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彼岸系列】彼岸长情
一
房间洁净而明亮,散发着淡淡的香。睁开眼睛,我很快就联想到天堂,人顿时像牛背山里的野兔竖起了耳朵,警觉地左右顾盼。屋子里洁白而安静,一大捧鲜艳的月季花在我枕边怒放,香气就是从这里散发。一块薄薄的阳光越过小小的方格窗子投影到被子上,几个红色的大字“南山医疗康复中心”呈弧形排在一块。我明白了这是医院,不是天堂。我在治病。试着动了一下,头剧烈地痛,身子摊在床板上被胶黏住似的,动弹不得。无奈闭上眼睛,把思绪一片一片像风筝一样全部放出去,就是死活回忆不起来自己为什么到了这里。
门开了,穿着白底黑点长裙的女人提着一袋水果走进来。我的眼睛落在她身上,又被她带到床边。她刚要把水果放在我脑袋右边的白色柜子上,目光突然和我对视,两个苹果惊得一前一后砰砰落在地上。“芝芝,你醒了!”女人眼睛浸满亮晶晶的液体,声音颤抖着,“芝芝,你可把妈急死了。你总算活过来了……你想吃什么妈马上你买。”
“阿明呢?”我是这个女人的女儿吗?那阿明呢?阿明还没有回来,我为什么自己到了这里?
“你说什么?”自称我妈妈的女人用一个手指在脸上轻轻抹了一下,她是要擦去那两滴液体。果然。她的眼睛立刻清澈了不少。我看清她纹着眼线,皮肤红润,与电影里的某主人公似曾相识。
“阿明呢?”
“芝芝,你说什么?你发音怎么怪怪的?你说的哪里话?”女人两只眼睛圆溜溜的,像牛背山下的牛肠溪里亮亮的黑石头。
“阿明走了。他还没有回来。”我的嗓子里吞咽着空气。阿明还是没有回来,他再也不回来了。眼睛不再和这个女人对视,把那块阳光还有这个漂亮的女人统统关在门外。
“老天,你病了一个月怎么说话连妈都听不懂了?你说的是哪个地方的话?”
我听见她踢踢踏踏跑了出去。一股哭哭啼啼的风,把墙上张贴的医学常识搞得哗啦啦响。
穿白大褂的医生推门而入的时候,我猛地睁开了眼。他凑近我,胸前写着齐坤的吊牌晃在我上方。这是打针吃药的地方,那些瓶瓶罐罐都是拿来针对我的。我必须警惕,他们要干什么。
“我是你的主治医生。叫我齐医生就好。芝芝,现在感觉怎么样?”齐坤很温和,说话清风细雨的。我轻轻点头,表示此时自己的意识很清醒。窗外一棵梧桐把一支很长的臂伸过来,两只小鸟眉开眼笑地在上面雀跃。除了没有自由,我眼睛能看,耳朵能听,我不知道为什么躺在这个奇怪的地方。
“告诉我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你是哪里人?”齐坤的问话有阳光的颜色,我决定配合他。
“我叫阿兰。我家在牛背山……”我的话还没有说完,旁边那个自称我妈妈的女人就重重地叹了一声,声音轻得像荷叶上的露珠,但我听到里面有破碎的声音。
“牛背山是不是很美?”齐坤的问话我有兴趣。
“美得很!俺家的房子都是牛背山的青石垒砌的。进门的时候有三个石阶。我们那里的石头青青的好看着哪,越擦越亮。我看见阿明的那夜,他就倒在第二块石阶上,手指上都是血,肚子下面红红的一片……”
