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者安息,生者安然
明天是农历十月一,按北方习俗,是给逝去亲人上坟的日子。再讲究一点,是闺女给已故的父母上坟的日子。俗话说,儿子修坟扫墓,女儿四季添衣。霜降已过,冬季来临,为了让那边的父母,暖暖活活地过冬,做闺女的要给他们做棉衣,送衣裳了。俗话说,女儿是父母的贴身小棉袄吗。当然,这一切都转化为给父母上坟烧纸钱了。
大姐担心明天是星期天,上坟的人多,就电话通知我,提前一天去给父母上坟,以免上山与人摩肩擦踵地“挤油油”。
大姐年过六十,已是“奔七”的年纪了,每逢清明、十月一上坟的日子,我都开车到大姐家,接上大姐和她一起,去给早已过世的父母上坟。今年仍不例外,提前一天我买好烧纸及贡品,开车上路了。
来到大姐家,意外地看到二姐从青岛家也赶了过来,她昨天住在济南的大姐家,等着准备与我和大姐一块儿去上坟。二姐年纪也已过花甲,由于父母的墓穴在济南,二姐往年“十月一”都在青岛的家门口,给父母“遥烧”纸钱。今年按二姐的话说,日子过得不太“舒坦”,所以,要亲自去到父母墓前,“愿为愿为”。(济南地方语,意为祷告祷告)
开车带上大姐二姐,很快来到父母安息在千佛山公墓的山脚下。由于明天才是上坟的正日子,头一天上坟的人果然不多,只见三三两两上坟的人,在山下卖花的小摊儿前买花。这些人看上去,年龄大都和我们姊妹们不相上下,一个个头发稀少,两鬓花白。有一对中年夫妇,相互搀扶着在摊位前,与卖花人讨价还价,想必他们都是从困难时期熬过来的人,买花也盘算着过日子。老两口手持鲜花,边走边叨唠:“咱也学学年轻人上坟浪漫一把,省得烧纸烧着手。”
看到大姐、二姐走路蹒跚的样子,我劝慰她们说:“都老大一把年纪了,上坟还得上山爬坡,以后你们在家烧烧纸就行了,不一定非得到墓前去,相信咱爸妈会谅解咱们姊妹们的。”
大姐虔诚地对我说:“嗨,能爬得动就去,你看来上坟的人,都是一把年纪了,有几个年轻人?再说你二姐从青岛来济南上坟,来一趟不容易,爸妈的墓穴在咱家门口,咱姊妹俩再不到到坟头上去,有点儿说不过去。反正,我要是不到坟头上去给咱爸妈烧纸,心里就和有个事儿似的不踏实。”
二姐跟上说:“从青岛坐高铁到济南,倒是很快就能过来,可我有关节炎,上坟一上那潮乎乎的水泥板台阶,我的腿就疼得厉害。今年本想在家给咱爸妈‘遥烧遥烧’,可前几天我老是做梦,梦见咱妈……唉,想想家里摊上那些不顺当的烦心事,今年,我说什么也要到坟头上去,好好给爸妈烧烧纸,也好让爸妈保佑家里大人孩子们都顺顺当当的。”二姐欲言又止了她的烦心事。
我也附言道:“说起做梦,咱大哥前年十月一的头几天,他也经常梦见咱爸妈,说爸妈托梦告诉他,墓穴被山水冲漏了,大哥赶紧给我打电话,让我快到爸妈的墓穴上看看去。我来到爸妈的墓穴坟头,果不其然,爸妈的墓穴边缘,被山水冲击出一道道水沟,沟里已露出青虚虚的石块。”
这片公墓是市园林局筹建的,由于早年没有规划好,每处墓穴顺着山坡,毫无次序地四处乱建,所建的墓穴也简单,无论是单穴、双穴,都是用水泥预制的方框盒,框内尺寸仅能放下一个骨灰盒。当年,我们姊妹们,墓葬完父母,抬一块水泥板盖上骨灰盒,又弄来一些石块、泥土,覆盖在水泥板上,垒堆成一个小坟头。我父母墓穴边上的泥土,就是被暴风雨冲击殆尽,才形成的一道道水沟。
