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如原本只是想去曾经的单位看看曾经的旧同事，没有想旁的，所以，当有人提出来什么时候一起吃个饭，倩如略微楞了一下，立刻笑着答应了。回去的路上心里叹息一声，在一个相对简单的环境里生活了这么些年，竟似乎连曾经熟悉的人情世故都忘记了似的。略攒了眉，对自己生出来些不满。也是，也略有了些年纪了，怎么倒彷佛更不如从前了？越活越回去了？倩如快步走着，眼前浮起来一些面孔，相片洗印似的，一点点清晰起来，却都是鲜妍活泼的。又想到下午看见的几个人，微微感慨岁月不饶人，却并不多想，只往前走去，竟对预约的聚餐生出来些微微的期盼了。
　　 虽然说了聚餐，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却没有任何的动静，倩如也并不当桩事，毕竟，那几个见了面的旧同事当中也只一个是过去比较要好，后来还一直保持联系也一直是朋友的，其他的，不过是旧同事，没有多少情谊，聚餐不过是一句客气话罢？倩如偶尔会失笑，假若真的当桩事只怕会给人笑话了去——都四十几岁了，还这样子傻头傻脑的。这么一想，又有些讪讪的，心里也有些淡淡的悔意，怎么就心血来潮的跑去了二十年前的单位了。
　　 就在倩如已经忘记了还有聚餐这么一檔子事情的时候，电话倒又响了，是红丽，倩如的朋友。也不知道是否是多年的朋友不需要太多虚情假意的客气的缘故还是工作向来干脆利落的习惯，红丽一上来就问道：“你定好了饭店了吗？”倩如楞了一下，道：“要我定嚜？”红丽似乎也楞了一下，但是立刻就说道：“好罢，我来安排罢。安排好了，通知你。”倩如点点头。撂了电话，心里微微感到些不舒服，但是很快也就过去了，不犯着这么一点子小事就耿耿于怀的，再说，或许红丽她们觉得由她安排是为了她考虑呢。倩如安心的等着，果然红丽的电话又来了，告知了她吃饭的地点时间。挂了电话，倩如微笑起来，走到穿衣镜跟前，看看镜子里的自己，对自己比较满意。
　　 倩如是在饭店的门口遇见林璎的。林璎走路的样子倩如一直记得。听见倩如叫出来名字，林璎回过头来，容长的脸上立刻露出来一个惊喜的笑，快步走过来，微微张开一只手臂似乎想要拥抱一下，倩如虽说也迎了上去，却又不晓得是什么心理，只伸出了手，一个略微有些迟疑的神态从林璎的脸上一闪而过，依旧笑着，两个人的手握住了，都愉快的笑着，走进了饭店。
　　 到了约好的包厢里，其他人都还没有到。林璎笑起来，道：“倒是咱们两个最先到的。”倩如也笑了，说道：“我是离这里比较近。”林璎点点头，又道：“这个点是堵车的时候，她们应该都给堵在路上了。咱们等等。”倩如点点头，心里轻轻滑过去一抹叹息，是呀，曾几何时，虽说是省会城市，却小小的，没有几条街，也没有多少车，那时候根本就不晓得还有堵车这回事，现如今堵车也已经成了一种常态了，当然，倩如也知道，很多时候的交通堵塞并非真的就是车子多了，而是太多人不遵守规则，车子开得都任性而胆大，而且都彷佛有着急得不得了的事情在前头，彼此竞相争夺，最后就搞得道路被堵住了。林璎拉着倩如坐下来，笑道：“正好咱俩先说说话儿。”倩如微笑着点点头。已经有年轻的女服务员倒了两杯热水送了上来，又问了一句：“要点菜吗？”林璎跟倩如都摇摇头，道：“人到齐了再点。”女服务员点点头，就走开了，并细心的替她们关上了门。倩如心里再滑过去一个轻轻的叹息——现如今的人也比过去更有服务意识了，社会真的是进步了。
　　 倩如记得林璎素来就是个能说会道的，而且特别喜欢不经意之间就将自己的种种优越性告诉给人知道，当然是女人惯常的攀比炫耀的心理。林璎依旧是缓缓的轻描淡写的声口，却是夸了儿子媳妇，顺带的也将自己刚刚做了婆婆的权威告诉了出来：“我跟她说了，你想要干事业没有问题，但是要在三十岁之前就确定好，三十岁之后就要把精力放在家庭上。女人嘛，还是应该以家庭为主的。再说了，我儿子最是内向不声不响的，我不这样提点着，只怕将来我儿子受委屈，女人太强了，男人难免会遭罪。我不能不提防着些儿。”倩如笑着点点头，道：“也真的是难为你这个做娘的了。”林璎笑道：“我这个儿媳妇太能干了些儿，苦孩子，心却高，要凭着自己赶点事情出来。倒也是能干，如今在他们单位里头也是赢得了上上下下的认可，成了骨干了。可是呢，人长得又不好，家里又是山区农村的，条件实在不好，而且比我儿子还大了一岁多。可是我儿子就是看上了，我跟我们老杭问起来，我儿子只说了一句，她跟别的女孩子不一样，我们也没有办法，只好由他去了，五月份给他们结了婚。结婚是结婚了，却又说了暂时不要孩子，我也没反对，只说过两年再要也可以，但是总不能太晚。”说着挑挑两道细细的不看见尾端的眉毛，一双眼皮略微有些浮肿似的三角眼睛里射出来些淡淡的凌厉，依旧泛着些淡淡的黄色的白脸上一个淡淡的笑，“我其实就是怕我儿子将来拿不住她，比较起来，我儿子弱了一点儿，我不能不防着些儿。”倩如点点头，表示理解林璎的一片慈母心。
