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若兰大学毕业已整整半年了。这半年里，她做过宾馆服务员、家教、代课老师、服装专卖店的导购，多则干两个月，少的甚至只干过一天。胆小，怯弱的她出了校门，只能又进家门。
　　 这可急坏了老父亲，之前别人问起若兰，他总很骄傲地回答：“上大学呢！”现在，别人再问，他搪塞：“正找工作呢！”若兰毕业后没有工作的事，让父亲脸上很是无光。
　　 邻居也私下教育孩子：“啧啧，看看，上了回大学，到头来，还不如人家早早就出去打工的有出息！”
　　 若兰父亲四处找人，托关系，只为能给若兰找个事做，指望她鲤鱼跳龙门。
　　 三月的午后，阳光透亮地照射在沙发上，明媚如洗。若兰像只乖巧的猫儿窝在沙发上看电视。父亲领着一个人进了门，她瞥了一眼，不认识。父亲堆满笑容的脸并不多见，看来是有好事。他们在客厅用茶，若兰知趣地起身回了自己的房间。
　　 若兰不大喜欢家里来人，因为她已经二十三岁，在农村，这是个谈婚论嫁的年龄，而那些来客多数是来说亲的。虽然之前几个家境不好，都没同意，但父亲的笑，让她心里没底。她其实是有男友的，只是家境一般，甚至不如若兰家，她也就不敢在父母面前提起。再过几年，男友做出点成绩再说吧。她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爱他，只不过，现在没有谁比他对她更好。
　　 不过，这次若兰猜错了，来人是给父亲说她工作的事的。
　　 “若兰啊，你李大伯刚说了，刘姨在北京打工的那家有个亲戚，人家想找个保姆，照顾小孩，你又有文化，刘姨就提起你。刘姨在那老实本分，干了几年了，人家也相信她。”不善言谈的父亲，此刻却是眉飞色舞，滔滔不绝。
　　 “爸，我不想去，我干不了那个活。”若兰说着，可心里却在嘀咕，“我一个大学生怎么可以当保姆？这简直是对文化的讽刺！”若兰低着头，她不敢看父亲的眼睛，她怕那道冷冷的光。
　　 “胡闹！人家可说了，干得好可以考虑给你安排工作，这么好的事，打着灯笼都难找！你自己好好想想。”父亲不再多说一句，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燃。那烟雾就随着一声叹息，从嘴里喷出，显然父亲生气了。
　　 若兰不敢再多说一句。她发信息给男友，说了这件事，他竟然欣然同意。“人家给你找工作了，你就去吧，你这天天在家不是啃老么？自食其力吧，你毕业了，该想想自己的路了。我更喜欢独立的你。”
　　 若兰看看镜子中的自己，身材高挑，凹凸有致。浑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她也想象着，踩着高跟鞋，身着短裙，出入高档场所，那该是多美的画面。
　　 “爸，我想好了，我去！”
　　 “好，好。我这就和你李大伯说去。”父亲脸上掩饰不住的喜悦，好像自己去北京，真是皆大欢喜的事。李大伯不白跑一趟，刘姨的好心也有回应。
　　
　　 二
　　 两天后，刘姨专程从北京回来接若兰，这让她有点始料未及。
　　 父亲在家中设宴……
　　 “老田啊！你家要飞出金凤凰了。到时候姑娘有出息了，可别忘了我，别忘了咱们乡亲啊！以后若是到了北京，那咱们也是有人了，对不？”刘姨不知何时这般能说会道了。
　　 父亲高兴得合不拢嘴，连连点头：“那哪能啊，要不是你，她哪有这个机会啊。到了北京还得你照顾呢。”
　　 酒足饭饱，一番云雾缭绕，互相吹捧中若兰仿佛真正看到了北京，那么美好。
　　 临走时，母亲再三叮嘱，到了北京，就进城了，不能像在家，要见机行事，头脑灵活一点，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不说，少管闲事。母亲唯恐叮嘱不全，一遍又一遍。
　　 车窗外的村庄渐远。望着远去的故乡，若兰心里才觉得不舍。这是她第一次离家这么远。十几个小时候的车程，他们终于到了北京。这就真正到了城里了。
　　 那是栋二层小别墅。刘姨带她进了那个家。
　　 一个女人扎着马尾，正在做保健，男人喝茶。那茶碗小得若兰一口就能喝光里面的茶。
　　 见他们进来，女人赶忙笑脸相迎：“来了啊。这姑娘长得真好！”那女人把若兰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眼里射出了光。