“老天哪!齐医生,你听芝芝在胡说什么?她说的这是哪里的方言?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她听不懂我的话,我也听不懂她哭诉什么。女人说哭两用。急急地掏出手机,贴在耳朵上:“陈涛,芝芝醒了,你带些与她有关的照片什么的。赶快过来,今天再给她检查一遍。醒是醒了,这情况太异常……”
齐坤皱着眉头,两只胳膊锁在一起沉思片刻,对那个女人说:“她躺了一个月,能醒来就是奇迹。昨天下午的脑电图和各项指标都很正常,说明她的大脑和其他部位都会渐渐恢复。不出意外的话近期就可以出院。她刚才那种情况很可能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人躺着,意识一直在活动,这很正常。先慢慢观察再说。”
齐医生嘱咐我注意休息之类的,带上门,带上挂满阳光的微笑出去了。他说我可能做了一个很长的梦,那我就是被他们从梦里拉到这个奇怪的地方。这里的人说话的语气,齐医生的问话,自称我妈妈的女人的表情,还有楼道里蚊子一样交谈的人,这一切都是如此的陌生,和牛背山完全是两个不同的国度。我闭上眼睛,孤身一人回到了牛背山。那里的树木筷子一样一根根直指天空,密不透风地站在一起。山顶上寸草不生,横卧着一块巨石,如光滑的牛背。一条清澈得有些发绿的小溪曲里拐弯地绕着山体,牛肠子一样。牛背上的石头都是青色的,光滑如玉。牛肠溪里的青石经过冲刷,个个像油炸过似的,滑滑的,油油的。大的像牛的眼睛,小的像油豆子一样,泛着太阳和月亮的光。阿明长着一双牛肠溪里宝石一样的眼睛,里面深不见底的夜空,藏着许多星星,飘着云彩一样的故事。
那个叫陈涛的是我妈妈搬来的救兵。他一进来就坐在我身边。他的手很大很热,握着我的手,像淘到什么宝贝似的久久不肯松开:“芝芝,我是陈涛啊!你醒了。”他的声音颤抖着,眼睛里溢出像牛肠溪一样清澈的水。我睁大眼睛仔细寻找,里面没有油油的亮亮的青石。
“芝芝,你看,这是我们在太阳湖边的合影。你穿着黄色的裙子,像一片油菜花。蝴蝶和蜜蜂围着我们,在飞。”
“这是我们的学校,草地上和你挤在一起的是我们的同学。这是王慧,你俩是小闺蜜。”
“芝芝,你倚着墙的这张,我在对面给你拍写真。这个你给我拍的,那天你说我们毕业一起去支教,在山沟里做比翼飞翔的鸟。”
他翻着相册,看看照片,又看看我,指着照片上的女孩子对我说那就是我,语气和蔼得像幼儿园的老师。可我真的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他从背包里掏出一只圆镜子,一把阳光在镜面上溅起碎亮的光,镜子里的女孩和照片上的女孩一样的乌发,一样的眼神,鼻翼右边一样隐形的黄痣。世上没有两片相同的树叶,突然想起哲学上的这句话。现在镜里镜外,这世上有两个一模一样的树叶,陈涛说都是我。