我想,冬季已到,墓穴透风撒气,想必父母这是怕冷,才给大哥托梦,好让他上山来修墓。此情此景,我如实告知了大哥,年过古稀之年的大哥,前些年刚动过喷门癌手术,我叫他在家歇着,让我这个已过天命之年的弟弟,来办好此事。于是,我来到劳务市场叫来两个民工,买来水泥沙子,备好桶装自来水,开车带着民工上山修坟去了。
来到山上,不料大哥他不顾年老体弱,拖着个病身子,已经在山上等候了。等到我和大哥帮着民工把墓穴修补好,大哥已是大汗淋淋,气喘如牛了。当大哥看到爸妈的墓穴,让民工用水泥沙子封实严密后,他欣慰地对我说:“这下,咱爸咱妈今年冬天就冻不着了。”
我和大姐、二姐沿着水泥台阶,边说边拾级而上。胖墩墩的大姐,走几步台阶就歇一气。二姐的腿脚,也越来越沉重,从她紧蹙的眉峰上,看得出她的腿关节炎又疼了,疼得她额头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珠。我赶紧上前,左手搀着大姐,右手扶着二姐,步履艰难地一步一步往山上攀登。
走尽水泥台阶后,再往上走,就全是崎岖不平的山路了。这时,大姐忽然想起了一件有关我的事,她笑着对我说:“星子,水泥台阶走到头再左拐,就是咱爸妈的墓穴了,这么清楚的记号,你说你那天夜里给爸妈上坟,怎么还找不着爸妈的墓穴呢?好在咱姊妹俩每年都来这给爸妈上坟。”
二姐非常震惊地说:“啊,星子怎么夜里还敢到墓地来上坟,胆儿够壮的。”
我羞愧难当地说道:“嗨,别提那天夜里上坟的事了,事后想想我都害怕。”
二姐好奇地问:“怎么回事,吃错药了,胆敢夜里给爸妈上坟。”
大姐道破缘由:“他药没吃,酒可喝大了,酒壮怂人胆。”
来到爸妈墓穴坟头前,二位姐姐给爸妈摆供品,烧纸钱。我给爸妈倒酒,点香烟。忙碌完后,我应二姐的强烈要求,给二姐啦起了我深夜来上坟,找不着爸妈坟头的惊悚往事。
不是说每年农历十月一,我都开着车带上大姐来给爸妈上坟吗?在咱妈死后的第三个年头的十月一,那天正赶上我演出,演出结束后,演出单位设酒宴招待我们演艺人员。心里本想着去接大姐上坟的事来,可搁不住大家劝我少喝点再走,没出息的我,几杯白酒下肚,昏昏沉沉的,竟把大姐上坟一事,给忘得干干净净。不凑巧的是,手机还放在西服口袋里,西服又挂在远离酒桌的衣裳架上。所以,大姐的电话,我是一丁点儿也没听见。
酒宴散席后,已是晚上十点多了。当我穿上西服,习惯性地掏出手机,看是否有未接电话时,手机屏上显现出大姐,足有十几个未接电话。此刻,醉乎乎的我,还没有想起上坟的事来,还以为大姐有什么急事找我,我便给大姐打了回去:“喂,大,大姐,有么事吗?看你给我打了好多,好多的未接电,电话。”大姐提醒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忘了接她去给咱爸妈上坟。啊,今天是十月一,坏了坏了,喝酒误事了,喝得把给爸妈上坟的日子给忘了。
这还了得,按当地风俗,父母去世三年内,必须年年到墓前烧纸,给父母送钱。不然,子不守孝,忤逆不道会遭报应的。我悍然决定,再晚也要到爸妈坟头上去烧纸钱。幸好有门头小店卖烧纸的,我迅即买了烧纸,钻进汽车,开足马力,向千佛山爸妈的墓地疾驰奔去。
来到千佛山脚下,已是深夜,山上远处传来的乌鸦叫声,把空寂的山谷,渲染得阴森可怕。我凭借着酒劲壮胆,怀着对父母的歉疚,朝着黑漆漆的公墓群跑去。我边跑边识别脚下的水泥板路,一旦见到板路台阶走完,我就往左拐去寻找爸妈的墓穴坟地。我走了一段路,没发现爸妈的坟头,折回去再找,还是没有找寻到。咦,奇了怪了,爸妈的墓穴坟头,明明就在附近,怎么就寻不见了呢?难道父母见我来晚了,怪罪我了?