　　 若兰被一个陌生人如此看着，有些不自在，尽管是个女人。她也不知道这个女人如何称呼，只看着年轻，一句：“嫂子好！”脱口而出。
　　 “哈哈，这个小姑娘真会说话，我有那么年轻嘛！”年轻女人笑得一脸灿烂。男人也跟着笑，天天做美容，能不年轻么？
　　 “她初来乍到，您别见怪呵！”刘姨赶紧对若兰说，“傻丫头，这个是你阿姨。”
　　 若兰一瞬间囧到了极点，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但她的皮肤真是好，在她面前，若兰感觉自己像块石头遇到珍珠，瞬间失去光泽。
　　 男人给他们用那小茶碗倒了茶，若兰真是渴了，一饮而尽，不解渴。男人又倒了一碗。若兰这次放慢了速度，喝完，还是渴。男人又倒第三碗，若兰不敢再喝了，她可不想给人家一个不好的印象，尽管她的嗓子干得冒烟。
　　 刘姨稍作休息，就回到她在雇主家。若兰感到空前的无助和孤单，犹如置身于无边的荒野。
　　 年轻阿姨把若兰领到厨房，交代她要做的事，今天第一次来，晚饭就负责帮厨。这期间她没有见到那个她要照顾的小孩，男孩女孩？什么模样？几岁？她一无所知。
　　 直到晚饭做好，一个更年轻的女人才怀抱一个婴儿从二楼缓缓下来。若兰问了句姐姐好，就又扎进厨房帮忙上菜，摆放碗筷。
　　 待大家都落座后，阿姨说：“若兰，你也过来坐一起吃吧，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就像在自己家一样，别拘束哈”
　　 “哎！”若兰坐在离门口最近，也是离菜最远的座位上，诚惶诚恐地吃着离家后的第一顿饭。若兰学着他们细嚼慢咽，小口小口抿着喝汤，不敢吧唧吧唧。若兰只吃了几口。她从未觉得吃饭也会这么累。
　　 “若兰，我们都要上班，明天开始，你就得照顾糖糖了，她现在六个月大。除此，你还得帮阿姨擦拭灰尘、拖地，对了，你会做饭么？”
　　 若兰听着要把一个六个月大的婴儿单独交给自己，头都大了。更别说其他了。赶紧说：“阿姨，我也不怎么会做饭，只能打个下手！”
　　 “哦……”阿姨似乎还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
　　 “你的卧室和你姐挨着，在二楼。”阿姨起身打着哈欠，伸了个懒腰，转了转脖子，回了她的卧室。
　　 若兰踮着脚尖，拿上她的行李上了二楼。姐姐正给糖糖洗澡，见她上来，让她帮忙拿孩子的换洗衣物。若兰走进她的房间，木质地板咯吱咯吱响，她真怕这些木板会断，不由轻手轻脚。抬头一眼就能看到了床头挂着的婚纱照，真是好看，新娘子身着粉色婚纱，双手勾着那帅小伙的脖子，他们笑得真甜蜜。若兰无限向往。她差点忘了给孩子拿衣服。赶紧拉开衣柜，拿了衣服。
　　 等一切都收拾好，若兰拿出自己的毛巾，洗澡。热热的水流，经过她的每一根头发，每一寸肌肤。她站在雨洒下，任那温热冲刷一路的疲惫，洗掉一身的尘埃，一切都是新的，就像她洗过的身子。晾挂起拧干的湿毛巾，若兰第一次躺在了别人家床上……
　　
　　 三
　　 熟睡的若兰被一阵拍手声惊醒，她努力睁开双眼，不敢再合上，生怕他们再黏在一起。声音是从楼下传来的。她看了一眼时间——六点。
　　 “这么早！”她眉头一皱。都说城里人起得晚，这比在家起来还早。她极不情愿拿过衣服，强睁着眼睛穿上，哈欠连连。路过姐姐房间，看她还没起。若兰径直下了楼。嗡嗡响的豆浆机，微波炉里散发出的烤面包的香气，都像是对她无言的控诉。
　　 “哼，起来晚了吧！”
　　 若兰连连道歉：“阿姨，我起来晚了，还得叔叔亲自打豆浆，烤面包。”
　　 “没事，你们年轻人觉多，我俩睡不着，都出去锻炼回来了。”叔叔接着又说，“咱们早餐简单，豆浆、咸菜、烤面包、培根。”
　　 “哦，那我擦拭灰尘吧。”若兰赶紧拿过抹布，擦拭起来。
　　 若兰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每个角落都擦拭得很干净，当然也就很费时间。阿姨夸她勤快，她有些不好意思。
　　 姐姐抱着糖糖从二楼下来，若兰赶紧接过孩子，姐姐才又忙着洗漱。
　　 叔叔阿姨上班走后，姐姐开始发话：“若兰，让你来是让你帮我照看孩子的，不是清洁工。你得知道自己该干什么。”姐姐长舒一口气，“你刚来，不知道这些我也不怨你。前面的几个保姆，不知怎么回事，都没有干够一个月的。我和你年龄差不多，你姐夫又常在外地，我希望你能理解我。”
　　 若兰赶紧道歉，问姐姐中午吃什么饭，她好早做准备。
