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太阳，到中午时，就是在极冷的东北，也是暖融融的。房顶上厚厚的积雪泛着刺眼的光，似乎稍不留神，就会化成水，化成雾，化成烟飞了。
　　 高老爷子家原本沉寂的院落响起一阵热闹的鞭炮声，接着屋子里就传来一阵阵欢声笑语，祝酒声不断。
　　 今天是大年初一，且又是高老爷子八十岁寿诞。别看老爷子这么大年岁，身子骨还十分硬朗。退休后搬到山下来跟老大住前后院。年少时在山东梁山老家学了些拳脚，后来随大批移民来到了东北，也曾打服过很多地痞、好汉。
　　 老爷子有六个儿子，两个姑娘。现在都已开花散叶，老爷子早就当上了太爷爷和太姥爷了。人还没来齐全呢，就要把老爷子的小屋挤爆喽！
　　 东北冷，常零下三十度左右，特别是一早一晚，泼出去的水，说话的功夫就冻结成冰。大部分在山上的子女，家里必须留人照顾暖气。过年了嘛，交通不是很方便。
　　 老爷子听着“爷爷，太爷爷”争相地叫着，他喜笑颜开，端着酒杯有点应接不暇了。
　　 酒至半酣，红扑扑脸的老爷子一墩酒杯，清清嗓子，正色道：“我已经老了，得需要人照顾，可我又不想拖累你们。不是有那句老话，满堂儿女，不如半路夫妻，从前院你李叔的经历，我信这老理。看看这些年，除了你们大哥照顾我外，我何曾指望过你们哪个。”
　　 儿孙们鸦雀无声，等待着下文。
　　 老爷子环视了下众人，“我知道你们都忙，有忙陪读的，有忙要娶儿媳妇的，可我不管你们有多困难，一家必须给我出二千块钱，我办个人。”老爷子伸出两根指头，在空中挥了一下。
　　 话声刚落，怨声四起，屋里乱糟糟的像一锅粥。特别是炕上那桌媳妇们，聒噪得像一千只乌鸦，理直气壮给老爷子算起帐来。大致结论是：他一个人一个月退休金二千多，咱们一家三口合起来也没这么多！特别是山上的几家，一年到头能有几个班上！
　　 老爷子铁青的脸拉得比驴脸还长，“滋啦啦滋啦啦”地吸着烟袋，刺鼻的烟味弥漫开来，直钻鼻孔，更让媳妇们堵得慌。
　　 老三当过兵，现在机关上班，是子女当中唯一一个小领导，在全家人的眼里嘛，也应该威望最高。他扎条蓝花纹领带，让人联想起富贵人家养的好狗脖子上的链条。他站起来点头喊了一声爹，然后面对炕上的嫂子和弟媳妇们说：“咱爹有这想法我赞……同……”
　　 媳妇们一个个惊讶地睁大眼睛，炕头端坐着穿大红毛衣的女子是老三他老婆，她上眼皮微挑，白眼珠子早飞过来吓得老三只好紧急刹车。当老三发现连跟前这哥们几个也都瞪视自己时，他也像他老婆那样，挑起眼皮，翻了众弟兄一眼，然后抬脸面向爹：“不知爹您想办个什么样的人？”
　　 终于等到有儿子关心，老爷子不理会儿媳妇们的情绪，仍面露喜色，“实话对你们说吧，就是山上离咱家不远的你张大婶。”
　　 “啊？是那个体弱的老太太……”有三个儿子两个媳妇惊呼。
　　
　　 原来老爷子年青时和张大叔同在山上给小火车摆旗。张大叔体弱多病，老爷子经常尽自己所能，照顾他们一家。当时，老爷子家孩子更多，好在大儿子和大姑娘都已另立门户。老爷子仗着他虎彪子的性格，用铁拳让单位各层次的领导对他礼让三分。他在为自己争取好处的同时，不忘张大叔。
　　 到了文化大革命那会儿，去商店买东西不是要票就是要分，老爷子可不管这一套，用铁拳解决不少问题。什么造反派、黑干将他才不管也不惧，人家开批斗会，唯独他敢不参加，没事人一样去山里下套。那时候林场刚成立没几年，山里的动物多了去了，随便弄根铁丝，就能套到兔子、灰鼠啥的；动点脑筋，狍子、野猪啥的也不在话下。捡松子是所有工人都不允许的，只有家庭妇女和孩子在近处捡些，烂在山里的好东西数不尽。
　　 各派的头头都偷偷地拉拢他，请他做打手，见他不依，也不敢得罪他，生怕他被对方得了去，来对付自己。所以都告诫手下人离他远点，并说他是一个二虎吧唧的人。
　　 一个二虎吧唧的人能干出什么经天纬地的事？
　　 老爷子时常把些山货送到张大叔家。一向温柔可人的张大婶总是有些羞涩地说：“大哥，这么金贵的东西留给家里的孩子吃吧，他们都是长身体的时候……”
　　 “家里还有。”老爷子傻傻地笑着，搜肠刮肚，只会说这一句话。
　　 “花儿、宝儿，赶紧过来，谢谢大爷。”张大婶一招手，两个玩得正欢的孩子跑过来喊：“谢谢大爷。”
　　 张大婶不自觉泪已涌出，蹲下来，抚摸着两个孩子的头说：“你们长大了，即使不孝顺爸妈，也要孝顺大爷，这是大爷从哥哥嘴里省出来的。”