接下来陈涛和自称我妈妈的女人,在我睁开眼睛的时候说了很多匪夷所思的事。儿时的幼儿园、墙上的奖状、走读时骑的单车、英语四级证等等。那天,征得齐医生的同意,他们甚至描述了一个触目惊心的故事:我和同学去扎古实习的途中,那是一段崎岖的盘山公路,大巴车经过一片枫叶林,所有的眼睛都被红红的风景映红了。就在这时,大巴车被一辆冒着黑烟的农用三轮挡住了视线,红叶也被一团烟雾盖住了。大巴在突起的山体转弯处措手不及,侧翻在数十米深的峡谷中。我的同学王慧、吕晓琳还有一些去扎古旅游的乘客,无一生还。陈涛找出了一张报纸,头版头条醒目地报道着“扎古盘山公路重大交通事故,载有三十三人的大巴跌入大峡谷”,还配有伤亡惨重的图片。他们说我就是那个唯一的幸存者。陈涛打开手机,指着两张美丽的枫叶,说是在我的手机内存里找到的。
枫叶?牛背山没有枫叶,为什么我的意识里总有几支枫叶在摇曳。我使劲地回忆着,身子坠入无底的黑洞。一片一片火红的枫叶从我的眼前、耳边悠悠飘落。我像乘着这些火红的云霞一样,飘呀飘,我也好像变成了一团云,身子轻如薄烟,上下飘逸。不知道飘了多久,离洞口越来越远,我终于落在地面。这是恐怖的地狱吗?可是我又分明记得我家石屋后面墨色的青苔,窄窄的土路,阿明背着一箩筐刺荚,手里拿着几串橘色的沙棘,迎着夕阳从树林里走来。阳光洒在他身上,像碎碎的铂金,一闪一闪的。他的土布衣裤,还有箩筐里的药草都涂上了一层明亮的光。我能听见午后老槐树上长着长尾巴的鸟在唱歌。阿明站在石阶上,能学好几种鸟叫。他说那是口技。
齐医生又给我做了全身检查,他肯定地对我妈妈说:“芝芝一切指标正常,可以出院了。”
“不行!医生你再给她好好检查,我们不出院。你看她整天说的话,我们全听不懂。她这是脑子不正常,再观察几天吧?”
“芝芝脑部受伤严重,她现在恢复很好。有些意识不完整或者选择性失忆,都是正常的。我们要对她有耐心。出院以后带她去一些熟悉的地方,以前的记忆就会慢慢恢复。”
“可是她说的话我们都听不懂?什么牛背山?阿明是谁?阿兰是怎么回事?她这是胡言胡语,说明意识还不正常,是混乱状态。在医院尚且这样,出院后怎么办呢?”
“不要担心!芝芝妈,你爱女心切,我们理解,但是请相信我们,芝芝真的各项指标正常,完全康复还需要时间。现在待在医院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如果有异常可以及时联系我。”
我妈妈还想争辩,齐医生的手势止住了她。她身体沉甸甸,满腹的心思和怀疑压得病床咯吱吱地响。她的眼睛在我身上走来走去,一直没有停下来。她一定想着还有什么办法把我留在这里,让那些明晃晃的仪器把我五脏六腑看得一清二楚,让那些细细的针头插进我的手臂,让那苦苦的五颜六色的药片灌进我的胃里。我要出院!我在心里盘算着计划,去扎古盘山公路看看我掉下去的地方,去牛背山寻找我和阿明的足迹。我相信阿明一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和我一样失去了自由。眼前洁白的病床,无微不至地照顾我,不时热泪双流的自称我母亲的女人,还有急匆匆而来又急匆匆而去、企图让我忘了阿明、忘了牛背山的陈涛,统统与我无关。记忆里清晰的石屋、牛背山遮天蔽日的树林,还有树林里婉转唱歌的山鸟,坐在门前石凳上的阿明。我两脚跨在生死之界,哪一边是真正的我?
