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鸡腿(散文)
小舅走得时候不过二十来岁。
小舅长得并不高,经常穿着一套西裤搭蓝衬衫的经典搭配,目光呆滞,不苟言笑。那套衣服的搭配和木讷的眼神成为我对他唯一的印象。
小时候我特别黏母亲,她去哪里,我就要去哪里。如果不让我去,我就要在家里大哭大闹。这样的时候,母亲奈我不了,一般会把我带上。
我们家与外公家同镇不同村,母亲在忙完家里的农活之后,便会带上我回娘家帮忙收割庄稼。
去外公家走路要翻过三座山丘,山路平坦,但有时在茂密的草丛里也会遇到深坑,经常有蛇出没,一个人走是很危险的。或许因为这样,母亲总愿意把我带上,那样,多一个人也多一份安全感。
外婆走得早,大舅又常年在外打工,舅妈要带经常生病的表妹,而年纪轻轻的小舅不怎么帮忙,整天呆在家里,脸色苍白,不怎么说话,也没有人管他。
小舅每次见到我们,只跟母亲打招呼,然后就不知哪去了。那时候的我不过四五岁,直觉告诉我,小舅是个非正常人,不要跟他玩,跟他说话。
外公家有很多时令的水果吃,夏季有番石榴、李子、杨桃、荔枝、龙眼、枇杷,秋季有香蕉、柿子,所以在外公家的大多数时候,我常常把精力放在吃的东西上,很少去顾及周围的人和事。
在外公家我是最小的孩子,当然除了那个还没长牙的表妹外。每次杀鸡,外公总会斩一个大大肥肥的鸡腿给我吃。
每当这个时候,小舅就会出现在我的面前,木呆呆地看着我手上的鸡腿。我生怕被他抢了,就跑到他找不到的院子外的矮墙角落吃。一边大口吃着,一边左顾右盼,三下五除二就把未嚼碎的鸡腿肉吞到肚子里了,然后把残骸丢在浓密的草丛里。
我带着满嘴满手的油渍回厨房洗手的时候,却没有看到小舅的身影,在厨房问母亲,她说不知道,可能睡觉去了。这话几乎是我跟母亲询问小舅去向的时候得到的频率最高的回答,所以在我看来,小舅就是一个永远也睡不醒的人,见不到他的影子,那他应该去睡觉了。
大人们不会插手小孩子的把戏,他们有忙不完的活。在农忙季节,天公常常跟农民捉迷藏,很多时候稍不留神就来一场过云水,让刚刚从田里回来的还未坐下喘口气的人们措手不及。
每次去外公家前,母亲总交代我,不要跟小舅闹脾气,他说什么都要回应他,说这话的时候,母亲的表情很严肃,每次我都会点点头答应,并没有反问母亲为什么要那样,怕问了母亲,她就不带我去外公家了。
又一次,外公给我鸡腿吃,小舅在灶边烧火,我挑剔着说不要肥的。在一旁的母亲说不要肥的就不要吃,说什么她像我这样的年纪连鸡屁股是什么味道都没有尝过呢。鸡屁股在我们那里被用来讽刺傻子才会吃的东西。我听到母亲的呵斥,脸色很难看,心里很不爽地准备去接外公手里的鸡腿,就在这时候,小舅突然冒出一句,爸,我帮丽丽剥皮吧,不想到我伸出去的手落空了,外公已经把那只肥大的鸡腿递给没有洗手的小舅。
那一刻我真想打小舅,那么脏的手去拿鸡腿。想来都觉得恶心,我才不要吃呢。
在鸡腿在小舅的手中摇晃的时候,我撒腿就跑,跑出用水泥砖砌成的围墙外,不让小舅找到我,并跟自己说,凡是他碰过的东西我不会沾的,我要逃离他的视线,不让他找到自己。
小舅随后跑出来,边跑边喊着我的名字。
他越是叫我,我越是没有理他,最后找了一处与外公家菜园相隔着的草丛藏着。小舅的声音在远处的空中回荡着,我塞住耳朵不想听到那声音,那声音对我来说,就是一种诅咒,心里厌恨着,也愤怒着。
突然那声音在空中消失了,只有五岁的我想到小舅应该在捉弄我,或许因为常常在家里与伙伴们捉迷藏的缘故,这样安静的时候,我努力地憋着气,直到直觉告诉我,他已离开了,才慢吞吞地从隐秘处出来。
我踮起脚尖看到被圆柱型水泥块隔开的小院子里没有人,便知道小舅真的离开了。
回到屋子的时候,我发现小舅坐在大堂看电视,放着一部动画片,这是很少见的场面,我被美妙的画卷吸引过去了,小舅似乎没有注意到我在旁边,在那里痴痴看着。那是大舅买回来的彩电,花了好几千,算是这个家最奢侈的东西了。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小舅。上学以后,我很少跟母亲去外公家了,去了也没有看到过小舅,母亲说他睡觉去了,我也便不问为什么。
一个初秋的深夜,突然被伯母和奶奶吵醒,他们把弟弟妹妹从母亲的房间抱来与奶奶一起睡。那时候家里没有多余的房间,与堂姐堂哥和奶奶一起同睡一个房间。在迷迷糊糊中听他们说我小舅走了,在竹林深处自尽的,找了好几天才找到。
那一刻,我的脑海出现了这样一幅画面:小舅被亲人们用一张长长的被单包裹着,他们的脸色像僵尸那般僵硬,毫无表情,但谁也没有哭,被单的下面是熊熊烈火,他们看着小舅渐渐消失在烈火里,直至单被跟着火焰化作一堆灰。
第三天下午才见到母亲,她的眼睛有些红肿,手里拿着一个红色的惠康袋,里面装着一包粉色的糕点和一条红色的毛巾。她把糕点拿出来分给我们三姐弟吃,没有任何表情,父亲静静地坐在他的老爷凳上抽烟。
之后,再也没有谁提过关于小舅的任何事。
就是那个深秋,大舅带着一家人离开了这个曾经送走外婆和小舅的家。
那个瓦房再也没有人住过,大舅的彩电被搬到了我们家。在之后的十年里,它也成为我们家最奢侈的物件。
如今,物是人非,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只是时间从来没有停止它原来的步调,一圈一圈转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