我只好借着手机照明的微弱灯光,去照认墓碑上的姓名,想通过照认碑文上的姓名,再找一圈爸妈的坟头。我一边照认别人家的墓碑,一边给人家墓穴里的逝者道歉:“对不起,叨扰你们了,我找俺爸妈的墓碑。对不起了,我找俺……”我在附近挨个坟头照认着找了一遍,最后,还是没有找到爸妈的墓穴坟头。此时,我的酒劲渐渐散尽,胆量也随之逐渐减少。面对四面八方,前后左右的墓穴坟头,在夜幕下隐隐约约的出现,我有些害怕了。怕得我听到松树上掉下来的松子声,也能吓我一哆嗦。
酒劲过后,身体也渐觉冻得慌。走吧,下山吧,到山下找块地儿,给爸妈烧纸钱去吧,如此在山上呆下去,不是被吓死,就是被冻死。
伴着我怦怦的心跳声和清晰的脚步声,我来到了半山腰。再往山下走,我忽然看到前边不远处,有一星点红亮光,在忽明忽暗地闪烁,这红亮点儿一会儿在上下移动,一会儿又朝我的方向走来。妈呀,越怕鬼,越见鬼,这报应来得也忒快了。我两腿吓得已挪不动步了,愣愣地傻站在那里,腿肚子在裤管里抖得乱晃,就差尿裤子了。
噢,这红亮光有点像是有人在走着抽烟,我自己安慰自己。转念又一想,在这阴森可怖的黑夜里,是谁在墓群里抽烟?想到此,那可见的烟火头,越走离我越近,近到我能望见朦朦胧胧的身影。我浑身的汗毛都被吓得乍立起来,直觉裤子里一股热水,溜顺着裤管流了下来。妈呀,我吓得尿裤了。
唱歌,人都说唱歌能壮胆。于是,我扯起自己的酒嗓,大声唱了起来:“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啊,往前走,莫回呀头……”死寂的夜晚,在漫山遍野坟头中,突然咋起带颤音的鬼哭狼嚎般的歌声,只见对面的抽烟鬼,先是停顿了一下,然后转过身去,撒丫子就就往山下跑。抽烟鬼一边跑一边喊:“见鬼啦,见鬼啦。”看到烟头红火果真是人,我倒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小样儿,我也让你见识见识什么是人,什么是鬼。”
找了一块空地,我在地上画了一个大半圆圈,圆圈留好的出口,冲向爸妈的坟头,在出口处我又画了一个十字,然后,我拿出烧纸点着,开始红红火火地给爸妈烧起纸钱来。那个抽烟鬼想必见到烧红的半边天,他跑到山底的公路上停下来,许是等着我下山,他要好好见见我这个“歌唱鬼”。我们俩“鬼”一打照面,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烟鬼止住笑说“你还笑呢,你那破锣嗓子把我吓了个半死。”我裹着凉飕飕的湿裤子说:“你吓了个半死,我都被你吓得尿裤子了。”哈哈……
三更半夜,你到山上公墓来干嘛?我们俩“鬼”都说明了来意,原来这个抽烟鬼是“食墓人”,就是趁上坟人走后,“食墓人”到墓前,捡拾贡品吃的流浪汉。
二姐本来打算上山来给父母哭诉一番的,没想到被我一个恐怖片似的笑话,逗笑得前仰后合。大姐看到二姐笑得很开心,她也高兴地说:“笑吧,笑总比哭好。看你昨天在我家里哭了一宿,我还担心你,到咱爸妈坟前哭晕过去呢。”
二姐嗔怪我说:“就是嘛,大姐你看星子绘声绘色地讲的笑话,谁还哭得出来啊。”
我却一本正经地对二位姐姐说:“大姐二姐,我讲这个灰色笑话的背后,是想说明一个道理。咱们都老了,我都六十了,况且你们都比我年岁大。咱们早年吃了那么多苦,还背了一身病,咱就别迷信这迷信那的了。每逢十月一,咱姊妹们年老多病地爬山上坟,一旦拖垮了自己的身体,那就更麻烦了。相信咱爸咱妈一定会谅解咱姊妹的身体状况,也相信爸妈一定会让他们的子孙儿女活得快乐幸福。”
大姐听罢我一番劝慰,她若有所思地说:“是啊,我们家隔壁一位七十多岁的大妈,,恩爱了一辈子的老两口,前年她老伴儿刚去世,自打孩子们给她老伴儿出殡安葬完以后,每逢什么清明节、十月一,就从没见过她给老伴儿上过坟烧过纸。闲下来没事,她每天乐呵呵地和一群老太太,到社区广场去跳广场舞。要问她为什么从不给老头上坟烧纸,她总不以为然地说:‘嗨,活着的时候,都是老夫老妻的他疼我我疼他,死了以后也相信老头还会疼爱我,舍不得我去爬山上坟受累的。要是平时想念老头了,我就拿出老头的遗像,给他唠叨两句’。”
“哎,这就对了,大姐二姐,这位老太太纪念逝去亲人的方式,应该是咱们学习的榜样。”
我总算逮住一个即追思过世人,又保重自己身体的真实可行的实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