　　 正说着，林璎的手机响了。林璎看看倩如，倩如微笑了一下，林璎接通了电话，是有人给她送水果的。接完电话，林璎笑道：“我的学生，好些年了，一到了这个时候就给我送苹果送大枣的，其实，我早已经都不是他的老师了。很懂事的孩子。”倩如笑着：“还不是你这个老师好，要不然人家也不会这样记得你。”林璎的笑容里有些微微的得意，却又叹口气：“唉！我如今也是不想再折腾了，在现在的位子上落得个清闲，不像刘红丽，她整天忙的什么似的，倒也是挣得多，旁的不说，单是挂号费一个月下来她能挣八千一万的，还不算工资奖金。张淑娴也是，那时候咱们都看张淑娴窝囊的什么似的，如今也成了老专家了，能干的不得了，一个月也不少挣，他们家里家外的都靠着她顶着，前一阵子已经升格做了奶奶了。”倩如睁圆了眼睛，道：“才多大年纪倒做了奶奶了。”林璎抿嘴笑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屑似的，道：“他们本地人，思想都传统，总是想着成家立业的，他儿子前年就结了婚了，结了婚就怀上了，这不，孙子都已经半岁了，月嫂的钱是张淑娴出的，一个月一万块，也是张淑娴能挣，给儿子早早的弄了个药店，周末她还去给他坐坐诊帮衬着，也是给他多些基础罢。”倩如点点头，正要说什么，毛玻璃门上映出来几个人影，红丽她们到了。
　　 立刻，包厢里一片热闹的寒暄。红丽她们一共是四个人，都是当初倩如交往比较多的。寒暄之后，大家落座，服务员立刻拿了菜单过来，大家有推让了一圈，最后交给红丽。红丽一边翻看着菜单，一边问着众人，都道：“你点就好了。”红丽从菜单上抬起眼睛，看一眼倩如，问道：“你想吃什么？”倩如抿嘴笑道：“我随便。”红丽笑道：“那么老远回来，怎么能随便呢，总要点点什么。”倩如道：“我是真的不太知道，你就点罢，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众人听了都笑道：“红丽你就看着点罢。”听见大家这样，红丽方笑道：“那我就点了。”大家都笑道：“点罢点罢。”红丽翻着菜单，众人便都各自笑着聊了起来。
　　 倩如看着坐在身畔的贾青霞，笑道：“你可没怎么变诶。”青霞笑着摇摇头，道：“怎么可能不变，老啦。”倩如笑道：“哪里！还那么好身材，可要羡慕死我啦！我如今是喝口凉水都要胖的，简直不敢吃东西！”其他几人正自说笑，听见这话都笑道：“可不是，我也不敢吃，真是吃一点就胖起来，好像气球似的，吹一口气就又圆又大的。”所有人都笑起来，满屋里一片笑声，比刚才隔壁包厢里的生日快乐歌更加的响亮，倩如惊叹有了些年纪的女人真的是不得了，那么样的无所顾忌，倒也畅快肆意。倩如突然又怀疑是否平素自己有些矫情，总是细声细气的，怕被人说粗声大气，没有女人味，其实这样的豪爽起来也是蛮快心的。
　　 贾青霞一张略微有些长方的脸上依旧少了几分血色，唇色也依旧淡淡的带些虚弱似的，却没有什么不好。快二十年了，依旧做着专业，也已经是护士长了，管理着十几个小护士。倩如看着青霞，问道：“我记得你女儿好漂亮的，美人胚子，上大学了罢？”青霞笑道：“研究生二年级了。”倩如吃惊道：“唉呦！都读研究生了呀！真不错！”青霞笑道：“可不，我们都老了。”倩如笑道：“有男朋友了？”青霞摇摇头，道：“没有呢。我也着急，你看看人家几个，不仅做了婆婆了，还做了奶奶了。我这里还在为她着急找工作的事情呢。”青霞的另一边做着的潘慧玲笑着说道：“你已经操心你女儿的工作了，我儿子才刚刚大学二年级呢。”青霞身边的吴晓青笑道：“你儿子在国外，也不用你跟你们家老郑操心工作。”慧玲推了一下架在鼻子上的小四方的黑框眼镜，厚厚的眼镜片儿后边的细长的眼睛裏略过去一抹微微的不耐烦，略攒了眉，道：“怎么能不操心！在国外才更操心呢！前两天老郑还抱怨说，这小子简直不拿他爹娘的血汗钱当钱，整天花起钱来大手大脚的，真以为爹妈的钱轻轻松松就来了，哪里晓得那是爹妈辛辛苦苦挣来的！”