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宝比我大一岁，是我家乡好友。
　　 我没出世，爹参加八路军。金宝七个月，他爹闯关东。
　　 俩人的娘同病相怜，成了知音。金宝也成了我光腚耍伴。
　　 我五岁时，娘患病死了。我有曾祖父母宠着，不知失母痛；金宝爹在东北被日本人杀了。娘溺爱他，不觉丧父苦。俺俩都在缺爱中长大。
　　 我瘦弱多病，身上疮不断。金宝长得帅气，体格棒实。经常将我按在地，骑身上撒尿。我体弱，翻不动身。他娘望着嘿嘿笑，直喊好，不肯拉开。有时打架，明知金宝欺我，仍袒护金宝。
　　 我俩拿着芦苇，编成矛的样子，像戏台上对打。嘴里念着“呛呛呛呛”，谁也不肯扮鬼子，坏蛋。俩人争得脸红耳赤，互不相让。金宝气得叫娘，他娘便出来调停，劝我别跟金宝争。
　　 金宝走到那，娘总跟着。渴了，娘送来水，饿了，娘递上干粮。累了，娘背着他。进门一声“娘”，可要啥有啥。
　　 每年正月，曾祖母在笸箩里装上白面馍，让我挎着给姥爷姥娘拜年。天寒地冻，我孤单地跑五里路，每次冻得手指肿得老粗，拎得胳膊疼。金宝七八岁还要娘背着探亲，东西娘提着......
　　 娘是金宝的靠山，金宝的眼睛。我羡慕金宝有福气。懂得失去娘便失去爱的脊梁，没娘是世间最大不幸。
　　 我学习好，考上县中学。金宝不肯学，留家中跟娘种地。
　　 文革时，学校不上课，我回村务农。金宝为生产队打井，碰掉两门牙。医院为他镶了两颗金牙，金宝恣得整天咧嘴笑。
　　 牙医是西海人，五十岁，刚死老婆。见金宝娘年青守寡，干活泼辣，贤惠正派，一见钟情。求村长、妇女主任，帮助撮合。说一定会给她幸福。金宝娘怕金宝委屈，一直没答应。
　　 那天，医生买了桃酥做礼物，亲自登门问讯。
　　 金宝盯着他手里的礼品，跟着回家。见桌上桃酥，馋得流口水，抑不住凑上去剥开沾满油渍的包装纸，一股诱人的香味散发出来。金宝便要拿着吃。
　　 医生觉得小孩子缺教养，太娇惯，皱了皱眉，伸手阻拦。
　　 金宝娘看在眼里，却冷上心头。觉得八字还没一撇，便嫌弃孩子，假如真成一家，孩子岂不委屈死？
　　 便不再搭理，下决心回绝。
　　 医生弄不清原因，又托治保主任，民兵连长，来探消息，帮助说合。金宝娘咬定不想嫁。再来，门也不开。
　　 以后，我到南方工作，不知家乡事。
　　 我故乡无亲属，却总惦记家乡。常梦见南山，槐树，西河，北岭，牵挂着金宝，想知道现在的变化。退休以后，迫不及待地登上回乡的车。
　　 窗外的景色与来时大不一样。阳光也变得柔和亮丽。客车沿着宽阔公路行驶。我出来辗转三天三夜的路，七小时便望见家乡山顶上的姑嫂塔。心激动得几乎要跳出来。
　　 三十年没回村，家乡变化大，村子扩大不少。草房变楼房，瓦房，许多人家有摩托车，汽车，街上商店林立。孩子都成大人，生的孩子像我离开时一样大。认识的人已不多了。
　　 我去探望金宝，她媳妇抱孩子堵门口，说“金宝到东营建高楼没回来。”没问我是谁，没曾进门。我心里嘀咕，这个五大三粗的媳妇，一脸横肉，不是善家。不知金宝看中她能干还是能生？
　　 第二天村里赶集，一早便摆起商铺，很快人山人海，卖什么的都有。集比过去又大又热闹。我仿佛回到儿童时代，兴致勃勃地浏览。见到肉包子便忍不住买两只尝尝。
　　 刚吃一只，听有人喊我乳名。我忙吞下，噎得我忍不住咳嗽。回头一眼对上记忆，脱口喊道：“二婶婶！”
　　 二婶八十多了，身板硬朗，得意地说：“你出去几十年，还记得我这老模样？”