二
我出院了。
那个午后,阳光温顺地贴着墙壁。树上落下几片干枯的叶,风从远处赶来,带着这几片枯叶在我前面的路上走走停停,最后轻轻地归于墙角那一堆乱石边。万物繁华落尽,都会自寻归宿,不管那里是熟途,还是陌旅。从医院里出来,我的眼睛就超级空洞了。空洞里没有声音,没有味道。没有发着亮光的星星,没有会讲话的鸟,没有涓涓的溪水,也没有冒着香气的花。几个小孩子的衣角被风掀起又放下,街边的小店飘着一首很响亮的名字叫做孤寂的歌。
他们把我接到了一栋十五层高的楼前,几个围着花池散漫地打着太极的女人就像看到街头的杂耍一样迅速聚拢在车周围。我妈妈客气地看着我说:“谢谢这么多的阿姨关心芝芝!”我觉得就像一个学龄前儿童,听着他们说一些“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类的话,然后被他们拥着到了九层的家,房间里越嘈杂,我的眼睛就越空洞,他们一个个都像洞悉我的前世今生一样,说着我听不明白却仿佛与我息息相关的话题。我把头埋进自己的空洞里,始终一言不发。但我知道她们都在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用同情的表情安慰着我。我妈妈,她反复说她是我妈妈,我就默认了,她取出一大摞照片,摆在一个小房间的桌子上,说这些就是我从出生到现在成长的足迹,我就是在这个小房间里完成了我的小学到高中的教育。浅绿色的墙体,画满竹叶的窗帘,还有堆满厚书的柜子它们都是陪我一起长大的。
陈涛说他是我在大学里的男友。让他们眼睛突然发亮的是,我顺手拿起了乔伊斯的书《一个人的朝圣》,我还清楚地记得几个修女在疗养院里天天聊着死亡的故事,哈罗德的来信,却成了最喧闹的事情。她们疯狂地拍桌子,像摁死几只黄峰一样。我清楚地记得里面的故事情节,陈涛立即从书柜里《财务分析》找出一张现金流量表来,我看了数字一眼,就立即说出企业近期的经营状况,结果是陈涛和我妈妈都惊呆了。他们兴奋得像汛期产卵的游鱼,在我面前游来游去,在房间来回穿梭。我妈妈取出一张和我一起游览古城的照片,期待我像熟悉财务报表那样让她眼睛发亮。但是很快她的神情就像衰败的树叶,从枝头飘落,一股凉意在她脚下腾起。
陈涛周末带我去荡舟太阳湖,在湖心他声情并茂地朗读《致橡树》,我听诗歌的时候眼睛不再空洞,看他的眼神一脸茫然。
“芝芝,你一定不要忘记我们的爱情。等你好了,你想去哪里我带你去。”
“我想去找阿明。”
“不要再提阿明了!”陈涛坐在船板上,一只手臂揽着我的肩,“他只是你的一个幻觉,是不存在的。爱你的人是我,一起走过未来的人是我呀。”
“阿明一定在等我,我要去找他。”
“芝芝,你能奇迹般地活下来,对我就是惊喜。”陈涛捧起我的脸,像掬着湖水一样说,“你一定要忘记这个叫阿明的人,他只是你受伤后、躺在床上一个月里虚幻的意识。你若是沉浸在这样的意识里,对病情是没有好处的。你看这个美丽的太阳湖,我们经常在这里泛舟,留下很多美好的记忆,你都想不起来吗?”
“我不认识你!我也不会爱你的,我的男人是阿明,我要去找他。你再让我忘记阿明,以后就不要再来烦我了。”我生气把身子转过去,湖面波光潋滟,亮晶晶的。我不愿意看见他。我要去寻找阿明,我坚信可以找到他。
陈涛坐在船头,空气静静地在我们中间行走,隔着空气,就像隔着厚厚的城墙。时间和空气混合在一起,像理不顺的丝一样缠着小船,一切静止不动。许久陈涛转过身来,用奇怪的眼神盯着我,这眼神使我感觉空气骤然降温了。他问我:“阿明真的是你的幻觉吗?不会是你的老乡郭一鸣吧?”
想象力是一种很可怕的创作能力。我女儿的作文里有一句话,异想天开是人类发展关键的一步。
有了这一篇,一段时间你对于写作的疑虑和失落都可以打消了。它就像一座碑一样引人注目,爱好文学的人无法视而不见地绕过。
不足也有,小说以长时间休克状态中醒来的女主的身份叙述,在分量上,应该对梦境中的细节描述多些,尤其是她刚醒来的那几天。而文中对现实中的细节描写过多过细了,执着于梦境的她,对现实的观察关注是不会那么细致的。
开篇有一处,平躺在床上的她,应该看不见身上被子印的字。
这一篇不仅在你的作品中达到一个高度,在书屋的作品中也能算一个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