　　 “记住了，妈妈。”两个孩子懂事地看着妈妈。
　　 “看你，言重了不是。”老爷子看着流泪的张大婶，忙低下头，摸摸两个孩子的小脸：“乖，真乖！”
　　 说也奇怪，老爷子莫名其妙竟喜欢上了张大婶流泪的样子，看到她流泪，老爷子就有想把她揽在怀里的冲动。
　　 张大叔病歪歪地半躺在炕上，跟老爷子打过招呼后，就骂开了：“妈了个巴子，就知道哭，就不知道给大哥倒杯茶喝！”接着祖宗三代地绝上了。
　　 “兄弟，你消消火，别累坏了身子。”老爷子站起来，示意张大婶不用倒茶，他要走了。
　　 张大婶立刻撅起樱桃小嘴，又似半开的花蕊，泪似房檐的雨，滴答答起来。
　　 两个孩子拽着妈妈的衣角：“妈妈乖，不哭。”
　　 张大叔咬牙骂道：“哭，哭，就知道哭！我这病就是你妨的，哪天你把我妨死了，你就自由自在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咳嗽起来，抓起炕上的笤帚疙瘩，摔打起炕沿，头埋进膝盖里。
　　 老爷子走又不是，劝也不是，呆呆地站立在那里。
　　 张大婶擦一把泪，拿起暖壶，倒了半杯水，又拿起个空杯，边则边吹，来回几次后，喝一小口抿了抿，拿着药走到炕沿边，俯身服侍着张大叔吃完药，然后给他按摩起肚子来。
　　 张大叔闭上眼，安静下来。
　　 张大婶擦干泪给他盖好被子，把收音机打开放到他枕头边。
　　 老爷子慢慢地转身，默默地离开。
　　 他来到班上，没事时与同事们闲侃，讨论着喜欢怎样的女人。有人说喜欢丰腴的；有人说喜欢脸蛋好看的；有人说喜欢大长辫子的，像李铁梅那样……
　　 轮到大伙问他了，他站起高大的身躯，攒动双眉，望向窗外，喃喃地说：“我喜欢流泪的女子！”
　　 大家“哈哈”大笑，看他认真的样子，忍住笑看他。
　　 他依旧动情地说：“我喜欢看她那幽怨的眼神，心忍不住一下子就疼起来。我会为她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珠，让她紧紧依偎在我的怀里，任她恸动着身子。我搂紧她，抚摸着她的发，在她耳边柔声说：哭吧，把委屈统统哭出来！”
　　 大家怎么也想不到，看似粗俗的他，心境竟是这般细腻，都被他描述的画面惊呆了。
　　 于是，晚饭后他经常去张大叔家小坐。碰巧，和张大叔非常要好的单位同事与小姨子家刚发生了爆炸性的新闻，一时成了林场人议论的焦点，老爷子也正讲与他听。当他听到同事竟然吃窝边草，一下子坐起来，瞪圆了眼珠子切齿骂道：“该，这还是轻的呢！换做是我，不仅砍死他，还要砍死他全家！”
　　 老爷子看他颤抖着身子，依然威风八面，呆呆地坐在那里。
　　 须臾，他叹口气，躺下来，微闭上眼，用食指按揉起太阳穴。
　　 这时，宝儿和花儿才敢跑过来，撅起小嘴缠着老爷子讲故事。老爷子一边制止他呵斥孩子，一边抱起两个孩子，一腿放一个，开始讲起了《温酒斩华雄》。
　　 忙完家务的张大婶递过来新沏的茶，柔声喊着：“宝儿花儿听话，下来，大爷累一天了！”
　　 两个孩子乖巧地下来，老爷子接过茶，抬眼正与张大婶目光相碰，顿时，两人似乎感到两人之间有大火花炸开，都慌乱地低头避开，像犯了错误的囚犯。老爷子忙撮一口热茶，看一眼微蹙眉头的张大叔，呵呵地笑了下，说：“甜……真甜！”
　　 “快讲啊，大爷！”两个孩子依偎着老爷子催促着。
　　 张大婶也含笑接口说：“家里没有好茶，我放了点糖。”
　　 老爷子摸摸孩子，又挠挠自己的后脑勺，问孩子：“讲到哪了？”
　　 “花儿，让大爷讲《黛玉葬花》吧！”张大婶借孩子的口，点上了。
　　 老爷子像接到圣旨，讲了起来：“星期天，宝玉在院子里看书学习。他们家院里有棵桃树，花开得可好看了，都赶上花儿的头菱子漂亮了。这个风一吹啊，就有淘气的小花瓣落到书上和作业本上。宝玉就撅起了小嘴，把书和作业本上的花瓣用衣服兜子，走到他家门外的小河边。他弯腰刚要倒，妹妹黛玉就来了。她扛个大笤帚，拎个袋子，要帮哥哥宝玉扫院子。宝玉就说：“妹妹，桌子上有书，你学习，长大了好考大学，给你妈买红苹果，白鸭梨吃。我是哥哥，身体又好，扫院子的活就交给我吧！宝玉他还拍拍自己的胸脯……””
　　 张大婶慢悠悠地解下围裙，坐在老爷子对面的炕沿上，揉捏着张大叔的额头，听着黛玉，想着自己，禁不住眼里噙满了泪水。
　　 忽听花儿奶声奶气地说：“大爷没讲黛玉不让宝玉往河里倒花瓣……”