　　 我拉着二婶说：“我岂能忘记？俺娘走后，俺老奶奶眼睛看不见，都是二婶给我做鞋，缝补，你是我的恩人呀！”
　　 二婶笑成一朵花，说：“还恩人？都是一家人，应该的！”
　　 一衣服褴褛，蓬头污面的老婆婆，佝偻着腰，在拣地上菜叶。
　　 我想凑上去，二婶朝我挤眼，拽我衣角。
　　 停了一会，二婶说：“你该认识，她是金宝娘！”
　　 “啊？！金宝娘是当年村里有名的美人，穿的不好，却洁净，清爽，怎会变成这样？”我大惑不解。
　　 二婶没回答我，瞅我手里剩下一只包子说：“给她吧！”
　　 我说：“吃剩的，太少，我再买几只！”
　　 二婶说：“别罗嗦，行了。”说着便将包子送过去。
　　 金宝娘盯着包子呈现贪婪的光，抢手里便匆匆躲到街边草垛后面。
　　 我心咯噔一阵酸楚。问二婶：“你刚才为啥不让我认？”
　　 二婶说：“集上人多眼杂，我们虽是好心，总有多嘴的长舌头搬弄是非。金宝媳妇不是东西，骂起来半天不肯停。刚才有熟人走过，怕惹事。撒野不怕，是担心金宝娘又要挨骂受罪。”
　　 “咋会这样？！”
　　 我无心再闲逛，想知金宝情况，拉二婶回家给我讲讲。
　　 二婶新房很敞亮，沏上茶，端出瓜子，水果，招待我。
　　 我说：“我见过金宝媳妇，看样子挺厉害。”
　　 二婶说：“是他娘相中的，说身大力不亏，金宝可以少出力。没想到娶回个悍妇，进门便让娘搬厢房去住。”
　　 “为什么不东间，西间？”
　　 “有意与金宝隔开呀，怕金宝将爱给他娘了。”
　　 “金宝愿意？”
　　 “不愿意就吵架，天天打架，弄得砸东西，娘只好搬厢屋。金宝自媳妇上门，就没过上舒心日子。媳妇是女王，三个小皇帝。整天为这个家卖命。儿大要娶媳妇，没房子不行。金宝便外出打工，学了建筑手艺。挣钱那够这多人花！只好省吃俭用。好容易为俩儿子弄上屋，成了亲。老三又大了，没法，请不起小工，管不起饭，便自己挖地基，推石头，砌墙。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硬撑着干。四间房子，除上梁，大小工全自己干，没请过人。金宝能干，却窝囊，明知媳妇虐待娘，怕媳妇撒野，屁也不敢放。”
　　 “想像得出，金宝太不容易了！”我感叹。
　　 “金宝在外，娘受苦了。”二婶愤愤地说，“媳妇说下地忙不过来，让婆婆自己烧。给婆婆只破锅，烧起来漏水。婆婆求媳妇换只。金宝媳妇脸一甩：‘你儿不开银行，那来钱买？凑付用吧？’婆婆说：‘一烧就被水浇灭了，怎么烧？’见婆婆顶嘴，媳妇愈加生气，跺着脚，瞪起眼，搬石头便砸锅。嘴里恶狠狠地说：‘叫你不好烧，不好烧，这回你烧去吧！’“呯”一声，锅砸个窟窿。娘只好不吭声，用石头支起半边锅烧。”
　　 “这女人怎会这样？”
　　 “她爹娘去世早，少教育，也叫孩子累的。”二婶说，“金宝娘不松心，没什么吃，也不敢向媳妇要。村里人见她可怜，待媳妇下地，都偷着塞点吃的给她。金宝媳妇若知道，能骂几天几夜。有次，有人给金宝娘半只苹果，他娘双手捧着正要往嘴里塞，被金宝媳妇看见，赶过去一巴掌把苹果打地下，骂婆婆：“你个老不死的，馋死了，半只苹果也要，去死吧！”
　　 “这些事金宝知道不？该同媳妇说一下，尊重老人。”
　　 “金宝整天在外忙着，知道也无办法。邻居见金宝娘屋里蚊子打脸，送她一顶旧蚊帐。金宝回来，娘让他帮着支起来。半天不回去，媳妇骂他‘多管闲事，怎么不在那跟你娘睡？’”
　　 “是人话吗？”我气愤地说，“太无教养了！”
