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经历】记忆深处的那些吆喝声(征文·散文)
前不久回到阔别多年的老家,走过似曾相识、依稀可辨的大街小巷,往事便如一幕幕老电影,若隐若现、断断续续地闪现在脑海中。蓦地,一声“扎古风箱——”的吆喝声从不远处传来,犹如一把钥匙,将记忆的大门瞬间开启。于是,数十年前那些熟悉的声音和热闹的场面,如在耳边,如在眼前……
我少时生活的这个村子,生机勃勃,人气十足,似乎永远充满活力和希望。村中那条大街更是充满欢声笑语,到处是孩子们的笑脸和年轻人的身影。在人声鼎沸、鸡鸣犬吠的乡村合奏曲中,有一串音符特别响亮,特能聚拢人气,这便是生意人的吆喝声。那时,走街串巷的生意人很多,招徕顾客的方式通常有两种,一是靠击打器具发出声响,如卖豆腐的敲梆子,货郎摇拨浪鼓,铁匠敲锤子等;更多的则是依靠吆喝。虽然说“卖啥的吆喝啥”,不同行当吆喝的内容不尽相同,但旋律却大同小异,仿佛出自同一个师傅。对听惯了各种吆喝声的乡亲们来说,谁也不会因此听错,只要听一声那耳熟能详的吆喝声,连想都不用想,就知道做什么生意的人来了。
靠吆喝招揽生意的人中,最多的是修理东西的。在那生活相对贫困的年代,乡亲们家里用的东西坏了,首先想到的不是去旧换新,而是想方设法修好再用。为此,那时修理各种生产、生活用品的手艺人都有,并且都是服务上村。老家修理东西不叫修理,而叫“扎古”,于是“扎古风箱——”、“扎古簸箕——”等吆喝声便经常响彻乡间。修理风箱是一个热门行当,因为当时各家各户烧火做饭都离不开风箱,全村二百多户人家,风箱不好用了的情况时有发生,修理风箱也就因此成为常事。听到“扎古风箱——”的吆喝声,哪家需要时,一般会把修理师傅请到自家门口或院子里,既减少了搬动风箱之累,也顺便请师傅喝水抽烟。在我的记忆中,风箱最常见的毛病是拉起来沉重,风力变小,这是风板上的鸡毛减少造成的。修理师傅只要在风板上补扎一些鸡毛,即可“药到病除”。“扎古簸箕”的师傅则是多面手,除了修理簸箕,还修理筐子、篮子、篓子、笊篱等,摊子前面往往摆满了各种需要修理的东西,忙完这件忙那件。我幼时非常佩服这些师傅的手艺,本来已经破损的家什,经他一番“扎古”,顿时变得结实如初,又可以使用很久。印象中来村里修理风箱的也好,“扎古”簸箕的也好,每次都是固定的那个熟面孔,因为村里人觉得他活细工好,修理过的东西经久耐用,因而信任他,也只认他,如同今天只认某个牌子。他们差不多十天左右来村里一次,进村后只要吆喝几声,便会招来许多活儿,通常一忙就是大半天。
修补行当中技术含量更高的是锔锅匠。锔锅匠在老家被称为“咕噜子匠”,这是因为锔锅匠在钻锔眼时,手动钻会发出“咕噜——咕噜——”声音的缘故。“咕噜子匠,咕噜子匠,锔盘子锔碗锔大缸。今天不到别处去,就到城南王家庄……”老家这首家喻户晓的歌谣,唱出了锔锅匠的业务范围,也道出了锔锅匠四处奔波的不易。锔锅匠的吆喝声简短明了,通常是“锔锅——”,或“锔锅锔盆——”。锔锅匠名不虚传,主要生意确实是补锅,因为那时各家各户煮饭用的大锅都是生铁铸的,用得时间久了,容易被锅铲或火铲碰上一道璺,又舍不得轻易扔掉,只好请锔锅匠来补。锔锅师傅先顺着璺抹上清水,以便看清裂纹,然后在璺的两边均匀地钻上锔眼,钉上铁锔子,用小锤子敲平,再抹上石灰水,锅就锔好了。锔锅师傅的做法看似简单,效果却极好,补好的锅不管用于煮饭还是炒菜,都能做到不渗不漏,让人不得不佩服其手艺。