慧玲的老公郑超杨十多年以前出国去了南美，如今在巴西，一家子三口，倒分别在三个国家，也不由得叫倩如有些叹息，又不明白一个家庭为什么要搞得如此四分五裂的，各自牵挂却又不生活在一起。当然，倩如也明白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活方式，旁的人只能是看着听着，即便要发表意见也是要斟酌着，不中听的话还是不要说的好，免得给人心里增添堵意，倒叫人以为是嫉妒反而不好了。慧玲拂了一下短短的头发，嘴角微微有些下挂，让一张原本微扁的圆脸愈发显得扁圆了，灯光底下，脸上有几分阴影，看不分明是不是有些不悦。当然，慧玲原有些不舒服，食堂总是吃不好。
　　 一张不大不小的餐台，六个四十开外的女人。倩如的目光转了一圈，落在自己面前的玻璃水杯上，沉吟着。耳边女人们唧唧呱呱的，各自同身边的人热闹的说着。不晓得是不是因为一直都只是围着业务转的，青霞明显的比林璎慧玲她们几个要来的直爽简单些，说起话来有些口不遮掩，但是人又是机敏的，一个开口不对劲立刻就改正了，掩了口“嗬嗬”笑了一下，道：“孙丽聪明的不行，人整个儿的透着机灵劲儿。”红丽笑道：“可不是嘛。”吴晓青笑道：“孙丽也太机灵了，搞得背后多少人说三道四的。”慧玲道：“现在的人精可真不少！哪像咱们那时候，都傻的什么似的。”晓青笑道：“可不是嘛！要是咱们那会儿能聪明一些，现在也不至于才混到这样。”青霞笑道：“你还混得不好呀？！家里单位都得意呢！”慧玲也笑道：“青霞从来说的都是大实话。”林璎也笑道：“晓青，你如今的担子可是不轻呢。”红丽笑道：“可不，责任重大。”晓青摆摆手，有些不值一提似的，搛了一口菜，送进嘴巴里，嚼了几嚼，喉咙处上下动了一下，咽了，方才缓缓开了口说道：“什么责任重大，不过是给人跑腿罢了。真要是能干，早已经把那些好工作干了，还至于像现在这样只能做些出力不讨好儿的事？唉！也是我们人太实在了。”林璎连连笑着点头，道：“可不是，如今的世道就是人太实在了总是吃亏！倒是红丽，现在凭着本事，不掺合那么些的七七八八的烂事，反正钱挣到荷包里最是实惠的。对了，红丽，你已经是正高三级了罢？我如今才是个四级。”红丽笑道：“我也是傻人傻福！根本没有找过任何人，怎么就通知我说三级了。”林璎笑道：“所以说嘛，有人之人不用忙，无福之人跑断肠。我那个职称晋得简直糟心！”容长的脸上笑容一点点的要褪净了，露出些呆板相。慧玲忙笑道：“我今天胃里头有些酸酸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吃了食堂的缘故。现在我简直不能吃食堂，一吃准不舒服。临下班的时候那个小沙跑了来趴在我耳朵边上说，潘老师，晚上一起吃个饭去。好几次了，都临了临了了，跑来说要请我吃饭。”别的人都还没有说话，晓青立刻就捂了嘴“嗬嗬”笑了两声，道：“那哪里是真心要请吃饭。真要请吃饭提前一天就定好了的，到眼前才说，根本就不是真心的。”慧玲道：“谁不知道不是真心的，偏你就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非要说得这么清水下挂面，你吃我看见的。”大家都笑起来，晓青忙又吃了一口菜，也不说话。
　　 红丽又想起来什么似的，说到平素里两个做后勤工作的人来，她是觉得一个好，人不仅勤快，而且不势力，兢兢业业的做着一份份内的事情，不像另一个，简直清高傲气得不得了，仿佛端茶倒水是给人的恩赐似的。青霞道：“她一直都是这样的，有些看人下菜碟，据说在家里老公也是宠得不行。”晓青道：“可不是嘛！她老公现管着咱们，要是得罪了她，咱们院长也难受，所以对她就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就得意的不得了，谁能说什么呢。”慧玲皱了眉道：“反正就是让人烦。”红丽也道：“我是看见她就总觉得不面善。”倩如因为她们讲的人完全不知道，甚至连名字都没有听说过，自然就只有沉默的份儿了，身边的青霞倒也话不怎么多，更多的时候是晓青林璎还有红丽三个唧唧呱呱，尤其林璎跟晓青，话简直多得不得了，都又是一壁说一壁脸上眉毛眼睛飞来舞去的，忙得不亦乐乎的，叫人看了倒也觉得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