　　 二婶说：“俩人那天扭打一起，金宝脸都被挖破，眼眶也乌黑了，还觉得不解气，又跑厢房扯下蚊帐，想撕，撕不动。气得找来剪刀，当着婆婆面，一边剪一边咬牙切齿：“叫你支，叫你支，美得你，咬死你，咬死你！哼，哼，哼！”“咔嚓，咔嚓”蚊帐剪成一截截布条，仍不罢休，又‘呸，呸’吐上吐沫，恶狠狠地踏上几脚。”
　　 “怎么这样嚣张？”
　　 “金宝气得返回单位，媳妇便拿婆婆撒气。把厢房门锁了，不让婆婆出门。天天对着门骂，骂得婆婆气不敢出。一锁好几个月，才放她出来。”
　　 娘把金宝含辛茹苦拉扯大，拿金宝像心肝似的呵护着。没想到老了变成这样。我心里像翻了五味瓶，很不好受。我掏出六百元钱，递给二婶，让二婶买点吃的给她。
　　 二婶说：“她儿媳若知道，会抢了去。还是让我隔三五的买点实惠的给她吧！”
　　 我返回城市后，还惦记着金宝和他娘。写信给二婶打听情况。
　　 二婶告诉我，我离开不久，大家觉得金宝娘几天没动静，撬开门一看，身子已僵硬，已死多日。连忙叫金宝回来处理后事。金宝媳妇和孩子都不肯露面到场，是乡邻动手帮埋葬的。
　　 三年后，我怀念老家，又返回探望。在北岭路上见到金宝，他摇摇幌幌地推一车石头，正下坡。见我招呼，慌忙拽住车，差点歪倒。黝黑脸上长了老人斑，两眼灰暗，腰也弯了，看上去比过去矮半个头。
　　 我劝他：“孩子大了，让孩子干吧！该歇歇了！”
　　 他嘿嘿笑着：“我不如你呀，你退休有钱，我手无分文。儿子结婚欠一屁股债，帮一点也好，总不能不管吧？”
　　 “你不搞建筑了吗？”
　　 “七十岁了，谁还要？回来自己也没闲着干，更不轻松！”
　　 “房子不是盖了吗？还推石头干啥？”
　　 “院墙还差一截，再接着砌好。”
　　 “嫂子待你好吧？”
　　 “别提了，孩子大了，凑付着混吧。嫌我身上腥臭有味，不让上坑，我睡厢房。”媳妇把他治麻木了，倒坦然。
　　 “儿子来看你吗？”
　　 “谁来？都忙，没空。孙子上学，也不来。”好像习惯了，也无所谓。
　　 我提醒说：“老哥哥，咱这大年纪，该让孩子关心了。”
　　 “那是你们城里的讲法，农村光活够干的，谁讲这些？”
　　 我说：“选择个听话的儿子，同你们住一起。”
　　 “真会取笑！好房子不住，住破屋？有病呀？”
　　 “即使不住，常来总可以吧？”
　　 “儿媳不让孩子来。家里无活呀，老往我这跑，神经病呀？”
　　 “召开个家庭会，可将想法同孩子说说，谁愿养老，就将房产给谁。让村干部来作保，签好画押。”
　　 “破屋值几个钱？压身上两千债务谁还？”金宝笑我天真。
　　 “债务应分摊。老了不能干，就应该让儿子承担。”
　　 “你说了算就好了。他们谁也不愿意分摊，只能靠我这老骨头了！”金宝沉重地叹口气，又摇了摇头。
　　 临走，我又嘱咐他：“这主意你再想想，试试，说不定管用。”
　　 他依然叹气，摇头：“难哪！”
　　 返到南方没几天，收到二婶来信，说金宝死了。死在厢房，也不知什么时候死的，满屋都臭。媳妇叫儿子来，儿子都推无空。不来！二婶曾当面指责她：“活该，这是报应！”
　　 后来老书记发火才将几个儿子招来，处理了后事。
　　 闻到噩耗，我难过了几夜没睡好。金宝的影子一直在脑海盘旋。我在想，人这一生，往往一念之差，一桩婚姻，会彻底改变命运。路靠自己闯，溺爱不仅害了孩子，也害了自身。金宝媳妇虐待婆婆酿下的苦酒，将来还得自己喝。
　　
　　 2016，10，29蠡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