除了锔锅,锔锅匠还能锔盆、缸、碗、砂锅等,其中多数属于陶器,与锔锅的做法大同小异。最能检验锔锅匠手艺的是锔盘子,因为盘子多是瓷器,不光需要专用的钻头,也要有高超的技术,应了那句“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名言。我小时候曾对锔锅匠那简易的手钻感到好奇,惊叹那其貌不扬的小小钻头,竟然能够钻透如此坚硬的瓷器。锔锅匠虽然技艺不凡,但收的工钱却不多,通常是按锔子的个数收钱,瓷器比陶器贵一点儿,铜锔子比铁锔子贵一些。没有生意的间歇,锔锅师傅也并不闲着,用铁丝或铜丝自己打锔子,用不了几锤子,一段金属丝便变成了一个漂亮无比的锔子,并且个个几乎一模一样,显示了熟练的功夫和过硬的素质。记得小时候家里许多盆子都是锔过的,使用起来跟完好无损的盆子并无多少区别。
与卖手艺的生意人相比,卖东西的生意人更依赖吆喝。那时生意人卖的东西主要是生活用品,如缸、盆、草鞋、炕席等,再就是水果和蔬菜。由于买的人不多,卖东西的人就得不停地吆喝。一到冬天,“大萝卜来——”、“大白菜来——”等吆喝声更是不绝于耳,甚至此起彼伏。对于幼时的我来说,最有诱惑力的是卖羊肉包子的吆喝声。小时候,只要一听到街上有“羊肉包子——”的叫卖声,我就会像着了魔似地跑到街上,观看跟随,贪婪地吸着那充满香味的空气,尽管我清楚地知道,母亲从来都不会给我买。每到此时,母亲都会默不做声地把我拉回家,然后想方设法自己动手做包子。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会做很多种包子,如各种野菜馅的、豆腐馅的、韭菜馅的、南瓜馅的、茄子馅的,只是从来没有肉馅的。母亲做的包子虽然都是粗面素馅,味道无法与街上卖的羊肉包子相提并论,但对于整天地瓜面窝头就萝卜咸菜的我来说,也算是实实在在改善生活。每当狼吞虎咽地吃着母亲做的包子时,我对母亲却仍然怀有一丝抱怨,怪母亲为什么总是不给自己买个肉包子吃,哪怕是一次也好。幼时的我自然还无法理解家庭的艰辛和母亲的无奈,并不懂得吃肉包子是家庭根本无法承担的。为此,大街上“羊肉包子——”的吆喝声,肉包子的巨大诱惑力,都深深地烙刻在我的心中,一生都无法抹去。
除了羊肉包子,令我馋涎欲滴的另一样东西是山楂糖葫芦。糠葫芦在我们老家被称为“梨膏”,谁也说不清楚这一名称的来历,但都知道是指糖葫芦。每年寒冬时节,人影稀少的大街上,时常会传来“梨膏——”的吆喝声,有时后面还跟着一句:“两分钱一串——”。一听到叫卖糖葫芦的声音,各家的孩子们都会不约而同地跑上大街凑热闹,有时还会淘气地一齐喊:“梨膏大,梨膏小,猴子扛着卖不了”,惹得卖糖葫芦的人又瞪眼又跺脚。当然,在那一分钱掰成两半花的年代,孩子们大多数时候也只能过过眼瘾,偶尔碰到大人发一下善心,才会得到两分钱,买一串小的吃。那时的糖葫芦徒有其名,表面裹糖很少,只是稀稀拉拉地沾着几粒芝麻,吃起来就是一个酸。但尽管如此,能吃到一串糖葫芦,足以让孩子们高兴很多天。
