的手一直在不停地抖。
“二宝,你这是?”雪梅一阵慌张,赶紧拿衣服去遮挡住那个尚未长成熟的茄子。“好我的儿啊,你胆子大!队里的东西,咱可不敢偷啊!且不说你这个干法,你爸要训斥你,就是传到别人耳朵里,也要坏名声呐!”
雪梅的语气里充满了不安。
“妈,我摘的时候没人看见。您放心吧。这不是……我想让爸吃点好的。”
“以后可不敢了!记住了没!别跟玉龙玉凤说,他俩小,小心出去说漏了嘴!”
雪梅看着二宝手中的茄子,像看着一个烫手山芋,她再三嘱咐二宝,万不可再有下次。
三
玉龙、玉凤去学校的路,约摸有好几里路。每天听到的鸡叫,就是他们起床的信号。安然地念书,而不用顾及家里的种种,天天张嘴闭嘴就是毛主席语录,果真是识字的人了。
他们是这个家的希望。至少二宝是这样想的,听说这个村里,教书的先生,每个月都有钱,斯斯文文的,又受人尊敬。所以就算再苦再累,二宝也不多说什么。
秋,是收获的季节,从来都是。
玉龙玉凤也被学校安排摘棉花。那些幼小的身体在洁白的棉花中,来回穿梭。小小的书包里,此刻装的不是书,而是轻盈的棉花。是的,棉花的重量,压不倒他们的。
玉凤不知怎么就藏了那么一丢丢棉花,晚上回到家,在昏暗的煤油灯下,她轻轻把那撮棉花贴在脸上,来回蹭。“玉凤,你怎么也学会……”雪梅吃惊的看着她。
“妈,你说要是用这棉花做成棉袄穿在身上,那该多舒服啊!”
“以后不准这样了!出去也不准对外人讲,听到没?你要说了,就永远都穿不上了!”玉凤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第二天,有一条消息在村里炸开了锅。老孙的丈母娘半夜偷了队里的两个红薯。把这个消息捅出去的正是老孙。
老孙的丈母娘也有七十来岁,实在饿的不行,寻思着看守的是自个的女婿,就放大了胆,摸了俩红薯。没想到老孙穷追不舍。非把她追上,把红薯要回,还在队里大肆宣扬。以此来证明他是多么的正直无私,秉公执法,在他这,谁也别想搞特殊。
他的老婆忍不了这气,离家出走,跑了。村里人对他大都敬而远之。
“敢问,谁家没有那么点事?”他,太较真儿了。也难怪没人愿意搭理他。而他,却也给村里人不停的敲着警钟。
年终,队里分了点肉、面,和一点微不足道的油。可是细细算下来,这一年里,二宝非但没有挣到工分,反而还欠下了一些。二宝是怎么也弄不明白这个事。
不管了,先过年吧,过了年再说。
雪梅把刚出锅的雪白的冒着热气的馒头递到微闭着双眼的双喜跟前。“喜,你尝尝!”雪梅放下馒头,慢慢把双喜扶坐起来,又往他的背后垫了个枕头,双喜就这样半躺半坐着。他太虚弱了,无力地朝雪梅招了招手。
“我不吃……给孩子们……还有你……吃!”双喜说出这句话时,那声音倒像是从空中飘到雪梅耳边的。
“我们都吃了,你吃。”雪梅掰下一小块馍就要往双喜嘴里塞,双喜用手无力地推开。
“都说了……我不吃……你们要不吃……那……就喂了猪!”雪梅知道双喜的脾气,也知道双喜心里咋想的:他如今就像一个废人一样,吃了也是白吃,还不如给他们吃了还能多点力气干活。
雪梅心里像针扎一样难受。她又端着热乎的馒头出了屋子,拿给孩子们。
年,就那么过了。
没曾想,年前没下的雪,年后,反而来了。被雪覆盖的沟谷,在阳光的照耀下,愈发地透着寒气,漫无边际的那白茫茫的一片,把大地上的一切都遮盖起来,包括昨天夜里双喜剧烈的咳嗽。
雪梅守了双喜一夜,在这静静落雪的夜里,双喜同她说尽了此生最后的话。她又想起当年从老家走的那天,那天的清晨,远不像现在这样寒冷。双喜回不去了,她知道。她也回不去了,她也知道。
双喜被这雪一下子压得再发不出声响,静静地躺在了对面的半山坡,从此,他真的就可以袖手旁观了。在一个雪梅他们看不见的地方,看着他们。
四
二宝家也有了自己的地。可是人手总不够,即使雪梅也勉强扛起了锄头。玉龙虽然只有十几岁,但却是个男劳力了。玉龙的心思也不在念书上,就整日跟在二宝身后,学着他的样子,干活。
这个家现在就只有靠二宝、玉龙两个男人了。雪梅的腰、腿也有了不同程度的疼痛。玉凤个子也不矮,但就是面色不好看,萎黄萎黄的,一副病态,其实她还是很健康的,就是没出过力,看上去弱不禁风。
二宝到了娶亲的年龄,托人说了几个,二宝愣是没看上眼。要说二宝人长得好,挑剔那也是人之常情。
终于一年后,相中了外村的一个叫兰兰的姑娘,据说还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妇女主任还是啥的。
人家倒也不嫌弃二宝家境贫寒,嫁过来之后,倒知道过日子。没过几年,兰兰用和二宝挣下的钱,再有娘家帮助下,在沟谷的上边圈了三孔窑,自此,雪梅和她的孩子彻底从沟谷里搬了上来。只是一出门,再也看不到双喜的坟冢。
二宝种地,兰兰也跟着去。小两口倒是恩爱有加。对玉龙,兰兰也不拿他当外人,该说就说。二宝更是,与之前相比,训斥玉龙的次数更多。玉龙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认为这是兰兰从中挑拨,二宝就是怕老婆。玉龙哪里受得了这气?不乐意时直接扔下锄头就出了地,找他那些狐朋狗友去,鬼混。这种习气,就连他自己都不知何时染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