　　 姐姐说：“蒜薹炒肉，焖米饭。蒜苔要提前在水中浸泡半小时，肉得是瘦肉，切薄片，生抽腌渍15分钟。糖糖的衣服在洗衣机里了，泡半小时，再洗。她睡醒后，煮点宝宝面，还有半小时把一次尿。对了，你会用煤气灶和全自动洗衣机吧？”
　　 “哦，会。”
　　 “那我就不教你了，看着你也不像不会用的样子。”交代完这些事，姐姐一身轻装，上班走了。
　　 若兰开始手忙脚乱……她先按下洗衣机的电源，顿时亮起来好多小灯，她之前从未见过全自动洗衣机，不知该如何使用。她开始后悔刚才不该不懂装懂。瞎按吧！按了半天洗衣机没有反应，才想起来没开水龙头，“哗哗”的水声总算带给她一丝安慰。又从冰箱取出冻得硬梆梆的肉，把蒜苔泡入水中。又回房间看看孩子，还在熟睡。又洗好胡萝卜、南瓜，切小丁。拿出宝宝面，电饭锅。随时准备等孩子醒了，煮饭。
　　 没等她忙完，房间传来孩子的哭声——她醒了，孩子的裤子湿了。若兰笨手笨脚地给她换上新的，将换下的又扔进洗衣机。孩子一直哭，若兰只得将她抱起，用尽浑身解数逗她，仍于事无补，若兰急出了一身汗。她单手抱着孩子，一手给电饭锅加上水，煮面。孩子不知是饿了，还是怕生，哭得更厉害。电饭锅的水半天不开。她又不会用煤气灶。就在若兰煮面时，一股热流经过她的肚子。“糟糕，孩子尿了！”
　　 若兰忙不迭赶紧给换衣服，就这样折腾了一上午……
　　 等他们下班回来，衣服没晾、饭没做、孩子在哭。幸好孩子的饭做好了，姐姐抱过孩子，喂她吃饭，她立刻停止了哭。若兰象做错事的孩子，赶紧钻进厨房。
　　 晚饭过后，一切收拾完毕，若兰洗澡时发现自己的毛巾被扔进了垃圾桶，平添了一块新的。那块毛巾，是之前男朋友峰买给她的，虽然有些旧，可她一直舍不得扔。没想到，却遭他人嫌弃。她没有用新毛巾，湿漉漉地钻进了被子。
　　 “峰，睡了吗，我好累啊。此刻真想靠在你的肩膀上，躺在你的怀里。”眼泪不知不觉就流了下来。她觉得自己真象那藤蔓，没有了树，顷刻匍匐一地。
　　 “再忍忍，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你刚去还不适应。有了工作就什么都好了”
　　 若兰想要的是他的安慰、关心，而不是这些大道理。她扔了手机，呜咽得更厉害了。这一刻，她知道，他是不懂她的。可她，又能同谁倾诉呢？她甚至羡慕姐姐，和她年纪相仿，却有这么好的生活。
　　
　　 四
　　 第一天是难熬的。难熬的若兰只能记住第一天。
　　 后来的日子，她不是擦拭灰尘，就是做饭，再有照看孩子，当然这是主要的。她总能让阿姨和姐姐其中一个人高兴。
　　 早饭过后，姐姐带她去了她的婚房。这个房子的屋内摆设似乎更为豪华。只是无人居住，略显凄凉。
　　 “若兰，要不你和我搬过来住吧，平时我老公不在家，我才和公婆住一起。现在你可以和我做伴，怎么样？”姐姐走到窗前，打开窗帘。光就那样一下将整个屋子照亮。
　　 “我怎么样都可以，姐姐。要不你和阿姨说一声，我们就出来。”
　　 “你要愿意，不用和她说，我们搬出来就是了。”她看着花盆里那朵花，久旱已使它有些枯萎。
　　 “浇点水吧？”
　　 “不用了，今天浇了，明天呢？后天呢？还不是一样会枯萎。”若兰知道她说气话，还是浇了些水。干旱的土壤，似乎形成一道屏障，水在打着转。那一刻，若兰发现平时不苟言笑的姐姐竟显得那么娇弱，更像一株需要被呵护的花，若兰的羡慕变为了同情。
　　 回到家后，她俩谁都没有说今天的事。晚饭过后，若兰借倒垃圾之名，第一次独自行走在北京的街头。这时华灯初上，霓虹闪烁，比电视上还要好看。曾经遥不可及的北京啊，如今就在脚下，可若兰仍然觉得它还是那么远。若兰静静的伫立在街头，人们行色匆匆。这么大的城市里，她却无处可去。她想家了，却只能回别人的家。
　　 这天叔叔上班后又折回来，说是忘拿东西了。叔叔平时总是很和蔼，即使如此，若兰仍害怕单独和他独处一室，她相信他是在监视她的。之前她听说有的保姆嫌孩子哭闹麻烦，放安眠药。若兰是干不出那种事的。可他真是这样想的么？他要取什么东西？若兰绷紧了神经，高度紧张。眼下阿姨不在，姐姐不在！他，他要乱来吗？若兰偷窥客厅那升腾的香烟，心都提到了嗓子眼。而他真的就只是回来拿个东西，若兰想错了。
　　 这天夜里，孩子突然发烧。他们抱孩子去了医院，留若兰一人在家看门。他们叫她把门锁好，这一折腾，估计天亮后才能回来。若兰感到了从未有过的轻松，空气是流通的，就连她自己都是舒展的。她可以高声喧哗，可以随便做她想做的无论什么。