　　 “花儿真聪明，都比大爷会讲了！”老爷子站起身，说：“该回去了，明天闲班去山里转转。”
　　 “再坐会大哥，不急。”张大叔欲坐起，被老爷子用行为止住了。
　　 “老张，明天正好星期天，大姑娘和大儿子都在家，我去跟大哥上山捡点松子去，免得大哥老给咱们，你看咋样？”
　　 张大叔犹豫了一会儿，说：“也好，大哥你就费心了！”
　　 张大婶的眉头舒展开。
　　 张大婶跟在老爷子的身后出了家门，走不太远过了冰河就进了山。那时候，保护区相当神秘，只有极个别人才敢进入深处。多数人都去林场管辖的过伐区。
　　 张大婶像叽叽喳喳的小鸟，“大哥，离你逮兔子的地方还有多远？结松塔的树有多粗……”
　　 老爷子知道眼前这个南方的小媳妇没进过山，也知道小媳妇和男人说话老张会很不高兴，甚至发大脾气，也难怪，小媳妇都是四个孩子的妈妈了，看人家凹凸的身材竟然没走样！特别是人家温温柔柔的，哪像东北辣婆娘。
　　 老爷子一指雪地上三个一组，三个一组的雪窟窿，“快看，这就是兔子印，前面小树林应该有主溜。”
　　 张大婶忙问套该怎么下？
　　 老爷子明白张大婶的用意，说：“到前面咱现场讲解。”
　　 张大婶也打问明白兔子喜欢居住什么样的地方。
　　 下完套，老爷子领她上了红松岗。在一根粗大的倒木前，老爷子掏出松鼠套，边往枝丫上绑边讲解：“这个离倒木二指高就行，套要比兔子套小一些。”老爷子见她很专注地听着看着，接着讲秋冬松鼠不同活动的习性。
　　 张大婶痴痴地看着眼前这位表面憨直的男人，太了不起了！她多想在他宽厚的肩头靠一靠！
　　 老爷子不经意地抬头，发现她在看自己，也不由自主地呆住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树上一只调皮的松鼠蹬下来一个大松塔，直到大松塔砸进身侧的雪地里，才把两人惊得一跳。老爷子捡起递给她，她慢吞吞地接在手里。
　　 回家做晚饭的时候，张大婶在厨房里，一遍一遍地哼唱着：“刘海哥，我的夫，你把我来比作什么人……”
　　 张大叔依旧躺在炕上，皱皱着眉，紧紧地抱着头。
　　 转年，张大叔病重，临死留下话：“你可以快活去，但必须善待孩子。”
　　 张大婶咬紧嘴唇：“你安心地去吧，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张大叔摇摇头，无力地挥了一下手，咽了气。
　　
　　 张大婶顶替了张大叔，被安排到学校当校工，小火车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老爷子成了养路工。这期间的坎坷，张大婶没少在老爷子面前流泪。
　　 山上的孩子可不少，和张大婶大儿子年龄上下的，只有张大婶的大儿子勉勉强强考上一个技工校。毕业后，去了大城市。几年打拼下来，他在单位混上个小科长。后被富家女看上，再由裙带关系，他攀上了高枝。羽翼丰满后，就把宝儿花儿也安排在单位里，都是挺体面的工作。
　　 这时，张大婶刚好退休，准备进城给大儿子当全职保姆去。恰好，老爷子也在这之前死了老婆，他多么想把张大婶留下来，可他如骨在喉，就是说不出来。
　　 一别，二十多年过去了，张大婶变成了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拄根棍子才能勉强走路。儿媳妇厌弃她，加之儿子要结婚，逼老公把老太太送回山下大妹家。幸好，老太太有退休金，不至于在姑爷面前低眉顺眼。
　　 歇了几天，恰逢要过年，老太太去街上连遛弯顺带置办点年货，在佳又多超市门口，巧遇老爷子。老太太像遇到世界上最亲的人，感情的闸门再一次打开，顷刻间哭成了泪美人。
　　 老爷子扶着老太太的手，也是半天说不出话来，四十多年前构制的温馨画面终于要实现。
　　 激动的老爷子不想再错过，他感叹人生有几个二十多年！看眼下老太太的体质，真的没几年光景了。
　　 他把老太太扶到街边人少处，把积压在心中大半辈子的话，磕磕巴巴表述出来。
　　 老太太用手遮住脸——脸透过指缝把周围的雪都映红了。半天，也没敢抬头，她想起老张临死时，她说的话。她心里说：“老张啊，不是我对不起你，都是你儿子你孙子啊。”她抬起头，低低地说：“回家跟姑娘商量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