在街头的吆喝声中,最能聚集人气的是“赊小鸡”。所谓“赊小鸡”,就是用先欠后还的方式,向卖鸡人购买刚孵出的小鸡,等鸡长大后再付钱。这在当时老家农村,是最常见的买鸡方式,因而买卖小鸡都叫“赊小鸡”。每年春夏之交,老家村中的大街小巷里,会不时响起“赊小鸡来——赊小鸡”的吆喝声。一听到吆喝,各家各户的女主人们会立即放下手中的活儿,或拿起各式各样的家什,来到街上赊小鸡;或到大街上看看热闹,与邻居们拉拉家常。赊小鸡的人一般都推着一辆独轮车,车上一边放着一个苇篾编的大箩筐,里面挤满毛绒绒的小鸡,多数呈米黄色,少数为黑色。一只只鸡雏张着嫩黄的小嘴,“叽叽叽叽”不停地叫着,憨态可掬,似乎是在想方设法吸引女人们的注意,以便早点找到新家。挑小鸡之前,女人们照例先向赊小鸡的人问清价钱,并说定还钱时间。其实这也只是走走形式,因为那时不管谁来卖小鸡,基本上都是二角五分钱一只,既不能更贵,也不会更便宜;还钱自然是在秋后。
“赊小鸡”是女人们的专长,载小鸡的车子四周,围着的都是伯母、婶婶、嫂子们。挑小鸡是“赊小鸡”的重中之重,看似简单,其实不易:挑选的小鸡既要看起来“旺相”,保证存活率高;又要避免公鸡过多,保证将来有足够的母鸡生蛋。但越是看起来活蹦乱跳的“旺相”小鸡,公鸡的可能性就越大,这就要考验挑鸡者的能力和运气。有经验的主妇会把小鸡拿在手里,翻来覆去不停地仔细端详,看看爪子,瞧瞧冠子,希望以此分辨出公鸡母鸡来;没有经验的只好碰运气,或委托别人帮助挑选,甚至干脆让赊小鸡的人给挑。也有的老奶奶选中一只较活泼的小鸡,用手轻轻按在地上,一边拍一边念:“头朝南,脚朝北,是个公鸡早起来,是个母鸡睡到黑”,念几遍后把手悄悄放开,如果小鸡立即站起来跑,便认定是公鸡,放回大箩筐里;如果小鸡躺几秒钟再起来,便认定是母鸡,放进自己带来的小筐子里。至于这一做法是否灵验,只有当事者自己清楚了。当时农村讲究诚信,虽然卖小鸡的都是外乡人,但各家赊来的小鸡,不管长大以后能剩几只,哪怕是全军覆没,也要一分不少地把鸡钱还给人家,否则脊梁骨都会被乡亲们戳断,无法再在左邻右舍中抬起头来。
那时做生意的人似乎有个规律:靠吆喝的不用响器,打响器的一般不吆喝,但也有个别例外者,如卖杂货的货郎。货郎的响器是拨浪鼓上面加一个小铜锣,摇起来同时发出“嘣啷啷——”和“当啷啷——”两种声音,像是锣鼓齐奏,独特而悦耳。货郎主要靠响器招徕生意,但停下车后,一边做着买卖,一边也会不时吆喝几声,好像生怕别人不知道他有哪些货。记得当时货郎吆喝最多的是:“拿乱头发来换洋火——”和“拿破鞋来换洋针——”这两声,因为火柴和缝衣针是各家各户都少不了的物件,梳下的乱头发和穿破的旧鞋子也是各家常有的,所以这些生意最经常。记得每次铜货郎接过乱头发后,都要用手捏来捏去,弄清确切数量,然后确定给几根缝衣针。由于能换生活用品,当年各家女人梳完头后,梳下的头发都像宝贝一样攒着,政府为此还专门下发过积攒乱头发的纸袋,上面印着勤俭节约的口号和图案,可以挂在墙上,使用非常方便。如今回想起来,那时的国家和老百姓都是何等不易!当时对于我们孩子来说,货郎的吆喝声是极具吸引力的,因为货郎的推车就像一个微型百货商店,好像什么东西都有,包括小女孩喜欢的发卡、红头绳、玻璃丝,小男孩喜欢的玻璃球、泥哨、摔炮仗等,当然还有男女孩子都喜欢的糖果、糖豆。因此,货郎的推车无论走到哪条街、巷,周围总是围满了人,尤其是妇女和孩子。有时我们喜欢跟着货郎的推车在村里转,直到看着货郎出了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随着时代的变迁,那些曾经兴盛的买卖,如今或改变经营方式,或退出历史舞台,致使那些动听的吆喝声亦渐行渐远,慢慢消失在历史的长河中。今天的人们,已很少听到那些古老的吆喝声,只能从记忆中寻找回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